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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抿唇不答。
“抱歉我不太,不太明白,你说的是……是……”
“米开朗你还能再迟钝点么!”
我猛地一哆嗦,鼻尖上冷汗都沁出来了,“我怎么迟钝了?”
他转过脸靠着椅背,呼呼地喘气,就是不说话。
“张,总?……”
“夏孟平看上你了知不知道?!”
原来他说的是夏孟平,大我十岁,离过婚,虽然连今天在内我们只见过三次,其中还有一次差点撞车,一次差点被泼硝酸,总之各种倒霉各种无语,夏孟平却偏偏看上了我,离白富美还有十五个街区的我。
而张永钧,我的老板大人,正在问我的反应。
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听力题,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和老板存在着巨大的沟通障碍。我像个毫无准备的傻瓜在考场里猜来猜去,答案却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公布时,我简直有仰天大笑的冲动。
还有东飘西荡一颗心终于坠地的消解踏实,还有骤紧骤松大起大落后的隐隐作痛。
我重新发动车子,汇入京密路的滚滚车流,“那个,夏总亲口告诉你的?”
“不是,我感觉。”
“感觉做不得准。”
“不要怀疑你老板的观察力。”
“观察到你不能装不知道么?”
“其实老夏这人还不错,你要不介意的话……”
“我介意!我非常非常介意!”
我恼羞成怒地吼,张永钧即刻缄口,车厢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我盯着前方车流不敢旁骛,更不曾细想自己那两遍“介意”到底跟了什么样的宾语,有着怎样伤及无辜的涵义。幸好橄榄城的周边环境我完全不熟,几乎每个路口都要张永钧出言指点,一连串的左转右转之后气氛总算不那么僵持了,我送他上楼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你等会儿,我让门卫叫辆出租车进来,你省得走出去。”他一边说一边掏钥匙开门,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整整半分钟都没把钥匙塞进锁孔。
我看不过去,一把夺过钥匙,却在碰到他手的时候生生吓了一跳。
“你发烧了?”我再碰他额头,那儿烫得更厉害,我大急,“这是酒精中毒还是伤口复发?咱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我没事儿……”他砰地推开门,跌跌撞撞进了屋,连声“你先坐”都来不及说就直接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开始大吐特吐。
酸腐的气味,刺耳的声音,我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狼狈的张永钧,更想不到京密路上还跟我有问有答的他到家会变成这样。
“Joey……”
“别过来。”
剧烈的呕吐带来浓重鼻音,听起来哽咽似的,抽得我心尖上一阵一阵地疼。可他艰难半跪着还不忘向后伸手阻止我靠近,我只能站在洗手间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有多难堪,心里就有多难受。
“Michel……”
“我在!”
“你到我卧室,椅子上搭着的那身衣服,给我拿过来,搁洗手台上。”
洗手间很快响起哗哗水声,我对着关上的门板站了好一会儿,确信他没有再吐才稍稍放心,坐回沙发四下打量起这套三室两厅的住宅。相对于他的财力这屋子并不算大,一个人住倒也绰绰有余,美式装修布局完整风格统一,多半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可惜偌大客厅几乎没有杂物,太过整齐干净反而少了一些人气。
唯一逗趣的是电视墙上的飞镖盘,盘面布满孔洞,上面还插着三支飞镖,这家伙,一边看电视一边扔飞镖么,也不知一级射击运动员同志镖技如何,应该不错,否则当初在红螺寺也没那信心替我撞许愿池上的小铃铛。
卧室书房我不敢擅闯,客厅陈设实在有限,我很不厚道地偷窥了一把鞋柜,除了几双不分男女的客用拖鞋,其他全是男鞋,神秘的Coco小姐竟没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难道老板大人就是传说中那种永不带女伴回家的男人?……
最后我在餐边柜上发现了一张全家福,男男女女一大帮人簇拥着一对白发夫妇,老先生一麦三星,军容威武,老太太满面皱纹,笑容慈和。照片绝对有年头了,因为我这个重度脸盲患者找了足足五分钟才找到的老板大人,彼时还是个手长脚长、细骨伶仃的惨绿少年……
又桀骜又羞涩,又单纯又别扭的大男孩啊,何处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又在何处醉吐到遍身狼藉,死去活来。
时光如掠,忽忽二十年。
岁月沧桑如是,回忆依旧柔软,我轻抚过照片上的小小人脸,薄荷清冽,柠檬微酸。
水声还在,那边手机又响,我放下相框过去接电话,明明是个陌生号码,线路里的声音却让我瞬间凝住心跳。
“开朗,是我。”
“苏……师兄。”
“最近怎么样?”
“还好,老样子……”我沿着沙发靠背慢慢滑坐在地上,木地板温润无声,更衬得我一颗心狂跳巨响,“你呢?出国的事儿怎么样了?”
“我拿了三个Offer,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决定去哥大,春季班,1月开学。”
又是哥大。我猛地闭上眼。
“开朗?”
“我在,恭喜,恭喜师兄……”
“笨蛋,又瞎想了吧。”那边传来一声浅笑,“霜儿硕士最后一学期全职实习,已经安排好去加州了,我们见不上。”
“我没有……”
我没有瞎想!我只是,我只是怕了那所学校,那座城市,那个和东八区永远昼夜相隔的该死的地方。
“妞儿,跟我走吧。”苏湛轻轻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麦三星是上将军衔。以张爷爷的年龄和资历,差不多是开国中将,88年授予上将的节奏。何老将军年资更高一点,姑且列入开国上将吧,略夸张:)
☆、老天安排
有多少次我对自己说,他再来找你,就跟他走吧,怕什么呢,一个人不怕分手,自然不怕牵手,不怕离婚,自然不怕结婚,砍头不过碗大个疤,谁没蹚过一两道失恋的关卡。
可他一走五个月杳无音讯,我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像个过客只在我生命里略一小坐。薛壤刻了几道疤,苏湛烧了一把火,如今我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想故地重游都不知道从哪里起头。
“开朗,在听么?跟我走,一起出去,一起回来,到哪儿都不分开了,好不好?……”
开朗,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遇到你的第两千六百八十九天。记住了,两千六百八十九天。
师兄,我还记得在珠海,你说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两千六百八十九天,情人节,是第两千七百一十四天,今天,是第两千七百八十二天,这些我全都记得。
回忆一鞭鞭抽打,我只能将后背用力顶在沙发上,仿佛这样才能撑住自己疲惫欲裂的脊骨,才能不让自己在这久违的声音中溺亡。他不断地叫我的名字,开朗,开朗,开朗,我想我只要开口应一声,这一百五十三天的疗程就将前功尽弃,我又要堕入那个邪恶的轮回。
突然洗手间里传来一阵玻璃坠地的哗啦啦巨响。
我扔下手机冲上去拍门,“怎么了Joey?摔了?!”
“……没事儿,不小心了个瓶子。”
水声停了,他却没有开门,我不放心又隔门叮嘱,“洗完你就出来,一会儿我收拾,当心划着手……”
“知道。”
四句问答十五秒,沙发上手机仍在通话中,11个数字的号码耀眼地亮着,我拾起来贴到耳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字眼去接续刚才暂停的对话。
“开朗你在哪?”
我语塞。
“你不在家?”
“苏湛……”
“那是谁?是谁?!”
深夜十一点,单身男人的住处,我若有勇气坦然回答,便不会下意识压低那一声Joey,面对苏湛惊诧愤怒的质问,也不至于不知所措地沉默。是的我可以告诉他张永钧喝高了又带着伤,我不放心所以送领导回家,可那又如何,老板摇身变情人,又不是没有前科。
若还有自信,便不怕他盘问。若还有信任,便不会这样提问。
“米开朗,你竟然,几天都等不了。”
了字过后只剩下一串串线路忙音,那嘲讽像一柄带着倒刺的利刃,扎进去寒意沁骨,拔。出来痛不可当,可笑我还没有反驳的立场。偌大客厅一片死寂,我就那么茫然坐着,甚至没听到洗手间收拾玻璃碎片的声响。
我相信那一刻自己必定恍恍惚惚活像个太虚游魂,回神时张永钧竟半蹲在我面前,还带着湿气的面容正对着我,三分疑惑,七分紧张。
“叫你几声都不应,再醒不过来我要动手了。”
我匆忙别过脸,强笑着说没事,可这戏怎么演呢,一开口就哽咽,一低头就落泪,躲不掉也只能当着他面擦掉眼角泪光,“真没事儿,你呢,好点没有?”
我试他额角,洗完澡温度下去了一些,眼神也清明了,我稍稍放心,正要收回手,就被他一把握在手腕上,慢慢地拽了下来,我来不及挣扎,另一手也被捉了过去。
“谁的电话?”
原来不过是要从我手心里拿走从始至终握得死紧的手机。
“苏湛的。”我努力微笑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落魄。对他我无意隐瞒,和苏湛最难堪的过往他都了如指掌,在他面前我很放松很安心却也有着最深的羞耻和酸楚,我有点怕他往下追问,Johny说什么了,你又哭个啥,诸如此类的问题,他问我没法回答却又不想骗他。
所幸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掠开我眼角的垂发,轻轻别到耳后,只一碰所有忍而不发的眼泪就都决堤了,我再也看不清那双棕色的眼睛。
“傻丫头。”他叹了口气,将我搂进怀里。
我不停地哭,拼命地哭,就像那天在射击场神经质般大笑一样地大哭,虽然我发过誓再也不为苏湛掉一滴泪,可这次不算,这次是为我自己,每一滴眼泪祭奠的,都是那个在苏湛心里彻底死去的米开朗。
这一百五十三天里错认的车子,错叫的名字,所有萌生又被打压下去的微薄的幻想和不坚定,就此统统结束,一段感情真正的终点,是两个人都死了心。
“好了,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低语,像父亲一样轻拍我后背,不,事实上米东南从不曾这样抱过我,那都是我对溺爱女儿的爸爸最一厢情愿的想象。他的怀抱少了酒味,只有沐浴后些微的薄荷香气,我像走失的孩子跌跌撞撞寻找着回家路,埋首他胸前,假装自己还是谁的掌上明珠。
老夫子:这么晚才起床,周末玩high了?
基罗:没有,大扫除呢,刚弄完
老夫子:'大拇指'真勤快
基罗:老夫子,我失恋了
老夫子:'惊讶'这才几天?又失恋了?
基罗:上次我死心,这次他死心,我们彻底吹灯拔蜡啦!
老夫子:他……就是你之前提过的老板?
基罗:已经不是我老板了
老夫子:这样啊……
基罗:其实是误会……也许本来可以解释清楚,不过,嗨,算了吧,这就叫天意,老天都觉得我们没缘分,我还得谢谢它帮我开始新人生
老夫子:小丫头看得挺开嘛
基罗:看不开又能怎么滴呢
是啊,看不开又能怎么滴呢,离开时我对张永钧说了一句谢谢,谢谢他在我最茫然脆弱的时候借给我肩膀,更谢谢他替我了结了一段僵而不死的破败感情。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我还是告诉他,Joey,我觉得,咱俩相冲相克的时代终于要过去了。
老板大人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月白路灯下揉了揉我的头发。
10月,滨海机场接驳区新媒体提前开始施工,当月即签下国内一珠宝品牌三百万的广告合约。张永钧雷霆手段整顿后的机场事业部风气渐清,包括滨海机场在内的销售额同比环比都有明显上升,整个11月营销管理部审合同审得不亦乐乎,到了年终就更加繁忙,俞继庭是甩手掌柜,从当年总结到明年预算一概不管,全扔给我,去年这些都出自苏湛之手,今年却只有我一人,整个12月我在北京、G市和S市三地飞来飞去,一直到元旦小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还在S市机场事业部的办公室里埋头奋战。
幸好有前COO友情帮忙,交给高管团队和交给董事会的PPT有什么不一样,哪些部分要高亮哪些部分可以略过不讲,哪些数字可能会被质疑,又有哪些项目需要更多旁证……初稿出炉我们跑到茶水间喝咖啡,我启用了一个新称谓来称呼他。
“张老师?”
“是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免了,我也没有改口费。”
“也”没有改口费……
师父大人从他呲牙瞪眼的徒弟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走吧,回去再检查两遍,没问题就可以发给继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