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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死了比较好……但一有机会,还是想活下去。
无关执念,无关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当想起过去的岁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带著种敬慕崇拜的心情。
……
寂静的夜,若有声音便格外清晰,更何况是鼎沸人声。
柏啸青神情一凛,拿起身旁的扁担,冲出洞外,发现洞窟已经被点著火把的人群包围。
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脚下或包著软布,或包著兽皮,行走起来没有什麽声响,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觉。
虽说不想和早晨还和睦相处、互相问候的乡邻为敌,但看到人群里没有阿留,他稍稍觉得安慰。
知道一场混战再所难免,柏啸青握紧了手中那根竹扁担,感觉到掌心渐渐有冷汗渗出来。
他虽有本领在身,但再怎麽样,也没有对付全村两百多青壮年的自信。更何况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杀、不忍杀。
人群中有牵狗的猎户,他们显然是靠著猎狗,找到了他的行踪。
“这回,看你再往哪里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捉住这个卖国贼就是黄金万两!我们全村有份!”
柏啸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万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应该死了,本来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将军卸甲、归隐田原,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早就该明白的。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柏啸青松开右手,任那根竹扁担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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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百姓历经战乱,面对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切齿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刚开始时,众人还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顿,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将柏啸青摁倒在地,用麻绳牢牢捆住後,不知谁带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里,杀了这个叛国贼,打死他、剐了他!”
群情顿时激昂愤怒,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众人不管手里拿著什麽东西,都往柏啸青身上招呼过去。其中,有个七十多岁、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猎户,实在是打不动人,也憋足劲儿,往柏啸青身上吐了好几口痰。
棍棒、铁锹、扁担、刀剑……击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响、划开皮肉筋络的声音,在山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柏啸青的口鼻渐渐溢出鲜血。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也不运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阿留牵著一条土狗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看到眼前是这种情况,立即放开牵狗的绳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一边挥舞著刀,一边状如疯癫地朝人群冲过去,大声叫喊著:“让开!黄癞、二狗、小毛……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柏啸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瞬间满溢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两道红血泪,沿著脸颊淌落。
“大娘,我们知道您一直把他当儿子,怕您受不了,这次行动都没敢告诉您,可您不能这样啊!”几个青年上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涂了吧,他可是叛国贼,您忘了,您亲生儿子是怎麽死的吗?”
“我呸!”阿留朝对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麽糊涂,天天听你们念叨,柏啸青叛国的年头还是记得清的!他叛国那一年,是建纯十年……我儿子在建纯九年就战死了!你说我儿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才不管什麽天朝金摩,什麽国贼家贼!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他是真心把我当娘,我也是真心把他当儿子!”
阿留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柏啸青耳朵里。
他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再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却觉得,心头一片空明灿烂,就算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世间毕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们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朝众人大吼:“你们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领官府悬赏的那万两黄金了?!”
官府悬赏的条件,是活捉。
“对对对!乡亲们别打了、快别打了!”再旺第一个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连忙也大声叫唤。
很快,村民们就住了手。
万两黄金,能够让卸甲村从四里八乡都出名的穷村,变成富裕的村庄。
光棍们都能娶上漂亮媳妇,姑娘成亲也不再愁嫁妆,可以把家里漏雨的房子翻修一遍,可以让孩子们顿顿吃上白面馍、换下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虽然深深厌恶痛恨著这个卖国贼,但比起仇恨和对死去亲人的哀思,还是将来的日子要更加重要一些。
众人散开,阿留被几个青年架住,看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全身都是血迹污渍的柏啸青,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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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啸青被关进了卸甲村村东头的一间废屋里。
废屋没有门,也没有这个必要,他的手筋脚筋全断了,又身受重伤,根本连爬都爬不动,况且,他脖子上还系著条拴狼狗用的粗大铁链,锁在废屋内的房梁柱上。
阿留被村民们禁止去看他。为了避免他伤重死掉,村里的草头郎中替他把断了的骨头全部接上,还为他天天敷用一些劣质的伤药。
就这样过了半月,官府里终於来了人,是乘船渡江来的,据说还有京里的大官。从未见过世面的村民们,哄哄地全跑去渡口看热闹。
那是艘富丽堂皇的大船,停在那里,就和卸甲村寒酸的渡口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村民们看得眼睛都不眨。
先从船上下来的,是一群穿皂衣的官兵,神气的不得了,衣甲簇新、鞋不沾尘,个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
官兵们抬出万两黄金,交给卸甲村村长後,问清了柏啸青的关押所在後,就看见一排腰缠金玉带、红袍紫袍官员从船上走下来,模样气度,又和那些官兵大不相同。
被这些官员们簇拥著的,是个高瘦的锦衣青年。他二十刚出头的模样,面若敷粉,双眉飞扬入鬓,眼若寒星,漂亮贵气得令人不敢逼视;目光流转间,又带著一股森寒煞气,同样令人不敢逼视。
村里人偷眼打量,只见那些官老爷们全都对那青年唯唯诺诺,更不用说底下的官兵,心底都在暗暗揣测,这青年该是何等人物。
锦衣青年显然心情很好,一路上和官员们说说笑笑,就来到了关押柏啸青的地方。
刚到废屋门口,一大股发霉的稻草味道就扑面而来,顺行的官员们都皱起了眉头,锦衣青年的唇边却勾起个浅笑,面不改色的大步走了进去。
柏啸青昏昏沈沈地趴在堆发霉的稻草上,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著绣了紫云的簇新缎面鞋,鞋帮洁白,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接著,一只白皙修长得如玉雕出、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与此同时,脖颈上的铁链被牵动,带起一串哗哗声响。
“啧,真脏。”锦衣青年蹲在柏啸青对面,用手捏著他的下巴,当看到那张沾满了血渍污物的脸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是死不了。把他带到到船上,清洗干净以後,再找太医给他看看。”
青年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站起来,朝旁边的人语调轻松地吩咐,转身离开。
官员们跟在青年的後面,鱼贯而出。几名官兵捏著鼻子上前,将柏啸青脖子上的铁链解开,架著他往外面走去。
柏啸青的双腿脚筋尽断,根本挪不动步子。他被架著往外走,一双赤脚就在身後拖著,很快被粗糙的砂石地磨损了皮肉,在地面上延伸出一条长长血迹。
看著前方那施施然行走著的锦衣青年,柏啸青只觉得心脏在迅速收紧。他垂下眼帘,眼神渐渐黯淡成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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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离岸,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划出两道深长水纹。
“宝蛋儿!宝蛋儿!!”
阿留抱著一个包裹,远远的朝渡口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唤。
船来的时候,村里人怕她闹出什麽事端,就把她锁在家里面。阿留用柴刀劈烂了两道门,这才能够出来。
但终究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看到那艘华美的大船渐行渐远,直至成为天际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阿留站在岸边,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手一松,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散开,一双新做的男人布鞋,以及一身新棉布衣裳,就这样跌入脚下汹涌澎湃的江水中。
一向爱惜东西的她,却没有想著去捡。只是临风痴痴地站著,任江风吹散吹乱了一头花白的长发。
人既然不在,这些东西也就没用了。
她站了半晌,蓦然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绽出,对著船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宝蛋儿!!!”
船离得这麽远,她站的方向又是逆风。明明知道,他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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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尘土,回到船上沐浴後又换了身便装,悠闲地坐在船厅内喝茶,顺便从窗外看看两岸风景。因为要安静,身边只留了个小厮侍候著。
“主人。”小厮面容清秀,一张白脸又嫩又滑,似剥了壳的鸡蛋,声调间带著不阴不阳的尖细,“已经按照吩咐,著他沐浴干净,让太医去看了。”
“哦……带朕去瞧瞧。”青年沈吟片刻,从铺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来。
小厮忙不迭的上前搀住他,为他引路。
两人走出船厅,走过一条回廊,来到回廊尽头的一扇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这里。”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青年吩咐了一声,推门进去。
这是个普通规格的船房,一张垂了丝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铜镜、一个洗漱台,墙上挂著桐琴长剑。
并不如何奢华,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当精致。
柏啸青躺在床上,胡须花白的太医坐在床头,为他盖上薄被。太医见青年走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怎麽样?”青年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啸青,简短问道。
“他曾经身受重伤,但卸甲村的郎中处理得还不错,骨头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愈合,身上的伤也无大碍。”太医恭敬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脚经络全部被人挑断,而且断处已经收缩,接驳起来可能需要时间。”
柏啸青偏过头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医,对他们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乡野郎中,懂得什麽?肯定没给我们的柏大人接好断骨。”青年对柏啸青的态度有气,听完太医的话,微微眯起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我看……还是把他的骨头重新打断再接,记得,用最好的药。至於手脚经络,断了就断了,不用再管,我看他这样挺好。”
“……这。”太医的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医者父母心,这种事未免太过残忍。
“吕暧,去给我叫几个侍卫过来。”青年微笑著,朝外面的小厮吩咐了一声,又望向眼前的太医,“这件事就不为难你了,让侍卫们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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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几个腰圆膀大的带刀侍卫进入房内,将柏啸青从床上拖起来,架到青年对面。
“动手吧,我看著呢。”旁边有人给青年搬了个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著柏啸青坐下。
柏啸青右手上的夹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纱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侧的侍卫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锉。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
柏啸青闷哼一声,一张脸顿时白如宣纸,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哟,这样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脸色阴沈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卫,“给朕继续!”
当柏啸青的左手被折断时,终於再也承受不住那种剧痛,晕了过去。
青年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从荷包里拿出个镶了金翠珠宝的小小鼻烟壶,打开盖子,朝柏啸青的鼻下晃了几晃。
那鼻烟的味道极浓极刺激,直冲脑髓。柏啸青在这种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转。
接下来,他的两条腿也分别被侍卫们用刀柄敲断。期间他晕了好几次,却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种方法弄醒。
最後,拆下柏啸青胸口处缠著的纱布时,连动手的侍卫都有些犹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断吗?”
柏啸青此时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披散的乌黑长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垂在颊边额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