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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笑不得,说:“裴览,你怎么受了伤力气还那么大?”
裴览微微一愣,旋即弯起眼睛,苍白一笑道:“若你留下来陪我,我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要挟,这是□裸的要挟!
若是我不答应他,怎么说他也是为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况且这个要求委实不算过分,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我答应他,那希音……抬眼对上那双笑意高深莫测的星眸,心下倏然飕过一阵小冷风。
我在答应与不答应之间逡巡不决,希音缓缓踱步过来,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几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在裴览的手上。听得裴览“嘶”的抽了口冷气,我顿觉手上一轻,那厢他已将手收了回去。
于彬面色一变,正要冲上前来,被希音眼锋一扫,便又隐忍地退了回去。
希音收起银针,慢条斯理道:“贤侄啊,目前你的情况刚稳定下来,应当卧床静养,越少人来打扰越好。小梅留下,于你伤势无益。且那日之事,她也受到不小的惊吓,须得悉心调理一阵。”他说得语重心长,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裴览面有愠色,恨恨地盯着希音,冷冷道:“叔父为何要救我,不若让我一命归西,岂非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想救你吗?”希音嗤笑道:“如果你死了,我如何向三哥交代?届时他将会如何待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时辰不早了,贤侄受此重创元气大伤,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不复赘言,转身拉着我扬长而去。
今夜月色溶溶,流光皎洁。夜风轻拂,若带几分燥热之意。花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唧唧而鸣。盛夏已悄无生气地来了。
我抹了抹额角的汗,斟酌问:“圣僧啊圣僧,裴览好不容易醒过来,你这样气他真的没问题吗?”
希音斜睨我,温温凉凉道:“气不死的。若是不放心,你大可以留下陪他。”
我噎住,“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路过庭院时,见院中人来人往,不少丫鬟家丁捧着木箱包裹往门外走去。人人神色紧绷、小心翼翼,仿佛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招致严重的后果。
胡府门前赫然停着一列精致华贵的马车,气派非凡。一位衣饰明艳的丫鬟扬声催促道:“手脚麻利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我说:“那好像是杜冰冰的贴身侍女,她该不会真的收拾细软走人了吧?”
“为什么不会?”
“休妻并非儿戏,更何况这桩姻亲还牵扯着黎民苍生什么的。胡元生看起来并不像意气用事之人,我以为他多半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才撂下休妻的狠话,并非本心。”
希音不以为然地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二人的矛盾积压已久,总有一天要彻底爆发的,那罐打碎的药汁不过是导火索罢了。退一步说,即便胡元生当真心生悔意,可杜冰冰心气极高,岂是能受得了屈辱之人?只怕胡元生用八抬大轿也请她不回来了。”
我思量一瞬,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有道理。杜冰冰的爱对胡元生而言,早已成为一种负担。其实,只要愿意割舍过去,上天定然会给予她一个新的开始。但愿她能及早明白。”
此时,一位家丁上来道:“我家公子请二位去书房一趟。”
书房中,胡元生独自坐于案前,眉间紧锁,他心不在焉地捧着书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许久,显然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胡兄。”希音扬声唤他,他这才回过神,扯出一丝笑道:“二位来了,请坐。”
我与希音比肩坐定,家丁奉上清茶点心,希音道:“你当真决定与杜冰冰和离了吗?”
胡元生苦笑道:“再勉强绑在一起也只是彼此折磨,与其痛苦地纠缠下去,不若选择及早结束。若非她三番两次伤害绯雪,我大约还能与她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现在我只担心杜氏因此与胡家为难,若是胡家三代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在我手上,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按太阳穴,垂眸不语。
“胡兄大可不必担心,胡家的地位轻易撼动不了,况……”希音端起清茶小呷一口,扬起唇角,意味深长道:“胡家护驾有功,皇上不会轻易开罪。”
“护驾吗……”胡元生抬头,似是有意无意地望我一眼,“但愿如此……”微顿,他又叹息道:“药汁被杜冰冰打翻了,想要再寻柠果难于登天。今夜请圣僧前来,其实是想问问,可还有别的方法能将绯雪脸上的蝴蝶斑祛除吗?”
“我在提炼柠果汁液时,曾将它与其他草药比较,试着找出能替代其功效的配方。”希音宽慰他道:“周姑娘脸上的蝴蝶斑一时半刻难以祛除,但那毕竟不会致命,假以时日,定能找出良方。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胡兄不必太过悲观。”
闻言,胡元生面色稍缓,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圣僧了。今日我派人前去妙音戏班请苏君,若他愿意……配合,绯雪也能及早解开心结,苏醒过来。”
我摇头,“苏君这头倔驴,要请动他恐怕不容易。我曾见他在胡府门前徘徊,便叫他进来看看周绯雪,他说什么都不愿意。”
胡元生的眉宇又凝重起来,他无奈道:“若他果真不愿意,我便亲自前去请他,请到他点头答应来为止。”
我不禁赞叹:“胡公子好魄力!”
话音刚落,胡府管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小人到了妙音戏班却找不到苏公子,后来听戏班老板说,今日午后,苏公子不知所为何事去了衙门一趟,之后便一直不曾回戏班。”管家抹了一把汗,继续道:“奴才便赶去衙门问询,待见到知府李大人,这才知道,苏公子竟是前去……自首的!”
自首?自首!
我心下一惊,隐隐猜到那个最坏的可能。希音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轻挑了剑眉,眸光深不见底。
“苏公子将杀害马员外之事和盘托出,道是新婚当夜,他在马员外的茶水中下了麻药,致使他失去未觉。然后将马员外所饮用的水换做了烈酒。那马员外本有心痛的旧疾,大量饮酒后厥心痈发作,暴毙而亡。”
果不其然!
胡元生手中地书册“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满脸震惊地望着管家,久久说不出话。
希音问:“苏君现在身在何处?”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李大人已然通知马员外的家人,并且连夜上报大理寺。依照许国律例,苏公子将要被处以斩首之刑。此刻他被关押在衙门的牢狱中,小人本想见苏公子一面,但眼下他是朝廷要犯,一般人轻易见不得。且苏公子对李大人说,他不想再见任何人,但求速死。死后,定要将他的罪行张榜公布,贴在兰陵城中的大街小巷里,以告世人。”
张榜公布……
我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听到的一切。
我曾猜想过许多种赎罪的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替她洗刷冤屈。苏君要求将自己的罪行张榜公布,这就等同于告诉世人周绯雪完全无辜,一切罪过皆在他。如此一来,她因背夫偷汉而谋杀亲夫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如此想来,昨日我见苏君时,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去知府衙门自首,之所以在胡府门外徘徊,大约是想再见周绯雪最后一面的。
胡元生挥了挥手,讷讷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第二日,苏君自认谋杀马员外的消息便在兰陵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有人嗟叹,有人同情,也有人权当看戏,但听到最多的还是众多少女少妇的扼腕痛惜,她们心心念念的春闺梦里人竟然是罪不可赦的杀人凶手。
大理寺的公文很快批了下来,苏君谋杀马员外罪证确凿,罪名成立,判三日后行斩首之刑。
我本想去围观行刑,主要是为再见他最后一面,无奈希音绝不同意,道是刑场血腥虐戾,恐怕我承受不住那等场面。况,事情至此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便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也于事无补。我遂只得作罢。
苏君一死,妙音戏班痛失台柱,由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再不见往日的热闹兴隆之景。
依旧是二楼雅间内,我与希音听戏品茶。依旧是一曲《蝶梦缘》,台下的看客三三两两,冷清得很。扮演桑博将军的不知换做了谁,纵然唱腔学得再像,到底学不来苏君那既清冷又深情的神韵。
“碧落黄泉两茫茫,只恨杳杳前路,鸿雁无托处。盼君梦中拟把归期说,天上人间求一诺。锦书云上歌,红豆枝头折。年年岁岁,寒窗苦锁蒹葭。朝朝暮暮,此间痛失烟霞。”
“战马踏尘灰,抛甲轻羽飞,化蝶不栖,君子不回。”
“一梦黄粱事,寄予问南柯。三生不舍,惟娉娉袅袅红颜色,空叹奈何。”
三生不舍,惟娉娉袅袅红颜色。奈何红颜凋零,君子故去。梦蝶再美,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感慨道:“苏君不在了,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将《蝶梦缘》唱得那般动人心弦了。短短几日,物是人非啊人非。”
听闻他行刑那日,于刑台之上高唱《蝶梦缘》。他死后,为他敛尸的官差在他尸体旁发现了两只缠绵而飞的蝴蝶
☆、第三十八章
晚饭之后;我与希音并肩在篦笈巷中散步。
今日是六月十五;圆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清辉皎洁。凉风徐徐;暑意渐散。巷中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团繁华热闹之景。运河中;画舫两三,灯影绰绰,摇曳生姿。
我捧着一包杨梅吃得不亦乐乎;乐道:“杨梅酸甜生津;消暑解渴;真是好物啊好物!”
希音含笑道:“杨梅虽好,但不要贪口。”
我不以为然地反问:“为什么?”
“杨梅虽能生津消暑,但吃多了会牙酸,且易引致血热火旺。”
将将要去掏杨梅的后蓦然顿在半空中,我咽了口口水,“不、不会吧……”我低头望了望手中的纸袋,目测已经吃掉一斤有余了。
他嗤笑一声,道:“至于吓成这样吗?”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牙齿果真隐隐泛酸,遂咂了咂嘴,纠结道:“你怎么不早点说?不知道我最怕牙齿酸了吗……”
“我知道。”希音取了颗杨梅放入口中,细嚼一番,好整以暇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可那时你正吃得欢畅,根本没听我说话。”
“是吗……”我懊恼地咬了咬唇,捂着脸暗叹自作孽不可活。
他伸手拦住我的肩头,让我依靠在他的怀中,笑道:“不用担心,有我这样妙手回春医术卓绝的大夫在身边,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回头我配一些药水给你漱口,很快便会好的。”
我松了口气,奋力挠了挠他的胸膛,嗔道:“你这个专爱吓唬人的妖僧!”
他一把捉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握住。温暖的热度自掌心传来,教我心头骤然一暖,杨梅汁余下的那几分酸也堪堪化作了甘甜。
他认真地将我望着,沉声道:“小梅,往后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伤害。过去之事,你想得起也好,想不起也罢,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会在意那些。你……可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作羞涩状说道。
“待胡家事了,裴览的伤势稳定下来,我便带你回青城山。”
“回青城山?”我不解,“你不是说要还俗吗?为何还要回去?”
希音静默一瞬,眸色渐沉,道:“昨日我收到飞鸽传书,眼下家里出了一些事,我虽离家多年,却也不得不回去一趟。”
我说:“那个……其实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反正你都要还俗了。”
嗳,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不矜持了?
希音微微一怔,唇畔浮起几分笑意,道:“小梅,那个家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去受那份罪呢?大雷音寺相对安全,戒色戒酒他们会保护你的,你且在青城山等我一等。你放心,待家事一了,我一定立刻回去接你。到时你想去哪儿,我便带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