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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们在楼内收拾桌凳,我静坐柜前盘算一天下来所支出的一些帐目。
没人留意到风月楼内的琴声不知何时已停止。
烛影袅娜中一道被拉长的人影投射到帐本上——有客人进来。
我抬头——
悠闲拈着帐页的青葱手指蓦然僵直。
白色身影在烛火照映下如梦似幻,长孙炎煌眉头微皱眯着双眼打量四周,眼角余光纷纷扬扬落在我身上,环顾一遍后,他眸光毫不避讳直视而来,白色身影步步向前,熟悉的麝香味扑面而来,萦绕鼻间。
他此刻不是应在风月楼中听曲吗。
他来做什么。
我端过茶壶垂下眼睑掩饰心中慌乱。
长孙炎煌闲闲开口。
“你不是鲜花满月楼的人。”
清澈茶水自壶中倾泻而入杯中,茶叶在杯底舒展翻滚,他的话令我蓦然一惊,双手微颤,茶水顺着桌子滴落到他白色长衫上。
我镇定思绪浅浅一笑。
“对不起,长孙王爷,小女子一时失手……”
他疑惑凝望。
“你从未见过我,怎会知道我是谁?”
我暗自怨叹,不应该如此口快,幸亏撒谎已成习惯——
“王爷气度不凡,不比常人,方才您下马车的时候,满月姐姐特别吩咐过,如若王爷到咱们天雅明月居来,我们一定要好好待伺,不能有半点闪失,所以,小女子才有幸能唤出王爷的名讳。”
他若有所思,端起桌上茶杯却并不饮用,静静的目光层层落在我眼底,这突然出现的一切是我不曾预料到的,长孙炎煌,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我立在他身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强装镇定努力微笑,脸上肌肉开始发酸。
“你先下去吧。”
他终于开口。
我如释重负,带着若有似无的惆怅退回柜台,他到底没有看出来,也好,这样可以省去我日后的慌乱,只是这个时候,他来天雅明月居做什么——
为什么会来天雅明月居——
长孙炎煌指腹轻轻磨娑着光洁的杯面,疑惑自己的不由自主。
他从马上车下来的那一瞬间,只是不经意的一个回头,一刹那却仿佛看到那个逝去的人,这女孩在阳光下充满自信的笑着,她的笑脸、她的神情,还有她眼底灼灼闪烁的光芒像极了他空悬其位的王妃——上官琉云,静坐在风月楼中看着云如月弹曲的神情,却再也没有那种缅怀的心情,他努力克制着心中突如其来的波动,最终却还是挪动脚步到了天雅明月居。
她低着头静静的核算帐目。
他心中那种熟悉感觉再次狂涌而来。
当她立在他身边,对着他浅笑,目光与他相互凝望时,他竟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琉云回到了他身边。动荡的心慢慢宁静,冰冷一点点散去,止不住的暖流清晰涌上四肢,这种满足与震憾是他与上官琉云之间的默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女孩四周。
没错。
她的模样与其它女子相较,略微有些清瘦,头发短而凌乱系成一团,慌乱而笨拙的举动分明是一个小女孩所有,他怎会对这样的女子心动,一定是因为思念琉云心切,所以才会一时产生错觉。
他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轻轻的……
我凝视着他的身影慢慢远去。
“得儿,得……”
苍劲有力的马蹄声再次响彻夜空。
我合上帐本。
长孙,你看得到那个叫云如月的女子,却感受不到曾与你倾心相恋的灵魂。
我们——
终究只是无缘的人。
五十四
日子在落花流水中一天天逝去……
再过三日便是中秋节。
夜色渐沉,天雅明月居外步履凌乱,人们脚步匆忙撑着油伞急着往家中赶,长安街道没有了往日的灯火辉煌,只听得雨声哗啦啦作响,店外的树枝儿在急风驰雨中摇摆不定,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雨,说来便来了,午时还好端端的艳阳高照,到了晚上却大雨潘沱,有的时候,人的心只怕变得比天气更快。
雨声哗啦下得人心里一阵发慌。
店内楼下厅中的客人已经用完膳回房休息,楼上空房中传来隐隐约约琵琶声,那些姑娘们在练习着中秋夜才艺晚会的节目,那日,当我将自己的策划告诉满月,她大力支持和赞成,姑娘们本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只是将一些现代歌舞融合到她们的古典之中,稍微调教竟收效甚佳。
我相信中秋夜晚会一定可以打响天雅明月居的名号。
二十一世纪,不管是大型中国传统节日或是国外传承文化,各商家均抓住时机,与各界媒体一起精心准备,电台晚会最能起到空前宣传效果,而在讯息不够畅通的唐朝,恐怕还不曾有商家做过如此奇特的宣传,天雅明月居将会首开先例。
整台晚会由我策划进行。
歌舞、幸运大抽奖、嘉宾表演、脑筋急转弯……虽然不知道那些为二十一世纪人们所熟络的节目是否能受到古人热烈欢迎,但不管好坏,天雅明月居标新立异的名号一旦打开,青菜萝卜,各人处有所爱。
歌舞绝不能落入俗套,以前在学校时学过很多民族舞蹈,特别是那些云南舞蹈,更能令人所接受,如若想要吸引那些文人雅士,现代流行歌曲的调套上宋代那些词人所填的词,绝对能令他们赞不绝口。
另外,天雅明月居进门票每张五两银子,再加上入座后酒水花费,一定可以趁机赚回免费试营业时所亏欠的银两,中秋节,普天同庆,那些富家公子、千金小姐们也会借此机会四处游玩,平日里舍不得花费的人们也会好好放松一番,天雅明月居地处长安繁华地段,定能吸引很多往来客商,若客人反映较好,每到月底时便可以屡次举行此类节目,店内生意自会红火起来。
我出神凝望那一片烟雨蒙蒙的街头。
那日在洛阳,也是如此大的雨,那天的雨是温暖缠绵的,而现在,从门边吹进来的风却冰冷湿透,自从那一次在风月楼外偶遇后便再也不曾见过长孙炎煌,据说宫中也正在准备中秋晚宴,李世民准备宴请所有官员,他这几日定是四处奔波。忧国忧民是他的宿命,我早不该痴心妄想去改变些什么。
连续几日来的忙碌已经取代了那一日重逢的心动,只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像现在这样,心慢慢沉静下来时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孤单涌上心头,父亲若发现我失踪,一定苍老许多,我不能陪在他身边照顾,实属不孝。此刻,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他是否也和我一样想念,不知道那个世界里是否也正烟雨蒙蒙。
满月端着从客房中收下的餐盘款款下楼。
“沈姑娘,今天风大雨大,还真为咱们留住了不少客人,我看现在天色已晚,大概不会有人来投宿了,你辛苦了一天,也累了,关了店门好好休息吧。”
我的思绪早已飘飞到那片大雨之中。
满月轻轻靠近。
“怎么了,有心事,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我回头冲她笑笑。
“没有,只是好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雨,它们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她探头同我一起遥望那片雨夜。
“对啊,长安城的确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呵,现在下也好,等到中秋的时候天气就自然晴朗了,我在你房间里备了一些水果,后院还准备了一些热水,别多想了,去洗个花瓣澡,吃些点心,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还得练嗓子呢。”
夜越来越宁静,行人越来越稀少,除了哗啦啦连成一片的雨,再也看不到几许灯火,那些商家全都提前关上店门,只有风月楼艳红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虽然华丽却也显得冷清,我同满月一起将大开的红木门缓缓合拢,室内顿觉温暖了许多,风全被挡在门外,烛火也变得安静不再摇曳。
一辆华丽马车在茫茫大雨中急驰而来。
马儿在天雅明月居门前扬起长蹄。
车夫混身湿透,厚重车帘垂在两旁,车轮上满是泥泞似乎赶了很远的路而来,我将正要合拢的店门打开,一个明媚亮丽的身影从车上缓缓而下,她背对我而立,支付给车夫银两后,她转过头来。
“掌柜的,您这儿还有空房吗?”
我在一刹那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风雨中跃下马车的女子,身着淡蓝色轻纱长衫,优美的脖劲,修长的身姿,纤细的柳腰,借着店内溢出的昏黄灯火,可以看清她轮廊分明的五官:漂亮的凤眼,浓密的睫毛,精致的脸庞,光滑饱满的额头,小巧挺直的鼻子,红润鲜艳的嘴唇。蝴蝶状的发髻带着点点湿意垂在她脑后,淡蓝水晶珠串闪亮欲滴,她脸上的那抹脂胭,唇上的那点朱红,眉间那万种风情,仿佛飞舞的流云。
舞倾城。
“叮铃铃……铃……”
她腰间所系的九环银铃在狂风中叮当作响。
五十五
我定睛,没错,是她,是舞倾城,不管再过多久,我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她怎会来到长安,她不是应该在洛阳的倾城山庄吗,看她的神情满是疲惫,似乎在车上颠簸已有数日,她舒展的眉头带着无限柔顺,再也不见往日的那种傲慢冰冷。
她再次追问。
“你们这儿还有空房吗?”
满月笑意盈盈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包袱。
“有,有,当然有了,呵,姑娘你是要住店吧,里面请。”
舞倾城探头环顾一眼店内,转身掀起马车车帘,车内似乎还有其它人,她小心翼翼拽起一抹黑色衣袖,衣服的主人在她的搀扶下慢慢下车,黑衣、黑鞋、黑色环佩……好一抹极端的色彩,我好奇瞪大眼,车中那个人是谁?
他们慢慢跨下马车。
我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止。
温润的脸庞,狭长的双眸,凌乱黑发轻垂在脑后,他神情平静淡漠,紧抿的嘴角透着一抹孤单,那曾经温润如玉的眼中没有了我所熟悉的笑意,剩下的只是一片冰冷,如千年寒潭般的冰冷,浓烈刺目的黑色在风雨中分外萧瑟,雨水淋湿他的发梢,水珠一滴滴顺着冒出青色胡渣的下巴滑落。
南宫博。
我震惊——他怎会如此沧桑。
舞倾城扶着他缓缓进入店内,我呆立门边,看着满月引领他们上楼,南宫博的眼睛一直直视前方,神情迷离略带苍茫,他到底怎么了,舞倾城小心翼翼扶着他上楼梯,那模样像在呵护一位重症的病人,南宫博眼中如无物一般,既没有打量四周,也没有看过我和满月一眼,他的眼睛仿佛看不到任何东西。
难道——
我蓦然后退抵在门边,慌乱揪住自己的衣襟。
不可能——
门外风雨声越来越大,车夫赶着车离去,马蹄声、风雨声、吆喝声……在我耳中慢慢变得寂静,我脑中一片混乱,是自己的错觉,一定是我看错了,但,他的眼睛分明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甚至连走路都需要舞倾城牵扶……
满月悠悠叹息着下楼。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南宫公子实在太可怜了。”
我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装做不经意探问。
“他的眼睛……”
满月垂首再次叹息。
“哎,沈姑娘,你刚从西域回来,恐怕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吧,刚才那个黑衣男子就是曾权倾洛阳的南宫世家传人南宫博,三年前,南宫公子心爱的女人在婚礼上举钗自尽,从那一天起,因受刺激过度,他双目就失明了。刚才那个女人是新娘子的妹妹,也许是为了弥补姐姐所犯下的错,这些年来她一直带着南宫公子寻访名医,这一次中秋节,听说有位神医受大唐皇帝之邀来长安赴宴,我想,他们定是为了治病而来。”
我握紧双手用力镇定,心,却止不住的颤抖。
南宫博真的双目失明。
而这一切,缘于那场血染喜服的婚礼,不,不是这样的,我离去了,一切不是应该结束了吗,不,我谁也不欠,我的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已下定决心去遗忘,可是,如今竟有人告诉我……
“不……”
我摇头喃喃自语。
满月款款上前合拢门窗再次叹息。
“其实,前些日子我要拜忌的朋友正是那位新娘,她是一个好姑娘,虽然身为倾城山庄的大小姐,却没有一点架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擅长唱曲,她的曲艺天下闻名,想当初,摘星楼才艺大赛,她一首奇特乐曲还帮杨将军的女儿夺得过头牌,只可惜如此聪明的人,奈何看不透事世。”
我眼中的泪抑制不住就要滑落。
“满月姐,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先回房休息。”
满月温婉的笑笑。
“忙了一整天,哪有不累的道理,快去吧,回屋好好睡会儿,回儿个不用起得太早。”
我抬脚快速逃离前厅穿过花园长廊。
院中阵阵花儿芬芳已被雨水冲涮,我抬头透过雨幕朦胧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