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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老头儿一个瘦高,一个身材跟彭千里差不多,都穿一身黑衣,比彭千里那乡巴老打扮要气派得多,只是这两个老头儿一个是马脸惨白阴森,一个是尖嘴猴儿腮,一望而知都不是善类好路数。
就在这观望间,彭千里已然走到对街,沿着廊檐下转了方向往回走去,那两个黑衣老头儿尾迫不舍,但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既不近,也不远。
谭秀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心里紧了一紧,迟疑了一下,他立即迈步跟了过去。
谭秀就是这么个人,他天性仁厚,也得力于谭老爷子平日的教诲,他虽然不会武,明知帮不了彭千里多少忙,可是他在这时候绝不愿置身事外,让彭千里一个人去应付。
他看见彭千里步履飞快,直往城门走去,他知道彭千里是想把那两个黑衣老头儿引出城去,越远越好。
果然,很快地彭千里出了城,一出城,他便折转方向,离开官道,往左边那片旷野中行去。
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尽管“泰安城”中万家灯火,这城外旷野里却是夜色低垂,黑黝黝的。
不远处黑忽忽地一片,那是彭千里跟他去过的那片树林子,彭千里正朝着那片树林子走。
走着,走着,彭千里突然腾身掠起,电一般地向着那片树林子扑去。
只听那两个黑衣老头儿叫了声:“老朋友多年不见了,见了面该份外亲热才对,你怎么跑啊?”
随见他两个跟着掠起,两缕轻烟也似地追了过去。
谭秀急了,他不会轻功,只会跑,忙提一口气赶了过去。
他这里刚起步,彭千里跟那两个黑衣老头儿已然先后掠进了树林,没入那黑忽忽的一片中,等他赶到了树林边上,树林里都静悄悄地,听不见一点动静。
他只以为彭千里躲起来了,那两个黑衣老头儿正在遍搜树林找彭千里,一时他没敢冒失,把身子隐在林边一棵树后,没敢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树林里只是静悄悄地听不见一点动静,他忍不住了,蹑手蹑脚,一棵树挨一棵树地摸了进去。一边往里走,他还一边凝神细听,树林里仍是没有动静。
难不成彭千里从那边跑了,那两个黑衣老头儿也赶去了,都不在树林里?
谭秀一路躲躲藏藏地摸索着往里走,心里一边想,他不比会武的人,树林里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不管躲得怎么好,脚下却难免一步一步响,沙沙沙地,连谭秀心里都既气又恨。
突然,一声沉喝从前面不远处传了过来:“你两个至少得留下一个陪我姓彭的。”
谭秀陡然一惊,忙缩身藏在一棵大树后,紧接着一阵劲风从身旁掠过,砰然一声,身后一棵树一晃,“哗!”枯枝败叶落了一地。
谭秀明白了,忙道:“老人家,是我。”
只听前面彭千里传来一声惊叫:“三…
…三少怎么是你?“
紧接着像是有重物,堕地一般,传来砰然一响。
谭秀忙伸出头从前面望去,嘴里跟着问道:“老人家,你怎么了?”
前面黑黝黝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彭千里喘着,断断续续地道:“三少,我……我不碍事,你……你快来。”
谭秀一听不对,心里一紧,忙自树后闪出跑了过去。脚下没留神,差点被根树枝绊了一交。他跌跌撞撞的,一脚踩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耳边听得彭千里哼了一声。
他明白踩着了什么,忙收腿而退,道:“老人家,我踩着你了么?”
彭千里的话声传入耳中,就在脚下:“不要紧,三少,踩一脚算什么,我还吃得住。”
一个受了伤的人又被他踩了一脚,那还得了,谭秀一急忙蹲下身去。现在他看见了,眼前地上横着个黑影,看不见脸,不过看身材正是彭千里,他左胳膊一抄,忙扶起了彭千里,右手却摸了一手既湿又黏的东西,他又是一惊,忙道:“老人家,你心口都是血……”
彭千里强笑说道:“那是个要命的地儿,我吃他俩个在心窝上插了一指头,还好我躲得快,不然早就了帐了。”
谭秀既惊又急,道:“老人家,你……”
“不碍事,三少。”彭千里话声微弱地道:“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三少,你别打岔,听我说……”猛然一阵急喘。
谭秀发急地道:“老人家,你别说了……”
“不,三少。”彭千里喘着说道:“现在要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谭秀道:“老人家,你别说这种话,我抱你进城去……”
“不行,三少。”彭千里道:“你听我说,听完后赶快走,那两个待会儿会转回来的……”
谭秀一惊,旋即扬眉说道:“那正好,我要当面问问他两个,为什么……”
“三少。”彭千里道:“这是江湖事,也是我的事,像我这身功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你何必白白的陪上一条命,你也不必问他俩,我这就告诉你……”
喘了几喘之后,接着说道:“三少,你知道闯贼?”
谭秀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闯贼,呆了一呆道:“老人家是说李自成?”
彭千里吃力地点了点头道:“就是他,就是李自成,他自称闯王,我却要叫他一声闯贼……”
谭秀道:“老人家提他是……”
彭千里道:“不瞒三少说,我当年是闯贼的八卫士之一……”
谭秀一怔,叫道:“怎么?老人家你……你是李自成的八卫士之一……”
彭千里苦笑说道:“也是我一念糊涂,投身于暗,才落得今日这般下杨,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所以说,为人在世,无论男女,是一步错也走不得的……”
谭秀道:“老人家,你怎么会投在……”
彭千里截口说道:“三少,不提过去了,我没那么多工夫,三少也不能在这儿久待,只有长话短说,反正我曾是闯贼的八卫士之一就是了……”
顿了顿,接道:“我离开闯贼是在京师沦落闯贼之手之后,我所以离开他,所以唾弃他,是因为他逼死了崇祯,我恨他,也恨自己,我是他八卫士之一,不就成了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帮凶。我想杀他,可是我没机会下手,也许是这贼气数还没有到,那另七个处处不离他的身。我找不着一点机会,没奈何只有退求其次离开了他,可是我不愿太便宜他,临走我顺手偷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那是张藏宝图,只有半张,听说那半张落在别人手里,这个人是崇祯爷的贴身侍卫,崇祯爷煤山殉国后,他就没了影儿,我本想把这半张藏宝图交给他,可是找不着他,也不知道他是谁……”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力气耗费得太多,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喘了起来。谭秀好着急,忙叫道:“老人家……”
“我不碍事,三少。”彭千里吃力地摇了摇头,支持着道:“我要趁这口气没断之前把话说完,要是等这口气一断那就糟了……”
谭秀道:“老人家,别这么说。”
彭千里笑笑说道:“三少,江湖人过的是刀口舐血生涯,还讳言什么死?我也不怕死,唯一的恨事,唯一难让我瞑目的是我没机会赎我这身罪孽了……”
谭秀刚要说话,彭千里已然又道:“听我说,三少,你既然是随后跟来的,定然也看见了那两个,那两个也是闯贼八卫里的,他两个是奉命追杀我,奉命夺回那半张藏宝图的……”
谭秀道:“老人家,李自成不是死了么?”
彭千里点头说道:“不错,闯贼已死,贼乱已平,我听说闯贼死在‘九宫山’‘玄帝庙’里,是被乡兵乱刀劈死的,他的一部份部属都投在了湖广总督何腾蛟帐下,可是闯贼还有个儿子,闯贼当年的卫士都跟了他这个儿子,我听说闯贼的这个儿子有意思料集闯贼昔日旧部,举事驱清复明,可是这瞒不了我,别人不知道我清楚。
他是想逞私欲,坐上那张龙椅……“
一摇头,接道:“不说这个了,三少,你拿着这个……”
他抬左手递过了他那根旱烟袋。
谭秀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忙接了过来,他接过了那根旱烟袋,彭千里接着又道:“我告诉那两个说那半张藏宝图藏在‘泰安’东城根儿下,实际上那半张藏宝图就在我这根旱烟袋杆儿里……”
谭秀吃了一惊,忙道:“怎么,老人家,那半张藏宝图……”
彭千里道:“合该它不落贼手,匆忙间没人好托付,我只有把它托付给三少了,听说那藏宝堆积如山,能派上大用,不然闯贼不会把这半张藏宝图当命根儿……”
谭秀忙道:“老人家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既不会武又……”
彭千里道:“这时间三少让我把它托付给谁,难不成带在身边,任它落入贼手,三少如今是不会武,但将来必有会武的一天,那半张藏宝图藏在这烟袋杆儿里,除了三少外,谁也不知道,我这烟袋铜锅竹杆既不名贵也不显眼,三少带在身边,只要小心收好,别丢了,相信任谁也不会想到三少身上带着半张藏宝图,那半张藏宝图就在这烟袋杆儿里,至于将来三少怎么用它,那就任凭三少了,三少找那位崇祯爷的侍卫,把这半张交给他也好,永远带在自己身上也好,还有,三少,我腰里有个小皮袋,那里头装得有东西,足够三少一个人花用的,三少也把它掏出来吧……”
谭秀忙道:“不,老人家……”
彭千里笑笑说道:“难道我还能带它走么,拿去吧,三少,你的包袱留在‘玉皇观’里没带出来,这年头儿身上没银寸步难行!”
他这话说得不错,银子,生的时候不能带它来,死的时候也不能带着走,留在彭千里身上,丢了也是白丢的。
谭秀迟疑了一下,只得伸手进去从彭千里腰里掏出了那皮袋,那是只鹿皮袋,皮又滑又柔,可是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想必里头装的不少。
谭秀掏出了那皮袋,彭千里跟着又是一句:“揣起来吧,三少,收好了。”
谭秀有点羞愧地道:“谢谢老人家,我省得。”
“别客气,三少。”彭千里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俩认识了,也做过一个时候伴儿,三少没有亲人,我也孑然一身,说起来现在咱们俩算最近,想想我很难受,也很不安,我没办法再照顾三少了,从今后三少又得一个人去闯了……”
谆秀也觉得难过,不由地把头低了下去。
彭千里吃力地抬手拍了拍谭秀,含笑说道:“三少,别这样,你要这样我更难受,更不安,世上无不散之筵席,这就跟三少迟早得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亲人一样,就是我没碰上这档子事儿,我也不能跟三少做伴儿一辈子,三少,我不再耽误你了,我这儿有几句话三少千万记住,人心阴恶,尤其江湖上,诡谲阴诈,比比皆是,害人之心不必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三少千万小心……”
谭秀道:“谢谢老人家指点,我记下了。”
“还有,三少。”彭千里道:“别老把人家当自己人,你责而厚对人,人家可不会实而厚对你,江湖上险恶陷阱到处是,三少为人做事要千万小心,也请逢人但说三分话,莫要尽掬一片心,好了,三少别管我了,你走吧。”
嘴一合,眼一闭,没再说一句话。
谭秀道:“不,老人家,现在我说什么也不能撇下老人家一人……”
彭千里猛然睁开了眼,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一缕鲜血却顺着嘴角流下,敢情他已经把舌头咬断了。
谭秀心头猛然一震,叫道:“老人家……”
彭千里眼一闭,头一歪,身子软了,气绝了!
谭秀明知彭千里难免,可是究竟彭千里刚才还能说话,他心里还好一点,如今彭千里这一嚼舌气绝身死,他才突然地感到惊急,忙叫了彭千里两声,摇了彭千里几摇,彭千里没反应,只有嘴角那缕鲜血不住地往外涌,谭秀大感悲痛,缓缓地垂下头去。
就在这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朗而略带冷意的话声:“年轻轻的不学好,怎么干起谋财害命的勾当来了。”
谭秀吃了一惊,放下彭千里往上一窜,霍然转了过去,他看见了,眼前不到几尺之处站着个头戴大帽的灰衣人,林内本来就黑,再经那顶大帽一遮,整个脑袋都看不见了,谭秀只觉这个人好眼熟,一眨眼间猛然想起这灰衣人正是在城里那家酒肆门口,差点跟他撞上的那个人,他一怔问道:“你是……”
那灰衣人截口说道:“我在问你,为什么年轻轻的不学好,偏干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
谭秀道:“你误会了,这位老人家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灰衣人笑了笑道:“小伙子,你今年才几岁,他又多大年纪,他会是你的朋友?”
谭秀道:“我说的实话,不信你可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