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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克定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不敢在孙元起面前撒泼,赶紧起身深鞠一躬:“袁某见过孙大人!家父已经在正堂摆好宴席,特命在下过来请孙大人移步前往!”在说话过程中,今天上午的“小侄”、磕头都被他有意省掉了。
孙元起也不与他计较:“那我们就赶紧过去吧。别让诸位久等!”
等到了正堂,只见堂上已经设好三四个席面。每个上面都摆满了各色冷碟。袁世凯、梁敦彦、赵秉钧、徐世昌、段祺瑞等人正坐在一旁吸烟聊天,看到孙元起进来,都急忙站起身来相迎。孙元起赶紧躬身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孙某来迟,还请诸位恕罪!”
袁世凯笑道:“不是百熙你来迟了,而是我们这些人来早了!快快快,请上座。”
喧闹推让片刻,孙元起才和袁世凯在头桌上席落座。刚一坐定,便有人斟满酒水。熊掌、燕窝、鱼翅、鹿筋等山珍海味也流水价地端了上来。此时袁世凯举起酒杯:“今天袁某在此设宴,是替百熙贤弟接风洗尘。席上只谈风月,不谈政事,违者罚酒三杯。来,袁某先干为敬!”
“干!”众人齐声应和道。
孙元起不知道袁世凯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能不说政事自然最好。内阁众人说些官场趣闻、文坛掌故,倒也其乐融融。只是那群丘八就有些郁闷了。文史掌故之学他们是一窍不通,说到风月,他们只知道八大胡同哪家姑娘比较够劲、哪家相公比较妩媚,可这些“趣闻”怎么好在眼下这个正式的场合说起?又不敢猜拳行令。只觉得这一顿饭吃的好生无味!
等到饭局接近尾声的时候,袁世凯装作无意地问道:“百熙,老夫听闻你有一子名叫念祖,年方十岁,聪颖过人。老夫正好有一女,与他年龄相仿佛,不如你我结为亲家,你看如何?”
袁世凯有1妻9妾,这十个女人一生共他生育32个子女,其中17个儿子、15个女儿。除了1子3女夭折之外,长大成人的共计28人,其中大半是和清末民初政坛著名人物子女结亲,其中不乏晚清的大学士、尚书、总督、巡抚,民国时期总统、副总统、督军。频繁的政治联姻也为袁世凯掌控中国政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次提出与孙元起做亲家,也是他故技重施。
堂上众人听见袁世凯的提议,都下意识闭上嘴巴,放下手中的筷子,想听听孙元起是如何答复袁世凯的。孙元起这才明白袁世凯为什么刚才要说“只谈风月,不谈政事”,原来是这个用意。对于这种政治联姻,无疑他是极为反对的,而且他也不想把自己绑在袁世凯的战车上,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婉拒袁世凯。当下他的脑袋急速运行:以婚姻自主的名义?眼下中国还笼罩在封建礼制之下,士绅家的女子都还躲在或深或浅的闺房里,不得私自抛头露面,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世大行其道的社交公开、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理念,都是在五四运动之后随着妇女解放运动才逐步深入人心的。——只有在这个时候,孙元起才深刻意识到在民国初年的中国开展一次类似于“五四”的思想启蒙运动,是多么的必要!——如果现在以婚姻自主的名义拒绝袁世凯,不仅会贻笑大方。还会让袁世凯觉得自己是在戏耍他。
谎称念祖已经定了亲事?这更不行!订没订婚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别人,没准袁世凯在此之前已经专门派人调查过念祖有没有定亲了。如果自己凭空捏造,只会让他怀恨在心。
借用《胡安定家训》中的“嫁女须胜吾家,则女之事人必戒,娶妇须不若吾家,则事舅姑必谨”来推辞?会不会太水了一点?
说念祖是中美混血,怕袁家女儿难以接受,不如等赵景惠生下小孩再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怕就怕袁世凯饥不择食!
……
忽然间,孙元起想起杨度以前曾对自己解释过叔祖父孙家鼐与翁同龢、袁世凯不相往来的原因。
事情的根源还要追溯到前清咸丰十一年(1861)的寿州绅练仇杀事件。当时太平天国声势正盛。发贼、捻匪作乱皖北,各地士绅纷纷组织民团自保,其中就包括寿州的孙家泰、凤台的苗沛霖。孙氏本来就是寿州望族,加上孙家鼐在咸丰九年刚中状元,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孙家泰是孙家鼐的族兄,又是朝廷的刑部员外郎,还受到安徽巡抚周天爵的赏识,由他来组织寿州团练可谓名至实归。
苗沛霖不过是个秀才出身的私塾先生,也跟风在凤台组建团练。但他这个人很有胆略。为人也很阴鸷,在督办安徽军务大臣胜保的支持下。很快便成为名震两淮的大人物,并逐渐有了称王淮上的野心。在此过程中,孙家泰自恃名门望族,根本不把连举人都不是的苗沛霖放在眼里,时时加以讥讽,事事加以阻拦。自然而然,两人就成为了生死仇敌。
咸丰十年(1860),胜保因为在皖北日久无功,被清廷开去了督办军务大臣之职。由袁甲三接任,翁同龢的胞兄翁同书担任帮办军务大臣。自古以来,正、副之间都是仇隙不断,袁、翁两人也不例外。在对野心勃发的苗沛霖上,两人最初的态度也颇有不同:袁甲三作为督办,自然不希望手下的势力超过自己,所以对日益膨胀的苗氏以裁抑为主。拉拢为辅;翁同书作为帮办,感到自己手中无权,想要对抗具有天然优势的督办,只有拉拢强大势力以壮声势。所以他对苗氏是拉拢为主,裁抑为辅。
到了咸丰十年年底,苗沛霖眼看清政府内外交困岌岌可危,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便想独霸两淮地区。要想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铲除两股势力:寿州的孙家泰,清廷的袁甲三。至于书呆子翁同书,根本就不在他考虑之中。就在此时,孙家泰在寿州城里抓到了7名苗沛霖的奸细,并予以处死。于是苗沛霖乘机挥师围攻寿州,又乘机夺取袁甲三在淮上的炮船。
眼看苗沛霖谋反之势已成,袁、翁两人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因为翁同书之前极力拉拢苗沛霖,深怕他谋反之后牵扯到自己和翁氏家族,所以此时极力主张裁抑;而袁甲三看到苗沛霖反迹已露,担心现在加以裁抑会促使他公认造反、投靠发贼捻匪,而且一旦苗沛霖公然造反,朝廷肯定要拿他是问,所以此时他反而极力主张拉拢招抚,并竭力攻击寿州孙氏的种种过错。
在袁、翁两人扯皮的过程中,苗沛霖攻破寿州城,孙家泰全家15口人,大到70多岁的老父孙赠祖,小到3岁的孩子以及寿州孙氏族人百余口老小,全部惨遭杀害!
对于孙家鼐来说,苗沛霖是灭他全族的主犯,袁甲三、翁同书两人算得上是从犯。翁同龢是翁同书的胞弟,袁世凯是袁甲三的侄孙,都属于灭族仇人的族人,自然与他们不相往来。
孙元起当下答道:“令媛芝兰玉树幼育儒闺,如果犬子能与她结亲,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令叔祖父袁端敏公(袁甲三)与家叔祖父孙文正公(孙家鼐)仇隙颇深,虽然在下系寿州孙氏旁系,但一直夙受文正公恩德教诲。现在文正公尸骨未寒言犹在耳,实在不敢与项城袁氏结亲。还望袁大人见谅!”
第三零八章酒罢歌余兴未阑
这边是叔祖父,那边也是叔祖父,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层亲戚。他们两位早几十年的恩怨,怎么可能影响到侄孙们的婚丧嫁娶?
别忘了,现在还是宗法社会!往往多少代以前祖辈的一点龃龉,命令两姓世代不准通婚,以后的子子孙孙都得严格遵守,何况孙、袁两家是正经八百的血海深仇!所以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看上去有些牵强,在座诸人却都在心里暗暗点头:对啊,他们两家仇深似海,怎么能通婚呢?
袁世凯也有些怃然:“是袁某考虑不周。此事就此作罢,希望贤弟不要放在心上!”
孙元起道:“是在下拂了大人好意,还请大人海涵!”
图穷匕见后,酒宴很快进入尾声。孙元起借口酒醉,酒席一结束就回到了住处。见孙元起离开,众人也纷纷起身告辞,片刻工夫正堂上就只剩下赵秉钧、冯国璋、段祺瑞等几个袁系心腹大将。
袁克定作为袁世凯嫡长子,酒席之上一直叨陪末座,见众人离开,立即不忿地说道:“什么叫两家仇隙颇深?纯粹是借口!他个淮安人,跟寿州孙氏有一文钱干系?孙家鼐过世,也没见他披麻戴孝;现在我们一提结亲,他就搬出他的叔祖父来,不是借口是什么?由此可见,他孙元起必有异图!——即便他现在没有,谁又能确保他以后没有?父亲大人,如今他只身北上,正是可乘之机。去年年底,孙元起曾派飞机威胁轰炸紫禁城,直接导致清室逊位,宗社党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我们不妨借宗社党之手,把他除掉!”
“休得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么!”袁世凯厉声呵斥道,然后才转过头问诸位亲信:“智庵、芝泉、华甫,你们怎么看?”
赵秉钧作为头号心腹。率先答道:“如公子所言,孙百熙拒绝大帅结亲的理由确实是个借口。不过这个理由堂堂正正,即便我们知道他是个借口,也无法辩驳。他为了推卸大人的好意,居然连五十年前的秘辛都抖露出来。可见是早有提防。其心昭然若揭!既然我们无法通过联姻手段加以拉拢,那就只有另寻他途加以裁抑。
“公子建议借宗社党之手把他除掉,不失为一种良策。但他如今在我们地盘上,无论由谁出手。最终矛头必然指向我们。孙百熙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又对川陕颇有影响力,如果贸然除掉他,不仅会世界各国舆论大哗,孙系势力也必然与我们反目。让南方革命党坐收渔翁之利。而且听唐少川所言,孙百熙似乎非常支持大帅执政。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与他反目?
“依在下愚见,我们不妨对他慢慢图之,比如以学务大臣的名义把他软禁在京城,然后用重金厚利对赵景行、张世膺等孙系势力收买分化。等他手下的几个混成协消耗殆尽,他孙百熙就是没牙的老虎,难道我们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教书先生么?”
袁世凯似乎对这个主意颇为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又问段祺瑞道:“芝泉,你觉得智庵所言如何?”
段祺瑞皱眉道:“智庵兄所言固然妙极,只是孙百熙在京城尚有一协精兵,左近又有经世大学飞机助阵,我们该如何软禁才能确保他既不逃出京师。又不向外界求援?他是海内名士、地方军阀,又是朝廷重臣,素无过恶,总不能把他当成死刑犯关押在天牢吧?
“对孙系势力收买分化。表明上非常可行,其实是困难重重。那些人大半都与孙百熙有师生之谊。受过孙元起的厚恩大德。像程虎臣,以前是孙家仆役;赵行止不仅是孙家仆役,与孙百熙更是份属郎舅。他们关系如此密切,怎么分化?
“而且这些人年纪轻轻能有今天这般飞黄腾达,都是托孙元起的福荫。孙元起现在不过三十出头,来日方长,他们都是孙元起的嫡系,光辉前景指日可待,又何必改换门庭?再说,他们已经身登都督、协统等高位,我们用什么来收买他们?难道用内阁大臣、统制之职?”
“……”赵秉钧有些哑然,半晌才问道:“那依芝泉老弟之见,我们应该如何留住孙百熙呢?”
“只要大帅允诺他一件事,他自己便会留在京城,何须我们出面辛苦挽留?”段祺瑞一副神在在的模样。
“哦?允诺他何事?”袁世凯也被吊起了胃口。
段祺瑞道:“众所周知,孙百熙素来钟志于教书育人,早在入仕之前就任教于京师大学堂,并独力创办经世大学,自任校长。即便后来踏入官场,他也依然对学校念念不忘,所任官职也泰半与教育有关。处理军政大事既非他所长,也非他所愿。只要大帅允诺他担任学务大臣之后,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他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在下保证他会主动留在京城,乐不思蜀!”
袁世凯抚掌大赞:“妙计!妙计!”
赵秉钧却道:“芝泉老弟,愚兄有一事请教。你让大帅允诺孙百熙国内所有教育事务全由他一言而决,中央政府概不插手,但你可知道光绪末年他在担任湖北提学使时,全省一年教育经费是多少?”
“还请智庵兄赐教!”段祺瑞还真不知道。
赵秉钧伸出四根指头。
“四十万两?”
赵秉钧摇摇头,沉声说道:“足足四百万两!”
在座诸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赵秉钧道:“当时大清全年岁入不过三亿两白银,他在湖北一省办学就花掉了百分之一还多。如果他担任学务大臣,全国教育事务又由他一言而决,芝泉兄认为他每年能花掉多少钱?八百万?一千万?还是一千五百万?我们国库存银早已枯竭,北洋军镇压武昌黎元洪、正定吴禄贞、滦州张绍曾等叛乱的军费都是从各国洋行紧急借款,如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