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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烨不愿多说,她也不愿多问,唯有亲自送他出了云门,骑上黑马,疾驰而去。
京城天牢。
“冯冠一,你倒是精神不错,在天牢还睡得着。”忠信径自踏入一道牢门前,面色冷淡,语气不像是调侃,更像是嘲弄。
冯冠一,是当今太傅,如今的阶下囚。他的身上被剥除了华服,周身只剩下白色里衣,穿着布鞋,头发披散在脑后,往日一双精明的眼睛,此刻却被乱发挡住,看不清其中到底是何等情绪。
一听到皇上身边的太监问话的声音,冯冠一当下睁开眼,连滚带爬到牢门,紧紧抓住忠信的衣角,谄媚地说道。“鲁公公,请您在皇上面前说句好话,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
“得了吧,你的家产不是全数充公了吗?要贿赂,也总得想好再说。”忠信不以为然。
“我家庭院的大树下,还埋着一千两白银,只要公公行个方便,让我从这天牢中出去,我一定把它双手奉上。”冯冠一狗急跳墙,他被关入天牢已经大半个月,他虽然在暗中受了不少贿赂,约莫万两白银,但就因此而被糊里糊涂成为死囚?!他实在不甘心,舔着脸说道,希望可以从忠信身上得到一线生机。
“大胆冯冠一!你竟然敢让我欺瞒皇上,为你这个贪赃枉法的东西求情,你这一千两白银,不如我马上去取,献给皇上,在你的赃物上再添一笔来的妥当。”忠信无声冷笑,冯冠一如今是皇上的眼中钉,即便是当今太傅又如何,短短几年内罪行满满,谁也保不住他。
“皇上不想看到你,特意派了个新臣来问你话,你若回答的老实本分,说不定罪不至死。你若不老实,妄想藏着掖着,不肯吐实,说不准一家老小都要跟你一起遭罪。”忠信转身,目光落在后头。
冯冠一到了这般田地,只能连连称是,若说他的罪名太重,至少该让吏部的人来见他,难道……皇上知道他跟吏部尚书来往甚密,生怕吏部尚书不秉公处理,才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吏前来问案,目的是查出更多真相?!他的心里落了个明白,望向疾步走来的那个年轻男人,只见来人一袭紫色华服,异常俊美,一对黑眸冷若冰霜,眯成缝隙,森冷寒光扫来。冯冠一突地心中一沉,哪里来的小官吏,如此华服美衣,奢华俊俏,但眼神又冰冷骇人?!
忠信给他搬来一把椅子,慕容烨坐在椅内,忠信这才离开,冯冠一目睹此景,想来这个官吏,便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否则,不会得到这般的待遇。
“我问你,你杀过几个人?就算不是亲自动手,亲口授意也算。”慕容烨轻缓之极地问,比起方才睥睨的眼神,语气却平静的很,不曾渲染怒气。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做了错事,只是收下了贿赂,一时贪心,哪里杀过什么人?”冯冠一低下头,心中更是慌乱,结结巴巴地说,看似的确懦弱如鼠。
“冯冠一,若是宫里还有你以往的靠山,你关在天牢半个多月,有人来看过你?你奢望的东西,到如今还不放下,是想受皮肉之苦?”慕容烨的嗓音陡然一沉,他终于敛眸觑着牢狱中人,黑眸仿佛也染上了衣袍上反射出来的紫色,投映了天牢四壁上火把的火花,一瞬间,偏离了纯粹的艳紫,而是混杂怒焰般的血红。
冯冠一紧紧抓住身下的稻草,错愕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年轻男人眼底的那片紫红火光中,正遭受烧焚。
恨。
他看得出来那是恨意。
可他根本不认得这个年轻官吏,何来仇恨?!可官吏的神色眼神,分明是为了报仇而来?!
“皇上要我来问你,不是还未掌握证据,只是看你是否愿意承认。你若是不愿……那就来听听我手上的证词,是否有用。十年前,你用三百两白银,雇佣两个杀手,在宫宏远回乡的必经之路历山口埋伏,伪装成抢劫山贼,宫宏远当场毙命。五年前,你用一贯的伎俩除掉了朝中的敌手韦书先,两年前,你派人杀了跟你政见不合正欲跟皇上参你一本的李原。十年内,你一共杀了三人,对吗?”慕容烨唇边的一抹笑意,冷到了骨髓。他欣赏着冯冠一额头冒冷汗的瞠目神态,仿佛这些话都只是他心口胡诌的话。
冯冠一不自觉地滑动喉结,若是受贿贪污之罪,他罪不至死,毕竟他还有教导年幼太子的功劳,可一旦涉及到不止一条人命,到底谁还能熟视无睹?!他的脸色死白,大汗淋漓。支支吾吾。“荒唐……这些都是谬论!是嫉妒我的那些人栽赃陷害我……”
“皇上跟我说,教导太子的人,一定要言传身教,他堂堂一国之君,爱才惜才,岂能用杀人凶手?!你是有些才华,但用染血的手,是教不会太子帝王之术的。”慕容烨陡然回过身来,却看见在火光掩映间,他的脸色看来异常苍白和扭曲。
“你怎么知道?!那些江湖上的杀手,随意指认我为幕后主使,你们也不查查清楚?!”冯冠一依旧垂死挣扎。
“在我看来,他们比你可信多了。”慕容烨冷冷一笑,眼神森冷无情,透露出看透冯冠一的嘲笑。
这些罪状,全都是他用十来日的时间,查出来的,十年前的事,很多都已经掩藏到了底下,要找出根源,他花费不少力气。慕容烨在来天牢之前,就料到冯冠一必定不认罪,因为他一旦认罪,就是死路一条,而且,陷害忠良一罪,必当让他沦为罪臣,不得好死。
“三条人命,你却只死一次,你还算是占了便宜。”慕容烨突地敛去笑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来更是遥不可及。
冯冠一改变了主意,有这些证词,足够让他死,但他转念一想,计上心头。“你说我跟韦书先和李原结下过梁子,所以他们的暴毙生亡,我就脱不了干系。但十年前,我进入朝廷才三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五品小官,有幸跟宫宏远见过几面,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何必要杀他,杀一个辞官回乡的人?”
若是旁人,也许会被冯冠一的谎言迷惑,慕容烨不冷不热地看着,久久不曾说一句话。
“我查过你的底细了,你曾经也是韦庄人,但十岁后举家搬迁到京城,你比宫宏远年轻一些,几十年前,你在韦庄也算是聪明的几个孩子之一。你父亲经商,家产富裕。但按理来说,在韦庄那个小地方,你们小时候就是互相认识的。后来同朝为官,你认出了宫宏远,兴许是出于嫉妒,嫉妒你的才华不如他,无法成为当朝太傅,才会痛下杀手。又或者,你曾经用同乡情分当成理由,希望宫宏远在官场上特例提拔你升官,但他实在固执清廉,不曾理会,你积怨在心,更恨他,但如你所言,当下你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官场生涯,你不愿表现在外,佯装无事发生。很少人知晓你跟宫宏远有关联,你在朝廷上的避之不及,却是因为你知晓他要回乡,早已起了杀心,甚至好几个臣子为他开了饯别酒桌,身为同乡的你也不曾应邀,只想撇的干净。”慕容烨分析的头头是道,眼看着冯冠一虽然不说话,但早已面如死灰,冷汗直流。“宫宏远离开京城的半月前,你贩卖了家中的一些老旧但值钱的家具,被你病重的父亲责骂了好一阵子,你用了这三百两银子,雇了江湖上的杀手,否则,以你当年五品文官的俸禄,三百两可是一大笔银子。说来也巧,宫宏远一死,一年之后你竟然如愿升官,从此以后,你就开始收受贿赂,广结人缘,当然,你做的很谨慎小心。而现在,你成了太傅,坐上了宫宏远的位子,你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府邸,是否觉得如愿以偿?!”
慕容烨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实在令人惊愕,说的冯冠一突地紧紧抓住牢门,白色里衣之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道你觉得,这些证据是否确凿?能不能定你的死罪?”
他笑的极冷,那双黑眸有的只是森冷寒意,以及背后嗜血的杀戮。
冯冠一哑口无言,他的确是宫宏远的同乡,他只在韦庄生活了八年,但跟宫宏远同在一个小学堂读书认字,韦庄念得上书的人就只有十来个孩子,因此,他在京城要认出宫宏远,并不太难。只是宫宏远的性格像是一块臭石头,根本不懂变通,不愿提拔他,一点也不念及同窗之情。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却只是一个谁都可以忽略的小官,宫宏远甚至再三强调,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以免落得结党营私的罪名。他除掉宫宏远的那一日,早已分不清楚是嫉妒,还是不甘作祟,他不愿一辈子不如宫宏远。他要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当初他念书认字的时候,就为了有朝一日,当朝为官。宫宏远年长自己几岁,少年老成,学堂的师傅常常夸赞他们二人,他不信自己摒弃了宫宏远的势力,就一事无成。
“幸好,这世上还有你,冯冠一。”慕容烨丢下这一句话,眼神诡谲深远,他噙着莫名复杂难懂的笑意,起身,拂袖离去。
否则,这辈子压在他跟韶灵身上的愧疚,是他们无法挣脱开来的枷锁。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面见皇帝,冯冠一秋后问斩的那一日,他要带韶灵回京,观看冯冠一的死刑。
“这些是你需要的。”慕容烨从怀中掏出一本青色书册,放在御塬澈的书案上,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朕不留你了。”御塬澈的话更是风凉,打开这一本书册,朝野中七成的官吏,背后都有把柄,他细细看着,脸色并不太过难看。
反正慕容烨一副急着连夜赶回去跟爱妻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不该从中作梗。
韶灵站在药柜前,昨日来了一个身负重伤的病人,她正在调配为病人养气复原的药材,突地想起了慕容烨。
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他说好,七八天就回来的。
而此刻,她仿佛觉得,他就在自己的身后。
但韶灵又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他若真立于身后,那股魔魅气息不可能让她毫无所觉,而那道幽深的眸光应该会直透她心窝,现在她却感觉不到……思量许久,她抬起头,缓缓转过身。
或许,他明日才会回来吧。
但他当真站在窗外,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紫色袍褂,更显得高贵雍容,俊俏至邪佞的脸庞带着志得意满的飞扬神色。
“七爷?”她喜出望外,将手中的托盘一放,不知他为何不直接进门,而是站在窗户口看她。
“我还算准时吧。”慕容烨扯唇一笑,神色自如。
“等我洗了手,我马上出来。”韶灵抿唇一笑,转身走去屏风后,在金盆中洗净沾着药材味道的双手。
“不用,你站在里面就好。”慕容烨的声音,已然隔在屏风之外。
“事办完了?”韶灵给他到了一杯茶水,柔声询问。
“办好了。”慕容烨眼神一沉,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上。“明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父亲,你意下如何?”
“也好,我让人去准备些祭祀的东西,毕竟马上到年关了。”韶灵淡淡一笑,正欲起身去吩咐,慕容烨却一把抓住她的皓腕,不让她离开。
“我已经让三月去准备了,你不用亲自去忙。”
韶灵笑着看他,他的细心和周到,让她挑不出任何毛病,倒是他眼底的那一抹熟悉的炽热,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过了。
总觉得慕容烨是完成了一件心愿,他如释重负的表情,令她也觉得轻松自如。
“最近我不在,你总没有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吧。”他刻意压低嗓音,嗓音充满磁性,不难察觉情人之间的挑逗跟戏谑,他以坚实的双臂环住她的细腰,让她亲昵地坐在自己双腿上。
“你真跟洛神一样想,认为我是个懒媳妇?”韶灵笑着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临走时不放心,我特意交代五月,一旦过了辰时,务必叫醒你。”慕容烨说了更多细节。
韶灵恍然大悟,怪不得五月总是很早就在门口准备侥幸她,她过去不太习惯有人伺候,问了五月,她又支支吾吾地说只是早上无所事事,就想来照顾小姐。
“你怕我又跟上回一样,醒不过来?”韶灵笑出声来,覆上他的肩膀,低声说。“我给自己把过脉,真无大碍,说几遍才信?还是你把我也当成庸医了?”
“不碍就好,若有什么不舒服,你要跟我说,不能瞒着。”慕容烨逐字逐顿地说,俊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了几分,但听上去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她将螓首埋在他的脖颈,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将他的教训铭记于心。他们各自沉默着,偌大的药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