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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元不敢多问,悄悄回去睡觉,只是翻来覆去,无法入梦。陈建元仗剑江湖三十年,死在他手下的匪徒也有好几
个,但不知如何,这晚上的景象,回想起来,心头不住作呕。黑灵潭底的水声,静夜听来,格外清楚,鸣呜咽咽,好似嫠妇夜泣,陈建元想到风儿处置尸首那份熟练的手法,想来已非一次,那么,这黑灵潭底,正不知有多少死人在内?这一想,毛发悚然,更睡不着。
第二天起来,凤儿照常伺候,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地下血迹,早已擦抹干净,冬阳满室,温煦如春,陈建元想到前一晚的景象,似乎做了一场噩梦。
吃罢早饭,陈建元又陪龙入云下棋。下到一半,金钩羽士刘式安走了进来,叫了一声:“师父。”
龙入云看都不看他,手拈着棋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刘式安大声说道:“师父,昨晚上又有人来过了,等我提剑出来,才把他吓跑,天天这样闹得大家不安,总不是事,你老人家得有句话才好!”
龙入云冷笑道:“叫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有什么法想?”
刘式安接口说道:“弟子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投鼠忌器,我怕惊动你老人家……。”
话未完,龙入云插口道:“难为你这番孝心。”
刘式安脸一红道:“弟子别的不怕,只怕有什么人惊犯你老人家,万一有个失手,传出去弟子那还有脸做人?所以我想请师父体谅做小辈的,搬了回去,早晚也好有个照应。”
陈建元心想:刘式安这番话,倒是孝心可嘉,身为客人,纵然不能管人家的家务,调停调停他们师徒的感情,总是好的,因此想找句话来凑凑趣。
不料他还未开口,龙入云已斩钉截铁的答道:“我不回去!”
刘式安道:“那么弟子搬过来,伺奉你老人家。”
龙入云把脑袋摇博浪鼓似的道:“算了,算了!你也忙,我也怕烦,就是这样很好!”
刘式安双手一拍道:“这就难了。师父总知道的,那批人都是冲着清心镜来的,清心镜一天在你老人家身上,黑灵潭就一天不得安静。”
龙入云说道:“那么,照你看该怎么办呢?”
刘式安道:“有句话,弟子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龙入云一呆道:“当着陈大侠,你且说来听听!”
刘式安想了想,慢吞吞说道:“弟子在想,师父如果不保管清心镜,就没有人来跟师父找麻烦了。”
龙入云一听这话,抬眼看了刘式安半天,突地狂笑,笑声似哭似怒,难听已极。
陈建元实在看不过去,正想劝解,只见龙入云已自怀中掏出一块半寸厚、五寸大的淡紫水日盘,高举过顶,哀声说道:“恩师啊恩师,可怜你老人家断掌换宝,谁知害了弟子。庶人无罪,怀壁其罪,你老人家绝顶智慧,竟想不到此!”
陈建元一看这情形,深怕龙入云一时愤急,摔破清心镜。因此暗加戒备,心想,只要你一出手,我无论如何硬接一下,果真清心镜到了手中,再谈借用,就好说话了。
刘式安亦自惊疑不定,不容他说话,龙入云已是涕泗滂沱的哭道:“恩师啊,你哪想得到弟子护持清心镜的苦处,外入要来抢,自己人要来骗,好朋友也要来借,叫弟子依了谁好?没有清心镜,倒还落得个平平安安,有了清心镜,未得其用,先受其害,恩师啊恩师,你老人家在天之灵恕弟子不孝,弟子要去了这个祸根。”
语声未落,双手往后一甩,那件清心宝镜,被龙入云摔落黑灵潭中。
事出非常,陈建元和刘式安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龙入云则俯倒上身,伏在膝上号啕大哭。
这时惊动了全观上下,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纷纷赶来。刘式安心里恨透了师父,但身为承上启下的灵虚道长大弟子,要为后辈做榜样,只好跪了下来,其余的自然照样行事,黑压压跪了一地,就似灵虚道长仙去了一般。
陈建元懊丧万分,真想一跺脚立地告辞,无奈情势如此,江湖过节,不可不顾,只好反打起精神来劝解龙入云。
劝了好半天,才把灵虚道长劝得忍悲收泪。陈建元越想越不是味,当即告辞。
龙入云并不挽留,派凤儿送出观外。等陈建元上马时,凤儿上来扶他一把,悄悄塞给他一小团纸,并用眼色示意。
陈建元会意点头,刷拉一鞭,等马行数里以外,才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数字道:“感君拔刀之德,清心镜之事,尚好商量。请嘱侯陵来谈,千秘!”
陈建元喜出望外,笑骂一声:“好你个牛鼻子,真会做作。”不消说得,龙入云且哭且骂.摔入黑灵潭的那件清心镜,定是假货。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建元因清心镜借用有望。不虚此行,心情异常愉快,打马如飞,直往张垣而来,预备见过几个口外皮货老客,略谈买卖,即行星夜赶奔长安,交差覆命。
赶到张垣,已是掌灯时分。这张家口乃是西北大漠入京的咽喉要路,四方辐辏,极其繁盛。陈建元到客店下马,因习武之人,旅途歇宿,多爱僻静的地方,因而在最后一进,西面小跨院住下。
那小跨院,只得四间房,隔着一个小小天井,南北各二。陈建元住了北屋,因这一天心急赶路,略感劳累,晚饭以后,便即息灯,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消个把时辰,疲劳已去,陈建元下床喝茶,走到窗前,抬头一望,只见对面屋子,窗户半开,一个矮瘦白须老者,正光着脊梁在抹身,胸前肋骨根根可数。在这朔风凛冽的数九寒天,这大年纪的人,竟毫无畏寒之意,若非内功精湛,焉能如何?
陈建元心念一动,便不点灯,躲在暗处,目不转睛,悄悄窥看。只见那老者抹完身子,取起汗衣,放在盆中,搓洗了一会,左手抬起衣服,水珠滴答,也没见他用多大劲,右手在衣服上捏了一遍,便已绞得极干。
奇事还在后面,但见那老者抖开汗衣,右手不停的扇着衣服,掌风到处,冒出一阵水气,衣服上就白了一块,宛如火烤一般。
陈建元大为惊奇,心想这股掌风,力道之强劲,固然用不着说,但扇干水气,竟能不伤衣服.这种精华内蕴,寓刚于柔的功夫,实所罕见。心下暗数当今闻名而未见的武林高手,真想不出哪个有如此精深的功力。
这时那老者已将汗衣扇干,正待穿上身去。左臂穿出袖管,陈建元眼尖,发见他左掌只有四个手指,小指齐根断去,这下恍然大,忙不迭拔闩开门,走到南屋,在房门上叩了数下。里面说道:“门闩未插,自己推门进来!”
陈建元推开房门,抱拳问道:“老爷子敢是九指神……。”因“偷”字不便出口,故而语声中断。
老者莞尔笑道:“赖我是贼,又有何妨?”
陈建元一听果是侯陵,心下大喜,赶紧双膝着地,行了大礼,口说:“弟子陈建元,叩见侯老前辈!”
侯老侠哈哈一笑,一纵身,圈双臂扶起陈建元,口中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好极了,好极了。”
陈建元说道:“弟子真没有想到,在这里得遇侯老前辈,清虚观灵虚道长有话托我带给你老人家。”
侯陵“哦”了一声,矍然问道:“他怎么说?”
陈建元答道:“待弟子细细禀告。”
当下,陈建元把在清虚观的见闻遭遇,一一说与九指神偷侯陵。
侯老侠听完,沉吟半晌,暗自沉思,这牛鼻子向来心高气傲,指名要我去谈,不知是有求于我,还是想较量一下?
陈建元又提起适才所见掌风扇衣之事,笑道:“弟子算来算去,当今武林中并无此等高于,不想忘了侯老前辈,实以做梦也未曾想到,侯陵老前辈也已从长安到此。但不知侯老前辈来此何事,可容弟子效劳?”
侯老侠笑道:“我正为寻访老弟台而来。”
原来侯老侠和诸葛玉堂回到长安安平镖局,因一月之约,为时尚有十天,北鞭岳胄父女尚未到来,伏虎将陶世泉和孙仲武,交镖以后,一身清闲,便不回南郑,迳自来访胡胜魁,已自盘桓了数日。这日一见侯陵,深深叩谢,神态极其恭敬诚挚。诸葛玉堂也把艺儿在山经过,细细告诉老姑太太和湘青,老姑太太听了十分安慰,湘青则是怏怏不乐,听说老和尚答应她一年去玩两趟,巴不得她爷爷顿时带她上山,只是说不出口。
侯老侠住了两三天,每日都开怀畅饮,倒也逍遥。只是天生有些猴儿性气,闲了两三天,便觉无聊。这天谈到清心镜,侯老侠猛然想起,灵虚道长龙入云妒心甚重,自己徒弟不争气,看见一微上人有了上佳资质的好弟子,必然心怀不忿,万万不肯再借清心镜,玉成他人的好事。再则,似此重宝,防护必定周密,或许另造两面假货,遮入耳目,亦是常有之事。万一却不过陈建元的面子,拿面西贝货来敷衍,岂不上当!
侯老侠一说心中的算计,诸葛玉堂等人,都道言之有理。一番商议,侯老侠决意追上陈建元,叫他饰词为亲人医治心疾,暂借清心镜—用。江湖之上,济危扶倾是侠义道的天职。灵虚道长听说救人重症,或许肯借,亦未可知,只要清心镜到得手中,再作计较,灵虚道长也就无可奈何了。
太极无双剑动身之时,原说先到张家口接治买卖,回程才上小五台山,中途变了主意,侯老侠自无所知,在安平镖局挑了一匹好马,日夜趋程,因而动身在陈建元之后。反比陈建元先到张家口,到几处皮货老客及大客栈寻访。均说未见陈建元到来,侯老侠猜想他,必是先上了小五台山,事情既已如此,只得罢了。玩了一日,正待第二天返回长安,却不道意外相遇,倒免了侯老侠多一次奔波。
次日一早,陈建元殷殷作别,自去料理皮货买卖。侯老侠到街上备办了一些用具,跨马直奔小五台山,一路尽拣樵径小道行走,行迹甚是隐密。夕阳卸山之时,遥见一片黑忽忽的松林,林外丹甓飞阁,隐隐可见,知已到了清虚观,且不忙造访,找了一处隐僻山洞,藏好马匹,取出干粮,就着背上红葫芦里所装的老白干,饱餐一顿,闭目养神。
清虚观中,鼓打三更,侯老侠悄悄起身,从马上取下一物,施展移步换形的绝顶轻功,片刻间已来至清虚观外。
九指神偷侯陵自天壹较艺以后,即未来过此地,事隔二十余年,清虚观的形势,已不甚记得清楚。好在已得陈建元细为解说,略一张望,果见观后西北角上,有座小山,隐现灯光,心想:这定是龙入云养静之处。
侯老侠脚下一紧,蛇行至龙入云丹室窗外,左掌在地下一撑,身形以俯卧之势,平地窜起,手掌在詹下一搭,双足钩住木椽,斜着往里看去,只见龙入云盘腿坐于木榻之上,面前一张茶几,红烛高烧,摊着一本书,茶几旁边一个道僮,想来就是那个凤儿。看神气,龙入云正在向凤儿讲书。
侯老侠看了一会,脚下故意弄出一声轻响,龙入云眼珠一停,慢吞吞抓起几颗松子,正待放进口中,突见他往外一扬,三粒松仁,疾如闪电般,穿越窗户直向侯老侠身上飞来。
侯老侠信手一抄,抄到两粒,第三粒直扑面门,侯老侠一张口咬住,嚼了两下,笑道:“味道不坏!”
龙入云闻声似是吃了一惊,一手抓起那本书,一手把凤儿拖到木榻之后,厉声喝道:“哪位朋友见访?”
侯老侠朗声说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吗?”
龙入云呆了一下,骂道:“原来是你这猴精,专会弄鬼。”
侯老侠笑道:“我也要先看看你,好好的精虚观不住,弄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僮躲在这里捣什么鬼?”
龙人云气得嘴翕动,大喝道:“你这死不了的老猴儿崽子,满嘴胡说八道!”
侯老侠答道:“半夜不做亏心事,窗外有人心不惊,老朋友开开玩笑,你急什么?难不成真是做贼心虚?”
龙人云知道侯陵的脾气,啼笑皆非,恨得牙痒痒的,只是无法可施,怒道:“你倒是进来不进来?不进来就快滚!”
侯老侠笑道:“既蒙宠召,怎敢不来?”
说着,飘身下地,发一枚钱镖,透过窗纸,打灭烛火,然后一推窗户,丢进一物。
只听扑的一声炸裂之音,灵虚道长龙入云急急叫道:“风儿,快亮火折子。”
火折子一亮,只见灵虚道长,头脸身上,皆是血迹,白胡子变了红胡子,形状十分滑稽。
龙入云一面拿块手巾擦抹,一面说道:“看看地上,什么东西?”
凤儿点上蜡烛,照看了一下说道:“是个猪尿泡,下面磐着个秤铊,这血像是猪血。”
语声刚毕,窗外侯老侠接口道:“好个聪明娃娃,真还识货。灵虚指大破猪尿泡,可真是黑灵潭一绝。”说罢,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原来侯老侠算定,一见面龙入云必以灵虚指给他个下马威,因此在张家口买了个猪尿泡,灌足猪血,灵虚道长不知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