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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浅轻嗤一声,冷笑道:“你这话留与西辞说,定比与我说有用得多。”
“六哥究竟是何意,不妨与持盈说个明白罢。”持盈轻笑一声,“你我兄妹的事,何必把西辞牵扯进来。”
“现在倒还算有了几分郁家人的模样。”郁浅道,“白日里的九妹却是让人大开眼界。”
持盈眸色深碧,流光轻转,霎时幽幽深邃,她只道:“两年的亏,持盈吃得还不够么?”手指一叩桌面,她一笑,“人总是会学乖的,六哥你说对么?”
“西辞教了你不少。”郁浅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只是转眼眉头又深深攒起,“却不知七弟能给你什么?”
持盈笑容淡淡:“七哥不能给我什么,只看我想做什么,如此而已。”
郁浅看了她许久,容上似笑非笑,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缓缓道:“你当时幽居冷宫,或许不知道吧?当年广慎给父皇出的主意是行之的意思。”
持盈的手指在袖下一收,轻笑一声:“六哥认为这句解释迟了两年,对持盈还有用么?”
“我解释自是我的事,与你有用与否从不在我的考虑里。”郁浅唇角微绽,“九妹,六哥只问你一句,你可知景妃的遗体并未葬入皇陵?”
持盈霍然立起,声色当即森厉起来:“六哥,话不可乱说。”
郁浅道:“乱说不乱说,你去翻翻宫中记录就可知。”
持盈抿紧了唇,冷声道:“此事六哥怎会知晓?”
“任何一个秘密,在宫里都不成其为秘密。”郁浅淡笑,“你记着这句话。”
持盈还待追问,郁浅却已起身道,“我只言尽于此,西辞既爽约不肯前来,我亦不多留,夜深人寐,你回吧。”
持盈伸手按住郁浅的袖管,眉头微微一蹙:“爽约?”
郁浅皱眉看着被持盈拉住的袖管,一字字道:“放手。”
持盈却是执拗地不放,定定道:“六哥所说‘爽约’二字是何意思?难道不是六哥以书信相约西辞来此么?”
郁浅沉默半晌,只从怀中拿出一封淡粉蜀笺,掷于桌上,道:“你自个儿瞧吧。”
持盈当下松手,接过蜀笺读罢,几行浏览下来才觉信中所言与给西辞的那封信相差无几,只是这蜀笺上却是明明白白的西辞的笔迹。持盈指尖一划,细细瞧过后方舒眉笑道:“笔力尚浅,西辞写不出这样浅薄的字。”
她亦从袖中取出给锦帕,回忆了当时的字迹,用茶水写下后,交到郁浅手里:“六哥且看看这可是仿了六哥的字迹?”
郁浅看后,方负手道:“不错。”
持盈轻笑:“那么看来就是有人有心要引六哥与我见面了。”
“信是给西辞的,与你何干?”郁浅冷看她一眼,“西辞未来,倒也明智。”
“西辞若是来了,六哥恐怕就真有麻烦了。”持盈一捻那蜀笺,浅笑道,“私见朝臣,与私见皇妹,哪个罪名更大一些,想必六哥是明白的。”
郁浅目示桌上烛火,道:“烧了罢。”
持盈也知晓其间利害,伸手变将那蜀笺凑去了火边,如她在相府里焚烧时一般,那纸笺上顿时散开了幽幽花香,闻来却不是芙蓉,而是一种混杂的香味,愈烧愈浓。
当那蜀笺化作灰烬之时,持盈抬首却见面前独立之人,竟堪堪成了盈盈而立的景妃。
那还是荣受盛宠时的景妃,衣香云鬓,笑靥明艳,鲜活的美丽从她的面庞上透出,一双碧眸顾盼生辉,甚时清丽动人。
“母妃……”持盈隐约觉出不对来,悄悄向后踏了一步。
“阿盈,来,到母妃这里来。”景妃莞尔一笑,温言软语。
景妃从未对持盈如此温柔过,即使在偶尔的清醒之时更不曾。持盈未及贪恋,瞳孔里已是深深的惊惧,她害怕这样的景妃,也害怕这样的温柔。
她连连倒退,不由高声一唤:“六哥,六哥你在哪里?”
听不到任何回应,只有一步步走近的景妃。
持盈连退数步,还未及出声,脚下就是一空,整个人都滑倒下去,她想用手支住身体,却是狠狠一痛,额角不知撞到了什么,一股湿热转瞬流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之后,眼前只有一片浓烈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浮云尽(上)
额头上的疼痛隐隐约约刺激着神经,持盈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依白坊六十三号雅间那高高的房顶。
抬手一摸额角,触到的是一层纱布,药水的气味分外浓重,却教人神智一清。
支身起来,她一撩帘子就见郁浅端坐在桌前,正静静看着手里的奏呈。
“六哥。”持盈的声音尚还带着沙哑,“方才发生了什么?”
郁浅搁下手上笔墨,淡道:“那蜀笺带毒,我亦人事不知,醒来就已在此,还有小侍送折子来,倒也细致。”
持盈坐起身,轻整衣衫,道:“六哥就不担心有人借机行谋刺之事?”
“担心有何用,可抵万千兵马?”郁浅颇是不屑,“与其担心生死,不如想想出去后要如何向父皇解释吧。”
“父皇怎会知晓?”持盈微怔,“莫不是昨夜是七哥……”
“祸从口出。”郁浅冷冷四字堵住了持盈的话端。
持盈当下醒悟过来,只轻声道:“还请六哥恕持盈失言。”
郁浅闻言反是叹了口气:“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至少如今我们还得好好想个法子离开依白坊才是。”
“西辞常来依白坊,六哥扮作他的样子离开也并非不可。”持盈反是展颜一笑。
“你且去瞧瞧外面。”郁浅面上浮出极浅淡的无奈,伸手指了指窗边。
窗外人声鼎沸,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持盈一手微微挑起帘子向下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不由让她倒抽了口冷气。
依白坊前的长街上遍布了红色的送嫁队伍,两边做生意的小贩怨声载道,送嫁队伍里的护卫则大声呵斥着,双方推推攘攘,气氛已是火爆非常。
“住嘴!”花轿里传出一声轻喝,“大庭广众,成何体统,休要丢了我南宁谢家的脸面!”
“大小姐,您今日还是……”当头一匹白马掉转头来,马上之人抱拳向轿内咬牙道,“先去宫中面谒皇上吧。”
“怎么,我先来接了六殿下一并回宫有错么?”那少女声色清亮,英气勃发,隐含怒气,“还是真如那密信上所说,六殿下在这依白坊里醉生梦死所以你不敢带本小姐来瞧上一瞧?”
那马上之人还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当是六王府的人,只是如今冷汗涔涔的模样让人一瞧就知是心虚。
轿中少女怒斥道:“怎么不答,莫非你要我出轿来亲自上去么?”
一阵哗啦声之后,就听侍女慌张道:“大小姐,大小姐,您不能出去啊……您……”
话音未落,红色的锦帘一把被人扯了下来,一个戴着玉冠身披红霞的少女立上了轿前,一手扯着红头巾,一手握着一柄短剑,生得玉润秀美,此刻怒色上眉梢,丽色却是不减,反是多了几分英姿。
“让你的人从依白坊门前离开。”她微微冷笑,“我倒要瞧瞧,在未婚妻到达帝都的第一天晚上就出去寻花问柳的六殿下究竟是什么模样!”
“大小姐您真是误会了,依白坊只是赌坊而已,决不是您想的那些个烟花之地。”那少年急得满头是汗,又不知该怎么办好,只得愣愣地站在依白坊门口,就是不让人进。
楼上的持盈看得是一脸无奈,支着下颚笑道:“六哥,未来六嫂可真是女中豪杰。”
郁浅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道:“等她上来揪着你不放,我却想听听你那时对她的评价。”
持盈轻笑一声,扬手一指,只道:“那也得等六嫂上来。”
“她若上来了,闹出去你我的名声都不好听。”郁浅递了份折子给持盈,道,“你来看看。”
“六哥愿意让我看?”持盈倚在窗边,唇边浅笑盈盈,却是依旧不动,“不怕我告诉七哥么?”
郁浅深深看她一眼,只道:“你看吧。”
持盈舒展开眉目,容上笑意清淡,只摇首道:“六哥只怕会后悔。”
郁浅轻敛衣角,起身将奏折放进她手里,道:“这一封奏折的内容,你是决不会告知行之的。”他还是昨日的那身深色衣衫,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样子,让人决计想像不到他这一晚上都窝在依白坊里昏睡着。
持盈迟疑着接过,展开看了几行,笑意微敛,眸色渐深,手指紧紧一攥,抬首道:“六哥这是何意?”
“昨晚你不是说了想回宫么?”郁浅看向持盈的目光中隐含了急分探究,良久方淡道,“西辞前个儿也提了此事,我就顺手写进了折子里。”
持盈低首复又看着那折子,沉默半晌后将它揉进手心,道:“六哥这个人情,持盈怕是承不起。”她承的情,郁浅多半会算在西辞身上,她不愿如此,也不能如此。
“这个人情,是要还的。”郁浅向她一伸手,示意她把揉成一团的折子放进自己手里。
持盈蓦然抬首,笑道:“若是要我做不利于西辞的事,我宁可永不回宫,皇宫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
郁浅要她还的,不外乎是要她提供郁行之的情报云云,既然西辞站在郁行之一边,那么,她对郁行之至多能做到不帮,却决做不到出卖。皇宫里的荣华奢贵,在她眼里,比不过西辞的舒眉一笑。
“给我。”郁浅神情不变,依旧冷冷淡淡。
持盈微微一笑,非但未将纸团交给郁浅,反是张开手将那团纸一点点的撕成碎片,在郁浅越来越沉的目光里,慢慢将手伸出窗外,碎屑一眨眼就飞散开去,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好,好……”郁浅反是笑道,“你当真是重情重义。”
话音未落,亮闪闪的一柄剑已是横上了郁浅的颈间。
红衣飘飘的少女倨傲地抬着下颚道:“你就是六殿下?”她斜睨着持盈,笑道,“好秀气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儿?”
郁浅轻哼一声,双眸静静看着红色嫁衣的少女,沉声道:“谢大小姐,请把你的剑放下。”
谢黎双眉微扬,粲然一笑,容上艳色顿生,只听她道:“怎么,我来见见自己未来的姐妹,这很过分么?”黑眸一转,几分狡黠几分灵慧,“还是六殿下心疼了?”
“对皇亲国戚动剑,可是要诛九族的,谢大小姐。”持盈抬首望向立在窗台的少女,如是微笑,敛衣轻拜下去,“郁持盈见过未来的六嫂,谢大小姐。”
“郁、持、盈……”谢黎细细琢磨之后方瞪圆了眼睛,“九公主?”
郁浅伸手拨开剑锋,冷声道:“还不把剑收回去。”
谢黎明艳的脸庞上顿时飞起了红晕,短剑却仍是横在那里,犟着头向郁浅呵斥道:“你们兄妹两呆了一夜算是什么事儿?”
“谁说只有他们二人?”
三人齐齐望去,门前青衫少年已是从容不迫地踏进房来,边走边笑道,“我不过是去了隔壁一小会儿,怎得闹成了这般?”
“你又是谁?”谢黎一昂头向他发问,明艳动人的脸上极其生动鲜活。
“西辞。”持盈蓦然起身走过去,轻轻一握他的手,瞧着他的脸色,心里不免几分歉疚,忙低声道:“怎么不好好休息着?”
西辞向她一笑,却不答话,容上慢慢浮出一种极淡的倦色,却又好似渗透了急切过后的放松,脸色一瞬透白如纸,整个人看上去甚是单薄。
谢黎此刻已从窗台跃下,头戴新嫁娘的花饰,身披灿灿红色嫁衣,反是衬得西辞愈加清静出尘起来。
“我问你话呢,你是谁?”谢黎的眼眸甚是明亮,有着宫中少女所没有的生气与活力,顾盼生辉的模样真真是明媚照人。
西辞轻一拂袖,俯身笑道:“顾西辞见过谢大小姐。”
少年洁白,风姿如玉,谢黎未及回答,西辞已然起身,一手揽过持盈含笑道:“阿盈,我们该回府了。”
谢黎的眼睛一瞬又瞪圆了,盛气凌人的架势顿时又矮了几分:“你们是夫妻?”
此言一出,气氛却有些僵,持盈回首看向西辞,却见西辞神色不变,依旧是那般清清淡淡、温温柔柔地道:“不是。”声音带着低哑,一言既尽,他已掩袖轻咳起来。
持盈吊起的心一瞬又落回原地,却不知怎的有些失落,她伸手一挽西辞的手臂,向谢黎解释道:“西辞是顾相长子,持盈乃是顾相养女,是以平日里亲近一些。”
谢黎恍然大悟:“原来连昌里的兄妹就是这般亲近的。”
郁浅的脸色有些沉,他已不愿再同这位未来王妃多搭话了,活泼鲜明的谢黎显然与他沉静冷清的性子十分不合。
“谢大小姐可是还要面见皇上?”西辞轻轻一摆手,拂开持盈,向谢黎一拱手,静道,“若是因此而耽搁,西辞就太过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