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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稚桐见她强撑着出来支茶摊;手脚麻利地在茶摊内舀热茶,装茶果;又揭开焐扣一角;拿薄竹片做的竹夹子取了两只桂花糯米豆沙团子,装在垫着青翠蒲叶的小碟子里;微微抿着嘴唇端着托盘送进凉亭来。
“客官请慢用。”亦珍轻道,随后退出凉亭;回到茶摊内;坐在小杌子上头挽了一截衣袖动手洗碗。招娣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活,也被她轻轻侧身避过。
亦珍知道她不过是想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来让自己暂时忘却脑海中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
是的,愤怒。
她怕自己终是太过年轻气盛,忍不住去找谢府理论。
谢家不过是凭着在本地家大业大,有财有势,便以为肯纳她进门做妾已是抬举了她。她不欢欢喜喜地乘一顶小轿自角门入他们谢家,是她不识抬举,就该狠狠地将她踩在尘埃里,令她挣扎不得,反抗不得。
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此时如不是急得在家里哭哭啼啼,便是一气之下失去理智,跑上门去闹个不休。
可惜——亦珍抿紧了嘴唇,谢家算错了她。假使她不曾听闻隔壁杨老爷家妻妾如何争宠,搞得家宅不宁;又或是自小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日子,过得怕了,一见有过享乐安逸日子的机会,也许就应了。
亦或换成旁的孝女,为了教母亲脱离危险,为奴为婢也是肯的,何况是到富贵人家去做妾?可是她知道,母亲是绝舍不得叫她到谢家为妾的。她略懂事时,母亲已经取了家中的藏书,慎而重之地告诫她,妾乃贱流,通买卖,其贱同公物也。
亦珍将几个吃过的茶碗洗干净了,微微甩了甩,招娣伸手接过去。
这时候闲云亭内奉墨扯着嗓子唤了声:“老丈,结账。”
汤伯进凉亭报了价,方稚桐听了,却是拿眼睛望向亭外的亦珍,见她正坐在茶摊里,微微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心事,怜惜油然而生。
“少爷……”奉墨不得不小声提醒他。
方稚桐收回视线,自袖笼里取出个巴掌大的蓝底儿绣莲开一品纹的荷包来,凭空抛向汤伯,“不用找了。”
说罢带着奉墨,大步出了闲云亭。
汤伯下意识伸出双手接住了荷包,在手里一掂,只觉得沉甸甸的,分量极重。赶紧解开系紧了口的锦绳,打开荷包一看,只见除了两块碎银子,竟还另有两只小锦盒在里头,不由得奔回茶摊内,对亦珍道:“小姐,您快看!”
亦珍接过汤伯递来的荷包,朝里头看了一眼,随即神色一变,迫不及待地将荷包中的两只小锦盒倒在手心里。那锦盒红色地子,以彩线绣着回环贯彻的八吉纹,以牛骨扣合着。锦盒盖上绣着药号的标记。
亦珍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轻轻打开牛骨扣,揭开锦盒盖,露出里头的蜡丸来。
“汤伯……”亦珍抬头望向汤伯。
“这是……适才方公子给的茶钱。”汤伯将视线投向已经渐渐去得远了方稚桐。
亦珍蓦地自小杌子上起身,攥紧了手中的锦盒与荷包,咬了咬嘴唇,还是出了茶摊,朝方稚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汤伯忙推了招娣一把,示意招娣跟上去。
亦珍不顾路人诧异眼光,小跑了几步,追上方稚桐主仆。
“方公子,请留步。”
方稚桐听见身后亦珍微微喘。息的声音,停小脚步,转过身来,望住了因小跑了一段路而面颊泛起两团红晕,胸脯起伏不定的亦珍。
亦珍稳了稳气息,伸出手,将蓝底绣莲开一品纹的荷包递了出去,“这是公子落下的罢?还请公子拿回去。”
她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收下这两丸安宫牛黄丸,因她无以为报。
方稚桐原本见亦珍追来,满心欢喜,只这时见她将自己留下的荷包还来,满心的欢喜顿时化做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落下了便落下了,谁还稀罕拿回来?!你若用不着,丢了便是!随你如何处置,本公子总之不会要了!”
说罢转身大步流星走了,留下奉墨在原地一顿足,“小娘子可知我家少爷这两丸安宫牛黄丸来得如何不易?!真是不知好歹!”
随后撒腿追他家少爷去了。
亦珍怔怔站在原地,凝望方稚桐挺拔的背影。
自来都是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稀,她与他虽说不是素昧平生,也算不上熟识,但却是唯一在这时伸出援手的。
亦珍垂睫看着自己手中盛着两丸安宫牛黄丸的荷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他的这份情,她到底还是欠下了。早前他送她的活血化瘀祛痛养颜的膏子,她还能凭茶水点心还了他的人情,可是这荷包里的丸药太过贵重,她又如何还得起他?
“小姐……”招娣立在亦珍身后,讷讷地轻唤。
亦珍捏紧了手中荷包,抬头对招娣道:“走罢,我们去医馆请大夫。”
亦珍往慈惠堂请了大夫回家,将方稚桐丢下的安宫牛黄丸给钟大夫看。
钟大夫接过锦盒,揭开盒盖,细细看了看上头蜡封上的三处金印,随后朝亦珍点了点头,“这是帝三十年京城同仁堂所出的安宫牛黄丸,以老蜜炼制,裹以金箔,已有十年之久,给令堂用是再好不过的。”
又去内室为曹氏号过脉出来,指点亦珍拿人参汤将一丸安宫牛黄丸化开了,一小勺一小勺,细细地给曹氏喂下。
又叮嘱亦珍,佐以他开的方子,好好调理,再不可教曹氏忧虑操劳,虚耗心神,许能将养过来。
“多谢大夫。”亦珍深深敛衽一礼。
大夫摆摆手,“小姐不必多礼,还请小姐保重身体,才能好好照顾令堂。”说罢收了药箱,自出了门回医馆去了。
亦珍便守在服下参汤化的安宫牛黄丸的曹氏身边,果然到了下晌,药便起了效果,曹氏身上的烧慢慢退了下去。到晚间亦珍与汤妈妈伺候曹氏进了一点粥汤,正与招娣合力,打算给曹氏略略擦洗,换一身干净衣服时,曹氏缓缓睁开了眼睛。
“……珍……”
曹氏声音喑哑微弱,然听在亦珍耳中,简直如同天籁。
“娘亲!”亦珍喜极而泣,“您醒了!”
曹氏睁开眼睛,视线迷迷蒙蒙,女儿的面容如同一幅模糊不清的画,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神智有些模糊,想抬手去摸女儿的脸,却发觉自己使不出一点力气来,“……珍儿……”
“娘亲。”亦珍看见母亲的手指动了动,连忙伸手握住了曹氏的手。曹氏一时间有些恍惚,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子病得躺在床上动不了了。
“女儿先伺候娘亲擦洗换衣,有话留待稍后慢慢说。”亦珍担心筹来的热水凉了,便在母亲耳边轻轻说。
曹氏觉得自己仿佛睡过了漫长的岁月般,浑身无力。只说了几个字,便累得又闭上了眼睛。
亦珍赶紧亲自去绞了巾子来,给母亲趁热擦了身,换上干净衣服,又将下头垫的褥子床单悉数换下来,叫招娣抱到后院去泡在浸了澡豆的大木盆里。
随后又取了竹篦子来,细细地为曹氏梳了头,将一头长发散在脑后,勒上抹额。
曹氏闭着眼睛,感受女儿的手拿着篦子在她头上来来回回地梳理,昏睡过去前的事慢慢一点第一滴,重新涌入脑海。她睁开眼,勉力抬起手,捉住了亦珍的腕子,“……珍儿……不能……答……”
亦珍覆住了母亲的手背,轻而坚定地对曹氏道:“母亲放心,女儿没有答应。”
曹氏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任亦珍扶着她躺好了,替她将被子细细盖严实。
“母亲安心歇息,女儿晚些时候伺候母亲吃药。”亦珍将曹氏的手放进被子里去,在一旁绣墩上坐下,靠着床架子,闭上眼,教自己忙中偷闲,盹一小会儿。
母亲的心思,她懂。所以她宁可只抓大夫开出来的汤药,慢慢喂给母亲吃,也不愿意自甘为妾,去换来谢家的施舍,救眼前之急。否则她便是拿那丸药救了母亲回来,母亲事后知道,怕是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去,身体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到时候,岂不是救命药,堪堪便成了催命符。
母亲的坚守,亦是她的坚守。亦珍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
待亦珍小憩片刻,睁开眼时,汤妈妈已端了药碗,正在喂曹氏服药。见亦珍望向曹氏,汤妈妈侧头以肩膀印了印眼角,“小姐醒了?夫人精神头好多了,还嘱咐老奴,别叫醒小姐呢。您看,夫人药已经喝了大半下去了。”
亦珍见母亲果然半躺半靠在床上,就着汤妈妈的手已经将一碗药喝下去大半,心间一松。大夫说过,若服了安宫牛黄丸下去,能醒过来,一时便无大碍了。只是总要仔仔细细地调养,才能略有起色,总不如早前那么健朗了。她抿了唇,微微一笑,心道自己的打算,等母亲好一些再同母亲说罢。只是也不能拖,需得先慢慢布置起来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答应了儿子,今天带他出门踏青,所以下着大雨也要去。
他为了能空出一天来,前天默写到半夜十一点,哭着去睡的。心疼,也气自己,不给他默不就行了?考试分数算个P?可是,在唯分数论英雄的当前,我没办法向整个教育体制挑战,只能妥协。
☆、51第五十章一肚坏水(1)
谢府里,谢停云躺在眼里的期盼之色渐渐淡去;“祖母;她不肯是不是?”
他从最初祖母答应他纳亦珍为妾的欢喜中醒过神来;感觉府中并不似要替他操办喜事的样子;屋里的丫鬟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无人在他跟前说一句“恭喜少爷;要抬新姨奶奶进门”。
祖母因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并没有在他屋里放通房丫鬟。曾有两个妄图诱了他行那男女之事的丫头,都被祖母打杀了;因而他跟前的丫鬟,悉数姿色平平;性子也多半老实稳重;中规中矩,并不活泼伶俐。他所能接触的姑娘家有限,因而一见爽落又柔和的亦珍,便将她仿佛周身裹了一层金边儿似的模样,深深记在了心里,夙寐难忘。
秋闱试毕,他大病一场,祖母急得六神无主,后来不知怎地想起纳妾冲喜的法子来,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亦珍。
果然祖母见他病中请求,无有不应的。
可他到底忘了,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谁愿意给一个病鬼做妾?
谢老夫人看到孙子眼里的欢喜渐渐熄灭成一团死灰,心中大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麒哥说得什么傻话?能给祖母的麒哥儿做妾,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她怎会不肯?只是姑娘家难免害羞自矜罢了。麒哥儿放心,过几日,选个黄道吉时,祖母就将她抬进府来,和我的麒哥儿日夜相伴。”
“祖母不骗我?”谢停云将信将疑。
“祖母还会骗你不成?”谢老夫人示意丫鬟上前来扶孙子躺下,又亲自替他掖好了被角,“麒哥儿只管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了,到时候祖母再将那小娘子抬进府来。”
谢老夫人再三保证,谢停云这才信了,又满怀期待地歇下了。
待出了房间,谢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便倏忽冷凝下来。回到自己屋里,她坐在罗汉床上,以手指轻敲罗汉床上的矮几。屋里的丫鬟婆子见谢老夫人阴沉着脸,一个个噤若寒蝉。
良久,谢老夫人轻笑起来,招手唤身边得力的婆子,“凌荷,你去请魏婆子过来一趟。”
“是,老夫人。”婆子衔命而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婆子才去而复返,在谢老夫人偏厅门外回话:“老夫人,魏婆子带到。”
偏厅里有丫鬟掀了帘子出来,将手指轻轻竖在嘴唇上头,“妈妈声音轻些,老夫人累了,刚刚盹着。”
转眸看见魏婆子穿红着绿的身影,浅浅一笑,“妈妈来得不巧,老夫人刚睡下,还请妈妈稍等片刻。”
魏婆子哪敢说个“不”字?自是谄笑着朝丫鬟婆子施礼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那丫鬟嫣然一笑,复又挑帘子回偏厅去了。
请魏婆子来的得力婆子对魏婆子道:“魏婆稍待,我去去就回。”
说罢从廊下走开,往别处去了,这一去就是两炷香的辰光。魏婆子站在冷飕飕的庭园当中,孤零零地站了老半天,直站得口干舌燥,汗透衣衫,两条腿肚子发抖,几乎支持不住,早前那丫鬟才又挑了帘子出来,“哎呀,叫妈妈久等了。我家老夫人刚刚醒了,听说妈妈来了,让妈妈赶紧进去呢。”
魏婆子朝丫鬟挤出个笑来,随丫鬟进了偏厅。一进屋,便看见谢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一脸沉静似水,哪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只是借魏婆子十个胆也敢怒不敢言,只一味朝谢老夫人福了福,“老婆子见过老夫人。”
谢老夫人半垂着双眼,良久才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偏厅中伺候着的下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直如泥塑菩萨般面无表情。
魏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