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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名?”她忽然有片刻的愣忡,印象中,“芳名”这个美丽的词从来都不会用来形容她。她踟蹰着,不知道该怎样说出那个黑暗的、压抑的名字。
“我只随口问问,你若是不愿说就算了,没关系的。”话虽这样说,她却分明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层隐约的失望。
“我叫……阿棺。”
“雾里观花的观?”
“不,”她抬头,对他笑,“棺材的棺。”
果然如她所料,楚延歌一时无话。
“怎么,吓到你了?”她笑问,对于这样的反应,她在儿时早已司空见惯。叔叔每带她到达一个地方时,不了解他们身份的人初时大都很热情,会逗她玩,亦会问她的名字。然而当阿棺将名字说出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与嫌恶。
后来年龄渐长,她便很少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以为这样就能不被另眼相看。然而那时的她根本不明白,他们受到别人排斥的原因并非只是名字而已。
听到她这样问,楚延歌摇了摇头:“阿棺……很特别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我的名字?”他说,“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娘才艺绝伦,尤善歌舞弹唱,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其意曰‘延琴续曲,舞月歌风’。”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的确是个风雅的好名字。”她看着清冷的月色落在池面上,轻笑,“我叫阿棺,是因为我出生在棺材里。”
“……”楚延歌的眼中掠过一丝震惊,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缄了口,唯留一声轻叹,“你家在哪里?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在这荒颓之地多有不妥,不如——”
“小心身后!”
楚延歌背对着凤鸾池,没有看到身后的水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幽蓝,那是鲛人的发,由中间向四下散开,宛若一朵漂在水面的花。
然而,那朵美丽的花,却带着致命的危险。
就在阿棺惊呼的瞬间,那朵花的花瓣忽然抖动起来,与此同时,有无数滴水滴自其中飞掠而出,在月光下依稀可见微绿的幽光——那是剧毒的颜色。
“当心!”
楚延歌亦感受到了身后的异象。时间仅在须臾,已容不得拔剑,他大喝一声,将身上的披风一把扯下掷往身后,同时飞身将阿棺扑倒,护在身下。
裂帛的声音在瞬间响起了千万次,而后沉寂无声。他的发丝垂下,轻拂在她的脸上,微微地痒。透过缝隙,她看到水里的那朵花幽幽地沉了下去,而不远处,他的披风落在地上,已是千疮百孔。
水面微澜,冷风拂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事了。”她说。
然而,身旁的人却什么都没有说。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仿佛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没事了……”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像是想让她安心,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还未出口就会散在风里。他对她笑了一笑,虚弱的笑容在苍白的脸颊上绽放开来,眼睛里笼着一层迷离的薄雾,缓缓地,闭上了。
他的背后,白衣上点染了斑斑血迹,像朵朵绽开在雪中的红梅。
☆、二、雪落(1)
冬日的风,仿佛从来就没有休止。
门窗虽已关得严实,却仍是有冷风自缝隙内灌入,帷帘微动。天还未亮,寒意侵骨,屋内燃着暖炉,炉火哔啵而响,时而有微弱的火星从炉内跳出,在将落至地面之时消失不见。
白衣男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已然沉沉睡去。阿棺立于一旁,神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楚延歌为救阿棺而受伤,中毒昏厥过去,这里处于荒僻之地,没有医馆,情急之下,她将他带回了家中。叔叔并不在,因他平日里精于医术,因而阿棺亦略有所通,于是便选了止血和克制毒性的药各一种,喂楚延歌服了下去。药物起效很快,楚延歌的面色虽依然不佳,却已恢复了几分血色,脉搏也平稳多了。
烛火微微跳跃着,照映着他的容颜。
先前由于是在夜里,视线不佳,她一直没有看清他的容颜。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他竟是一个如此俊秀的男子,薄玉似的唇紧抿着,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依然是微蹙的。
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床上的人从浅眠中醒来,欲撑身坐起。
“别起来,躺下。”
他很听话,依言躺下,双目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阿棺避开他的目光,起身拿了一小块熏香放入暖炉中,蓊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又将暖炉往他身边移了一移。
“感觉如何?”
“感觉……”他蹙着眉,声音含糊。
“感觉昏昏沉沉的?”
他闭上眼睛,下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再次睡去。她又唤了他几声,依旧没有回答。
炉中的熏香名曰浸月,味道芳香,有微毒,少量吸入可致人昏睡,几个时辰之内不会醒来。在这之前,她已经服下了解药。
空气是芬芳而温暖的,带着令人沉溺的气息。男子沉沉睡去,呼吸轻缓均匀。阿棺掀开被子,缓缓解开楚延歌的衣带,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的背部呈现在眼前时,她依然吃了一惊。男子宽阔的背上有许多伤痕,大都是旧伤,纵横交叠。她叹了口气,这就是江湖。
旧伤之上亦有新伤,数个血色的坑洞遍布其上,其中仍有隐隐绿色闪烁,触目惊心。
查验了他的伤势后,阿棺暗自松了口气。他的背后伤痕虽多,却都不深,幸而没有伤及脏腑。那些暗器般的水滴威力极大,若不是有他先前扔出的披风已先减缓了来势,它们便极有可能会穿透皮肉,破胸而出,而不仅仅是现在这般了。
水滴中的毒性极强,久未消弥,虽然已经被药性所克制,逼回伤口处,不再顺着血液蔓延,但若是不及时从体内清除出,等药性一散,又回重新侵入体内,危险万分。
她欲为他清除伤口中的毒素,然而手指方一触及伤处,他的身子便颤了一下。
那一刻,她的心亦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前些时间在凤鸾池边上的那一幕掠过心头,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楚延歌,本是不必受伤的。
在那些剧毒的水滴飞掠而来的一刻,她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凝成一面幻墙,将它们抵挡开去。
然而,她迟疑了。
自小的经历使阿棺变得淡薄、多疑,她很少相信他人,更何况是这个萍水相逢的白衣男子,来去如风的江湖中人。
叔叔曾告诫过她,若是没有到到万不得已的时刻,除了初级的术法,别的不要随意施展,否则可能招致灾祸。初见他的时候,她所施的霰雪术乃是最初级的幻术,为了一试他的深浅。然而前后两次,他都清楚地明白她的意图,她不由暗自惊心,知道眼前的人不可小觑。因此他虽未表现出恶意,她依然对他小心提防。
阿棺没有料到,他竟先后两次救了她的命,甚至因此身受重伤。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一瞬间的犹豫。
她不敢再触及他的伤口,怕引发他难以忍受的疼痛。就在她思量着该怎样将毒清除出来的时候,楚延歌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眉头蹙得更深。阿棺心头一惊,知道药效已经快要过去,连忙去拿药,这才发现方才喂他服下的已是最后一粒能够克制毒性的药。
她将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他的脉搏跳动开始紊乱,其中又隐藏着逐渐变弱的趋势。情况已刻不容缓,必须立刻将毒清除出来,否则他性命堪忧。
她蹙眉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寻来一块干净纱布覆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去。
血液的腥甜混合着浸月香的芬芳,说不出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她的唇附在他的伤口上,男子温热的肌肤紧贴着她的脸颊,微微起伏着。
第一次与男子如此接触,况且还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阿棺的脸倏然红了,仿佛春日微醺的暖风拂过脸庞,心脏亦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微微的不安。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闭上眼,迫使自己忘掉现在身处的情景,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往外吸着伤口中的毒液。
“唔……”
楚延歌的喉间发出含混的低吼,身子轻微颤抖,双手抓紧着身下棉褥的边缘。虽然仍在昏睡中,看得出他依然在本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因疼痛而发出叫喊或呻吟。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一定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坚强而隐忍的男子,就是片刻前那个戏谑地让她唤他“恩公”的人。
人世间的角色,总是转变得太快。
毒液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苦涩,混在血液中,反倒是有一丝奇异的甜味,甚至有些像清明时节弥漫在桑间陌上的槐花的味道。阿棺尽量将动作放得轻缓些,以减轻他的痛苦。
终于,所有伤口中的毒素都已经清除干净,她漱了漱口,想拿些止血的药来敷在上面。谁料那毒药竟如此猛烈,她刚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目眩,脚步一个虚浮,摔倒在地。
“啊……”
身后忽然传来了低低的惊呼,阿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过去,看到楚延歌依然紧闭双眼沉睡着,这不过是一声梦呓,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敢想象,方才的一切若是被他发现,她将如何面对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她强撑着站起来,为他的伤口上药、包扎,然后熄了浸月香,给沉睡中的人盖好被子。做完这些,她觉得筋疲力尽,头脑中昏昏沉沉,便走出屋外去透风。
☆、二、雪落(2)
未曾想到,竟落了雪。
月亮被通云遮住,光亮全无,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给这寒冷的冬夜平添了一丝温暖。借着灯笼的微光,她看到雪花纷纷扬扬自天空中飘落下来。雪并不大,像是江南纤秀的小雪,在风中婀娜地舞着。树上有几只鸟雀,安静地停在枯枝上,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像一幅素色的水墨画。
然而,她的眼中,却有水雾氤氲。
叔叔……
阿棺抱膝坐在梨树下,抬头,仰望着灰暗的苍穹,忽然觉得有奇异的温暖在身体中荡漾开来,伴随着困意一阵阵袭来,她靠着树,觉得自己快要睡着。
这样的温暖,仿佛儿时在叔叔怀抱中的时候。
小时候,搬家对于叔叔与阿棺来说,是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由于路途劳顿,他们不得不减少行李,幸而他们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大都只是些随身细软。然而有两样东西,叔叔却是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一样是一幅红梅傲雪图,另一样是一个桃花色的小瓶子。
每到达一个新的村庄,叔叔与阿棺都居住会在离村里人很远的地方,尽量少同他们往来,但尽管如此,依然麻烦不断。
从小时候起,阿棺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她能看到蒿草丛中像纸片一样薄的小鬼,能看到黑夜到来时河里的鲛人将头从水面探出,追逐着流萤来来去去。她将所看到的这一切说给叔叔听,叔叔微笑着听她讲完,然后说,阿棺,不要告诉别人。
她点点头。叔叔笑了,眼睛温和得像脉脉的月光一般。
叔叔虽有修为在身,身子却依然不佳,尤其是在每月朔日那天。白天尚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些,以及轻微的头痛。然而随着夜晚的到来,那痛楚便越发严重,眉间甚至萦绕着隐隐的黑气。这种痛楚在子时达到最盛,因此,每个朔夜叔叔都会出去,直到天明方才回来,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没有告诉阿棺他究竟去了哪里,阿棺也不曾问过,因为她明白这既然是叔叔不愿让她知道的事,问再多遍他也是不会说的。
她相信叔叔,知道他有苦难言,然而别人却并不一定这样想。时间久了,便有无数的流言纷至而来,搅得小小的村庄不得安宁。
阿棺还记得曾经的一天,在一个临山的小村庄里,须发皆白的村长对叔叔说:“箫先生,您来敝村三月有余了,不知过得可还好?”
叔叔的名字,叫做箫映弦。
叔叔温和地笑着:“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村长叹了口气:“箫先生,其实我也十分为难,我知道您是身负奇术的高人,但我们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大菩萨啊……”
叔叔颜色未改,依旧微笑着:“您放心,我们明天就搬离贵地,绝不会让您为难。”
村长离开后,阿棺问他:“叔叔,为什么我们要搬家?”
“阿棺,你现在还小,以后再告诉你吧。”屋外花影浮动,叔叔独身在一树繁花之下立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搬了许多次家,阿棺每次都会这样问叔叔,而叔叔每次也总是这样的回答。
随着年龄的增长,叔叔开始教给阿棺一些简单的咒语和法术,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渡魂师。
人死之后,形骸消亡,魂魄要去往冥界轮回转世,然而有些亡灵由于种种原因迷失了方向,在阳世徘徊。渡魄师的任务就是要为这些亡灵引领方向,将之渡往彼岸。
她觉得很是悲哀,渡魂师引渡亡灵,助于阴阳天理、万物循环,然而这样的身份在寻常人的眼里,竟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
再后来,阿棺长大了一些,又问:“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