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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第宅院宽敞华丽,姑母路夫人盛装打扮、雍容华贵坐在大厅正中。
我们一一拜见,将各自的贺礼呈上,姑母喜形于色,十分开心,连连夸赞我们心灵手巧:“几月不见,侄女儿一个个都出落的这般如花似玉,弟妹如今可要大享清福了。不是我偏着自己娘家,这京都虽大,名门闺秀虽多,都给比她们姐妹们比下去了!”
母亲笑道:“她们姐妹如何能及姑奶奶如今富贵荣华、地位尊贵?若有一人能似姑奶奶这般得到朝廷封诰,贵为一品夫人,那才是好。”
姑母道:“你何须担心她们姐妹没有大好姻缘?今日老爷请的王公贵族家眷不少,前厅有戏,老爷已安排妥当,我们且吃茶看戏,你们难得过来,家里花园子刚重新修缮过,让她们自己四处都逛一逛。”
母亲道:“维扬可是帮姑爷在前厅张罗客人?自他升为太子侍读后,我有些时日未见他了。”
姑母端起茶饮了一口,笑道:“老爷总怨他不及自己当年英雄了得,逼他学这学那。承蒙皇恩浩荡,跟着太子、皇子们习剑术、骑射,跟着太傅学礼仪规矩,倒是比先前懂事多了。”
路维扬是我的表哥,乃姑母所生独子,今年二十岁,他本极其顽皮狡黠,我一想到他不得不被宫规所拘正襟危坐、肃然从容之态,不由暗自发笑。
午宴时分,母亲和姑母等诸王公夫人均在前厅听戏,台上小丑极尽插科打诨之能事,宾主推杯换盏,气氛十分欢洽,芳逸的未来婆婆刑部侍郎夫人、我的舅母中书舍人夫人等都已到来,与母亲各有一番寒暄。
芳逸、蕊欣和芙晴都肃然在座,因听姑母说到路府花园刚刚改建完毕,我递眼色给蕊欣出去走走,她似乎没瞧见。我起身悄悄溜了出去,圆儿随后跟来,我摆摆手道:“你不用跟着我,我出去透透气,片刻即回。”
我一路往花园而去,偶然遇见几名端茶送水的丫鬟,皆是行色匆匆,并无人注意我。
初春时节花园中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却见园中有一水阁,正在池塘之畔,那水阁建得甚高,崔巍宏伟,水阁的栏杆旁边,竟有一枝迎春花正迎风摇摆。
我一时玩心大起,站在池塘畔一块大山石之上,踮脚去摘那朵朵可爱的小黄花,眼见就要够着,却不料春天那山石上苔藓密布,脚下一滑,心中大叫一声“不妙”,整个人便往池中坠去。我此时已觉无望,索性不再惊慌,安心等待掉入塘中冰凉池水浸过全身的感觉。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小心!”
眼前一抹青影闪过,只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搂住我的腰身,凌空一跃,稳稳当当落在池栏畔,随即放开了我。
我惊魂稍定,轻喘口气,这才抬头望向救我的这名男子。他年约二十五六岁,长身玉立,面容端庄高贵,气质风雅,身着青色锦袍,腰上悬着一块美玉,一双幽黑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直望着我。
他的目光看得我心里极不自在,我虽然一向大胆大,此时亦再急忙低下头不敢看他,目光所及处,他所佩带那美玉雕工精致,却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上面浮雕着一条五爪金龙。
脑子里如电光火石闪过,五爪金龙?天下还有谁敢用御用的龙形图案?我虽然从未见过当今皇帝,却知道皇帝不可能如此年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莫非……莫非他就是……?再想到表兄路维扬正是刚任的太子侍读,他出现在路府也不算奇怪,如我所料不错,此人便应当今太子李适?
我一念及此,再无犹疑,赶紧盈盈拜下,轻声道:“民女谢过太子殿下援手之恩!”
他脸上浮现淡淡微笑,道:“你如此肯定我是谁吗?”
我见他态度温和可亲,不再拘泥顾忌皇家威仪,垂首答道:“民女见殿下所带玉佩之图案,所以有此猜想。”
他闻言低头去看,依然微笑道:“的确是我出宫时有所疏忽……你既然猜中我是谁,如今我也来猜猜你是谁如何?”
我不禁微觉好笑,普天之下太子只有一个,像我这样十五岁的女孩子仅在京都就不下数千人,你如何能猜得出我是谁来?
他见我神态,已知我心中所想,说道:“若我不能猜出你是谁,就替你完成一个心愿;若是我猜出你是谁,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我心中甚有把握,他一定不会猜中,向他点一点头说:“好。”
他看向我的衣裙,闲闲开口:“你是尚衣记杨家之女,今日路尚书府庆贺生辰,中表之亲必然到此。”
居然被他一语中的,我无法置信睁大了眼睛,却暗自在想:“路家的亲眷可多着呢,何以见得我一定姓杨?”
他接着说道:“你的衣料,并非我国所产,非与番邦海外贸易者不可得。”
我眼珠转了一下,接着想:“路家的亲戚也可以到尚衣记买衣服的吧,未必只有我父亲的女儿才有这样的衣料。”
他闲闲说道:“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外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
最后这一句,不由让我心中大惊,并非惊奇太子思维如此清晰、学问如此广博,而是替父亲感到惶恐和担忧,我虽知这衣料来自海外,却不知本是皇族之物,否则决不会穿着四处走动,太子李适今日看出我的衣饰来路,想必朝廷平日里早已有心留意尚衣记,通番卖国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叫苦、欲哭无泪,今日误至此地,输了赌约事小,若是连累父亲和尚衣记,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我跪在他面前,叩首说道:“太子殿下英明睿智,家父确是尚衣记主人,民女无知,私自拿父亲珍藏样品制作衣裙,并不知是外邦珍品,如有犯讳之处,请殿下勿降罪于家父,责罚民女一人吧!”
他并不赐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因惶恐而溢出的泪水沾湿了长长的睫毛,却不敢正视他,低声说道:“杨茉语。”
他轻轻伸手,将我从冰冷的鹅卵石甬路上扶起,我仓皇站起,既不敢动,亦不敢说话,怔怔看着他,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
他沉吟道:“茉语,如此淡雅灵秀的名字,与你很相配。今日之事我不过是与你玩笑,你不必害怕,杨炎若仅是平常商贾,朝廷又岂会随意归咎于人?”
我见他并无降罪斥责之意,心中稍稍安稳,脸上泛起笑容,他看着我开心的模样,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你我赌约你输了,现在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我说道:“殿下请讲,民女一定尽力而为。”
不远处树下有人轻咳一声,他似乎并不为所动,定定凝视我片刻,说道:“我的要求今日暂且记下,以后自会告知于你。”随后自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递与我道:“日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执此牌至东宫,便可见到我。”
我接过金牌还未来得及拜谢,他已转身而去,身影顷刻消失不见。
我仔细看手中金牌,正面上有篆书“东宫”二字,背面是一个“适”字,只觉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闻得有女子笑声传来,赶紧纳入袖中。
来者正是母亲、姑母、舅母等女眷,想必是戏罢同来游园,芳逸等亦随同在列。舅母远远见了我便道:“这不是茉语?早已料到她必定在此,果然不错。”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间杂在女眷之中,他英气勃勃,风流倜傥,正是表兄路维扬。只因偶遇太子,我心中有诸多疑问要找他问个明白,见他过来甚是高兴,喊道:“维扬哥哥!”一路奔了过去。
姑母笑道:“到底还是他们两个亲热,打小儿玩惯了的。”
母亲道:“姐妹几个偏她这样调皮!以后若许了人家,还是这样疯疯癫癫,可如何是好!”
舅母打趣道:“既然他两个如此亲厚,不如就将茉儿许给维扬吧。”
我尚未开口,路维扬早已叫道:“我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还是许给别人家吧……”话音未落,他见我眼睛瞪得溜圆,只得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故意与路维扬落在后面,将金牌自袖中取出,递与他看,问道:“哥哥可认识此物么?”
他伸手接过一看,十分讶异:“这金牌是太子殿下随身之物,执此牌者可任意进出东宫,据我所知此牌仅有三面,一面赠与殿下外祖母沈夫人,一面赠与殿下长姊晟平公主,仅有一面随身携带以备急用,你却是从何处得来?”
我有意逗他玩,道:“我刚才在水阁池边拾到的。”
维扬闻言果然大急,道:“定是太子殿下今日遗失在此,此刻恐怕正在寻找!你快给我,我赶紧送还给他!”
我不紧不慢将金牌收起,笑道:“太子殿下应该在东宫,怎么今日会在你家?一定不是他的东西。”
路维扬急道:“今日太子有些事情微服出宫料理,他知道今日是我母亲寿诞,随我前来府中看看,此刻已经回宫去了,应该是刚才不小心遗落的。好表妹,乖表妹,快把金牌给我吧!”
我心中已明白太子李适今日现身于此的来龙去脉,见他确实着急,不再与他玩笑,说道:“哥哥别急,我适才是逗你玩的。这面金牌是太子赐予我的。”我一向视路维扬如亲兄长,此刻并未避忌,将今日险些落水巧遇太子之事向他说了。
维扬闻言,脸上浮现笑容,脸颊旁边浅浅酒窝呈现,又是那副调皮狡黠之态,看着我说道:“恭喜表妹,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恐怕很快就会有旨意宣你进东宫去了!”
我迷茫不解,问他道:“进东宫做什么?”
他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封你做娘娘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我,赶着打他,叫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坏哥哥!”
他赶紧讨好的低声道:“母亲他们还在前面呢!改天我送你一件好玩意儿,给你赔罪。我虽不该取笑于你,但是这面金牌确实珍贵,太子将它赠与你,一定大有深意,你须得保留好,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便多问,见姑母等人已经去远,忙同路维扬紧走几步赶上。
大家在园中赏玩一回,不觉日已将暮,遂依依作别,各自回府。
我在母亲那里随意用了些点心,想起今日太子那句“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外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心中尚有丝丝余悸,深觉此事须向父亲问个明白,遂往书房而去。
父亲晚饭后通常在书房看书、帐薄之类,此时正手执茶盏欲饮,见我进来,笑道:“今日去姑母家中拜寿该累了吧?不回房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转弯抹角,直接说道:“女儿有事请教爹爹。”
父亲让我在书桌旁边坐下,书童沏茶上来退出后,我方才说道:“爹爹可否告知女儿,我家如今与哪些外邦有生意往来?曹先生此去吐蕃,可是只为了通商贸易?女儿本不该问,只是深感好奇,请爹爹勿怪女儿多话。”
我说此话之时,已有暗中留意父亲神色,只觉他眉头轻皱了一下随即回复常态,若非我有意观察,决难看出半分变化,却微笑对答道:“如今四夷与中国通者甚众,突厥、回纥、吐蕃、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莫不有尚衣记之绸缎货品。曹先生此去,过安西转西域道,南渡河中,乌浒水进入波斯;再由波斯湾沿海岸而行,回至吐蕃。只是为了探察是否有新的水路可通,自然是为了贸易。”
我接着问:“爹爹看女儿今日这身衣裙可好看么?这百花繁枝暗纹衣料是出自何处?今日姑母都夸了。”
父亲不假思索答道:“这是海外暗纹工艺,价格虽贵,市面上却也多见,改日让你母亲送她几匹。”
我心中疑惑,却无言以对,说道:“爹爹每日为生计操劳,女儿亦不能襄助,愿爹爹珍重自身,便是女儿之福!时候不早,也请爹爹早些歇息。女儿这便回去了。”
父亲颔首道:“你今日想是累了,回闺房早些歇息,切莫胡思乱想,曹先生去后虽如失股肱,家中之事为父还操持得过来,无须担忧。”
我回到凌波水阁,蕊欣早已歇下,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今日太子之语,分明意有所指,而父亲在我面前却不肯透漏半分。太子似乎没有必要骗我,而父亲多年经营,又怎会说错?孰是孰非?再想到路维扬表兄取笑之言,拿起那金牌看看,越发是辗转反侧,索性披衣起床,去看曹先生的手卷。
九卷之中,有“艺卷”,翻到棋谱一节,卷中写道:“博弈之道,贵乎谨严……法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