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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腊月冰水兜头浇下,彻骨寒凉。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荫黄鹂花盆一个不稳,险险跌倒于地,还是进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总有下回。”
嬿婉犹不肯死心,攥着进忠的袖子,痴痴问:“是皇上特意要你来告诉本宫的么?”
进忠摇头:“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话。”
嬿婉死死扯着进忠不放,两眼都直了:“进忠,有没有法子,有没有?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会原谅本宫的。你想个法子,让本宫可以去重阳夜宴,好不好?”
进忠赤眉白眼,又急又无奈:“小主,奴才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重阳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给皇上过目的,皇上当时就无异议,您去了可不是驳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罢,急急道:“奴才还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来通报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蝉赶紧上来扶着,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莲花紫绒贵妃榻上,满眼的泪争先恐后地出来,一口气却不上不下,涌到了喉头,哽得她晕厥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沉浮
穷途末路,大抵如是。
宫中嫔妃众多,得宠失宠也是寻常。若换作婉嫔,多年来宠遇寂寂,不过是拿日子熬位分而已,皇帝来与不来,她也云淡风轻。可嬿婉偏是得过盛宠之人,骤然失宠,且在生女之后,哪里熬受得住。宫中人一时离得远了,莫不拿跟红顶白之态对她。虽说她依旧留着位分,但一律的开销都是按着官女子的位分来,连宫中饮宴,年节的合宫陛见,都不得参与。送来的饮食,应季的衣料,莫不馊冷腐坏。永寿宫人多,哪里顶得住这样的花费。嬿婉少不得拿出体己银子来填补。一开始旁人尚看在银钱分儿上敷衍,但嬿婉的体己以珠宝玉器绫罗绸缎为多,典当不易。手头的银子流水价出去,渐渐内囊也尽上来了,有跌落至叫天不应的境地。
如此一来,永寿宫的人心也散了。出了春蝉、澜翠和王蟾还算尽心,其余人等或攀高枝,或被内务府寻个由头拨去再不回来。永寿宫里越发冷清,连宫人们路过也避着走,只怕沾了晦气。
眼见得由夏入秋,由秋至冬,嬿婉坐困愁城,终日无奈,却也不得其法,只见得人也憔悴了下去。
这一年初春,和敬公主璟瑟与额驸色布腾巴勒珠②自蒙古归来,回京探视皇帝,赞助京中公主府。和敬公主乃孝贤皇后嫡出亲女,地位尊崇。她相貌深肖孝贤皇后,素性节俭,不喜妆饰,大有亡母之风,深受皇帝宠爱,宫中亦无不敬畏。
适逢和敬带着独子庆佑入宫,庆佑长得虎头虎脑,皇帝格外疼爱,便叮嘱和敬时常带入宫中。
这一日,嬿婉闲坐宫中无趣,便领着春蝉往御花园湖边去。此时正是午睡时分,园中冷清。嬿婉坐在太湖石边,懒懒问:“怎不见澜翠?”
春蝉叹口气:“小主可记得有个侍卫叫赵九霄么?”
嬿婉想了想:“那个家伙,怎么了?”
春蝉思忖着道:“赵九霄不自量力,一直缠着澜翠。。。。。。”
嬿婉失笑,尖酸地打断:“澜翠会看上他?癞蛤蟆。。。。。。”
春蝉沉默片刻,抻了抻鬓边少了几片花叶的绢花,窘迫地道:“小主,从前澜翠不搭理赵九霄,是因为她是您的近身侍婢,更是因为您是皇上的宠妃,有能力也可以为她指个好人家。如今她虽然还是您的侍婢,可您却失宠了。作为一个宫女,主子失宠,她总得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嬿婉的眉头越皱越紧:“你是说,澜翠愿意嫁给赵九霄那个没出息的小子?”
春蝉拿捏不定:“或许是。但澜翠刚肯和他说话,也未必到求嫁于赵九霄的分儿上。”
嬿婉的眉毛越拧越紧,气得身子微微发颤。因着产后圆润,入冬的新裳依旧未能做下来,她穿的还是去年的锦袍。半新不旧的桑染色绣桃叶凤毛琵琶襟锦袍裹在身上,绷得有点儿发紧,越发显出她的愤怒与无奈:“那么春蝉,你是否也要给自己找条好的出路了?”
春蝉连忙跪下:“奴婢不敢!”她仰着头,抓着嬿婉的衣袖,恳切道:“小主,奴婢比澜翠年纪大些,早过了出宫的年龄,没这些个想头,只想一心一意伺候小主。再者,奴婢坚信小主非池中之物,一时失宠算什么,一定有办法东山再起的!”
嬿婉听得几欲落泪,扶起她道:“你的心本宫都知道,本宫也只有你了。”
二人正说着话,只听“咚”的一声,湖中溅起尺高的水花,落到嬿婉衣上。太湖石后传来男童快活的笑声,嬿婉登时有些恼,正欲喝问,想起如今失势,先气短了三分,低低怨道:“谁这般胡闹,今冬寒冷,本宫只有这一件厚衣裳了,弄湿了可怎么好?”
春蝉忙不迭拿绢子替嬿婉擦拭着,愁道:“宫里连炭火都没了,本就冷得很,这可怎么给小主烘干呢?”说着,她便探头过去,只见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一个人爬在湖边横出的太湖石上掷石子玩。那孩子长得壮实,衣着华贵,揪着小小的辫儿,憨态可掬。
春蝉蹙眉道:“不是宫里的阿哥,怕是哪家的福晋带进来的不懂事的孩子。”她看了看,又道:“真是不懂事的孩子!那石头上积满了青苔,又高又滑,仔细摔下来才是。”
嬿婉气恼而不甘:“这么顽皮的孩子,摔下来才好呢。”
正说着,又有几颗石子儿落入湖中,溅起雪白的水花,赢来那孩子欢快的鼓掌声。嬿婉连连皱眉,扶着春蝉的手便走。才行几步,只听得远远有数人唤道:“世子!世子!别躲啦!快出来吧!’
嬿婉一怔,问道:“世子?”
春蝉“哎呀”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听说和敬公主带着世子庆佑入宫,别就是这个孩子吧?瞧着年纪也差不多。”
二人凝神远眺,只见翠叶落尽的柳枝懒洋洋地斜垂着,那孩子爬在太湖石的青苔上,手舞足蹈地乐着,浑不顾足下青苔滑腻。春蝉不大放心:“唉!那石头滑腻,别掉下来,那怎么好?小主,若真是世子,奴婢赶紧去抱下来,别出了什么事儿。”
嬿婉细白的牙齿死死咬在暗红的唇瓣上,一下按住她的手臂,轻轻嘘了一声。她腰肢轻折,捡起一枚石子,瞅准那孩子足下,用力一掷,那孩子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吓到,足下一跌。
只听得有重物落水之声,扑腾的哗啦声,夹杂着断续的哭喊呼叫。春蝉吓得脸都白了,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按着自己手臂的重压倏然抽去,又一声重响,水光扑溅。她定睛之时,嬿婉已然落到了水中,死死拉住了那孩子的手。
春蝉吓得两腿发软,她拼命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尖声呼道:“救命!救命啊!”
宫人们是怎么赶来的,怎么捞起了嬿婉和那孩子,春蝉依然不大记得了。她只记得,湖里溅起的水夹杂着冬日的碎冰迸到了她的面孔上,擦得她脸皮生疼生疼的。她抢过去抱着嬿婉,嬿婉力竭倒在她怀里,浑身都在滴水。嬿婉的全身都在发抖,抖得不可遏制。并无太多人理会她们,他们都簇拥着那个孩子,慌乱地叫唤着,夹着哭腔,“世子!世子!”,或是“庆佑”!
嬿婉的眼睛在听到“庆佑”二字时倏然亮起,像被点亮的烛光,明媚地闪着神采。嬿婉低低道:“幸好!赌赢了!”
春蝉看着嬿婉冻得惨白的面孔,想起她曾经柔润的面庞,含春的眼角,只觉得无限心酸。她自小是宫女出身,受过万般委屈,只想凭着嬿婉的恩宠可以如人头地,却不想,身为宫妃,嬿婉也是那样难。那样难,反叫她生起相依为命的依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除了争宠,毫无退路。
春蝉努力想笑,手触碰到嬿婉冰冷的面孔,只觉得那股寒意顺着指尖渗到她的心里。她凄惶地哭着:“太医呢?太医!谁来救救小主!”
皇帝见到嬿婉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宫人们簇拥着庆佑去了,幸好还有人记得嬿婉,找来棉被裹了她抬回永寿宫中。
嬿婉裹着厚厚的棉被,牙齿都在打战。纵然殿阁中点了十数火盆,那暖气仍然驱不走她落水后的寒意。那寒意是长着牙齿的,细细地,一点点地啃着她,无处不在似的。嬿婉坐在那里,看着烧得红彤彤的炭盆围着自己,那种熟悉的红箩炭的气味,让她觉得踏实。
真的,她从来不知道,这些曾经拥有却不曾在意的东西,有着如此现实而强大的力量。譬如,皇帝衣上沾染的龙涎香,红箩炭轻声的“哔剥”,织锦云罗的绵软,羽缎鹅绒的轻暖,这些能让她愉快的东西,也让她心生贪婪。
皇帝从门外进来时,带着蒙蒙的阳光的颜色,沐着金色的光辉。她眷恋地看着,蓦地俯身下去。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和脆弱,哪怕身居妃位,没有他的眷念与宠爱,她便是枝头摇曳的黄叶,只有坠落一途。
皇帝显然已去看过了庆佑,所以神色并不焦灼。他的口气极温和:“庆佑顽皮,趁璟瑟午睡,乳母打盹,偷偷溜出来玩耍。幸得你瞧见救了她。方才璟瑟哭得死去活来,朕也看着心疼。”
皇帝的话颇有劝慰之意,只见他身后红影摇曳,一个女子爽朗笑道:“皇上为了这个外孙好是揪心,看着庆佑无恙,就过来看令妃姐姐了。”
嬿婉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不过是指她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而已。她却不能反驳,因为实在太清楚地知道,自从七公主养在颖嫔身边,颖嫔更得宠爱。嬿婉觉得喉咙里一阵阵发紧,那原该是属于她的宠爱。
嬿婉笑得欣慰,打着战道:“孩子无恙就好。”
颖嫔挑着眉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真是巧。庆佑偷溜出来,偏姐姐瞧见了,偏姐姐跳下水去救。当真无巧不成书,好像天意是要成全姐姐似的。”
春蝉眼珠一转,抱了个汤婆子递给尚未完全缓过气的嬿婉,难过道:“可不是!小主从未见过世子,却能不顾自己不懂水性就往下跳。唉,小主真是喜欢孩子的人。”
皇帝的面色柔缓了几分:“是了,朕记得嬿婉是不懂水性的,唉,你也不当心自己,亏得近旁的宫人们发觉得早,否则连你也填了进去。”皇帝说着,凝视着她,徐徐问:“这个时辰,你怎么在那儿?”
嬿婉一滞,未语,泪却潸然而落,楚楚可怜。
春蝉何等机警,眼角亦湿了几分:“皇上有所不知。自从七公主养在颖嫔宫中,小主日夜思念,总盼着见一见公主才好。御花园离颖嫔宫里不远,小主就盼着颖嫔能抱公主去御花园玩耍,小主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颖嫔轻嗤一声,媚眼如丝:“皇上,那个时辰正是午睡的时候,冬日里风大,臣妾再不懂事,也不会抱着公主往风口上去呀。”
皇帝眼睫一闪,微有疑色。嬿婉凄然开口:“皇上,如今是冬日吗?风很大吗?臣妾都不觉得。臣妾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区别。臣妾只想自己的孩子,臣妾的孩子。。。。。。”
春蝉含泪道:“皇上,自从七公主抱养在颖嫔宫中,小主日夜思念,神思恍惚。。。。。。”她犹豫着看了一眼嬿婉,难过道:“小主的神志与往常不同。。。。。。”
皇帝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儿女养在别的嫔妃处是常有的事。颖嫔出身高贵,性格大方。。。。。。”他叹口气,“别称呼七公主了,颖嫔给她起了名字,叫璟妧。”
“璟妧,璟妧。。。。。。”嬿婉喃喃呼唤,眼泪肆意而出,紧紧地裹着被子,颤抖着声音道:“臣妾知道,臣妾不是一个好额娘。出身微贱,学识浅薄。但是皇上,臣妾的爱女之心是一样的,并非因为臣妾罪过有所缺失,反而让臣妾觉得更对不起她。”
颖嫔听出她话中之意,急急道:“皇上,臣妾侍奉皇上多年,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有生育。幸得皇上垂爱,将璟妧养在膝下。臣妾每日亲自照顾,如同己出,臣妾实在舍不得。”
皇帝安抚地握住颖嫔的手,柔声道:“上次你阿玛入宫觐见,特特提起你为膝下虚空苦恼,所以朕特意将璟妧养在你身边,也好略作宽慰。”
颖嫔粲然一笑,反牵住皇帝的手,颇为安心。
颖嫔望着嬿婉浑身湿腻腻的样子,满脸关切之意:“令妃落水,得好好养一阵子才好。皇上,您答应了臣妾一起用晚膳,时辰不早,咱们早些回去吧。”
皇帝朝着颖嫔温柔一笑,转身意欲离去:“虽然你也是孩子的长辈,但朕还是要谢你,谢你救了庆佑。朕只有这一个外孙,璟瑟只有这一个儿子,幸好他没事,幸好。。。。。。”
“皇上,和敬公主只有一个儿子,臣妾也只有一个女儿璟妧。皇上,璟妧有颖嫔悉心养育,臣妾不敢奢求能将璟妧接回身边,让颖嫔备受分离之苦。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