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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蔑然轻笑,神情间似觉他此言十分可笑:“你如今同我说这些,还有用么?你做或不做,可能改变现在的一丝一毫?若要解释,西辞生前你为何不解释?如今逝者已去,你却来寻我作解,岂不可笑?”
宴卿被言语一刺,亦愤愤道:“主子向来待你不薄,你若真做了,当真枉为人。”
云旧雨叹道:“罢了罢了,见过言筠小姐你们便知一切真相,我在这里白费口舌也是无用。”
持盈敛衣轻步而下:“那便走吧。”
宴卿拽住她袖管,一双泫然的眼眸睁大了看向她,黑白分明,瞳色清净。持盈心头一软,终究还是道:“你若是要来,就一同来吧。”
宴卿舒开眉目破涕为笑,持盈随在云旧雨身后向门外走去,走了许久,也不见宴卿跟来,她回身一看,却是蓦然怔住。
宴卿正回首向书斋方向远远眺着,干净纯澈的眼眸里浸染了森冷的恨意,黑衣迎风猎猎,凭空添了几分萧索。
持盈一瞬泪盈于睫,不忍再看。
云旧雨带她们去的,正是七王府。
持盈一踏进去,就惊得顿住了脚步:七王府的大厅竟是画卷飘飞,一幅幅挂在梁上垂下,随风而动,再细看来,皆是西辞手笔。
芸池的青山绿水,江南的烟雨回廊,长生殿的四季静景……更多的是持盈自己,她清楚地看到每一年的自己,年幼的、长大的、现在的自己。
这些画卷映着后面的白绫飘拂,一点一滴,一笔一划,都描绘出旧时西辞作画的模样。
持盈慢慢踏了进去,手轻轻抚过那些画,风从指缝里滑过,带着墨的香气。
她踮起脚尖,想把画取下来,却隐隐听见一声尖利的“闭嘴”。
顿住手,她侧首看向云旧雨:“这声音……是言筠?”
云旧雨神色并不好看,甚至带着些许的落寞,颔首道:“是。”
持盈松下手,整了衣袖,叹道:“那便先去看过言筠再来。”她转身向宴卿正色道,“你留在这里,若是损了一幅……”
她话未说完,宴卿已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道:“宴卿决不会让任何人弄坏主子的画。”
持盈微微舒开眉目:“多谢。”
她一路随云旧雨往七王府深处而去,然而愈走愈心惊,整个七王府都几乎被改成了灵堂,只有黑白二色。
走到后府,持盈第一眼就见到了端坐正堂的七王妃宁千凝,而后才是坐于另一端的顾言筠。
两人中间隔着焚烧纸钱的火盆,火焰袅袅,映出两人晴晦不定的面容。
宁千凝生而纤细柔美,此刻面对言筠微蹙着眉,有一种柔软无骨的娇弱之色,说起话来声音也是糯糯的:“顾大小姐,王爷尚在休养之中,七王府已经应了大小姐的要求为顾公子祭奠,大小姐就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言筠生来体弱,她的细瘦秀美在宁千凝的对比之下,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与西辞像极的眼睛睁得极大,她捏紧了手,细声道:“饶人?当初七殿下对我大哥下手的时候,何不想想这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面上泛出如当年的西辞一般的病态潮红,衬得她眼神一点点愤恨狰狞起来。
宁千凝手托茶碗,轻啜一口,缓缓道:“大小姐当日肯替王爷逼得顾公子答应画那幅画来,也功不可没。”她抬首看向持盈的方向,微微一笑,“九妹来了。”
言筠骤然回首,嗫嚅着唤了声“盈姐姐”。
持盈心知宁千凝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目光微动,容上笑意不改分毫:“七嫂,持盈此次,只为言筠而来。”
宁千凝笑容了然,略欠身道:“九妹请便。”
“盈姐姐。”言筠回首看向持盈,立起身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害死大哥,我没有。”
持盈一手压住她单瘦的肩膀,轻道:“当初假意失踪的,是你么?”
言筠肩膀一颤,惶惶如惊鹿的眼神看进持盈的眼里,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持盈再问:“引云旧雨入府的,是你么?”
言筠再度颔首,眼角已有了分明的湿意。
“装疯气得西辞咳血的是你么?”持盈容上平静,眼底也是清澈一片不见波澜,可满面前的言筠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倚着持盈的肩膀微微颤抖。
持盈没有过多的神情,只是慢慢地再问了最后一句:“逼他答应给七哥作画的,也是你么?”
言筠不敢再回答,只是低首啜泣着。
持盈拂衣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西辞原谅你包容你,因为你是他亲妹子,但是我不会。”
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不能原谅你,言筠,哪怕那确实不是你的错。”
持盈转身就走,言筠蓦然牵住她的衣袖,哭道:“盈姐姐,我不知道七殿下会真的害死大哥,我不知道那幅画是那个模样,若是知道,我是死也不会让他拿走的。”
“言筠,世上没有早知道。”持盈拨开她的手,敛起裙摆便要走。
云旧雨闪身于前,拱手道:“九公主,言筠小姐种种之举乃是无心,那画……是师傅自己的主意。”
“哦?”持盈回首,一抬下颌,眼里带了讽意,“你不妨说来听听。”
“师傅当时确实作了两幅画,一幅是由九公主的画像修改而成的景妃画像,一幅正是七殿下口中所说的牡丹图。”云旧雨说罢从袖中将卷轴呈给了持盈。
持盈指尖微微一颤,将画轴抓在手里,挑眉淡笑:“多谢相告。”
“九公主不打开看看么?”云旧雨如是追问。
持盈分明的眉目笑起来有些看破旧事的怅然,好似先前痛哭的那人不是自己,她将画轴往袖中一推,目光转向远处画卷轻扬的大厅,道:“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
那件事是否是西辞所计划,于她而言,已不在重要,因为无论结果如何,西辞都已经回不来了。然而她对言筠、对顾珂、对郁行之,甚至是对郁陵的恨意却不会减少一分一毫——若非他们步步相逼,事到如今也不会是如此结局。
“可这对言筠很重要。”云旧雨握住持盈的手腕,恳切道,“九公主,请您将画打开,师傅说过,这幅画只能交给你,所以我从未给过第二人。”
这幅画是唯一能证明郁行之献画连累西辞入狱病重而死并非言筠之错的凭证,然而持盈却并不准备给言筠和云旧雨这样一个机会。
当年西辞眼见言筠疯癫,心痛难当、咳血不止,可那不过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妹妹的一个计谋,一个逼他就范的计谋。
一想到这里,持盈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言筠软下心肠来。
“宴卿。”她忽地朝向虚空轻唤了一声。
云旧雨蓦然警觉地回头看向来处,手上劲头一松,持盈挣开手腕的束缚,长袖一翻,整幅画卷从宽大的袖管间抖落出去,顺势落进火盆之中。
云旧雨再回首去捉那画轴却已来不及,火焰唰地蹿了上来,焰舌腾卷上画轴,转眼就已处处火星。
持盈退到门前,面容沉静,只含着浅凉的笑,道:“可惜,这将永远成为秘密了。”
为了西辞的清名,也为了言筠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只能让这幅画就此消失。
“你……”云旧雨瞪向持盈,好似第一天才认识她一般,正在怔忡之间,却听身后一声惨哭。
一向病弱的言筠哭到脱力,手还在往火盆里伸,想去够那幅画,却被火焰灼伤了手背,她仍是不管不顾。
云旧雨大惊失色,再无暇顾及持盈,忙将言筠揽回怀中,小心翼翼地细看言筠的手背,只见原本白皙的皮肉烧得翻了出来,混了血水,剌剌一片,乍看之下狰狞可怖。
持盈微微动容,但这却打动不了她更多,她抬眼看向依旧端庄坐着的宁千凝——那女子还在镇定自若地呷着清茶,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见持盈的视线投来,也只是浅浅一笑以作示意。
注视着这一切,持盈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个端坐在上席看席的女子,以及身后操纵着一切的郁行之,她全部都不会放过。
眸光清冷,却用垂下的眼帘掩饰着,沉默半晌之后,持盈转身拂袖而去。
持盈回到大厅的时候,宴卿还在认真地守着那些随风飘动的画卷,见持盈出来,这才起身道:“小姐。”
持盈目光转柔,轻道:“等我把画收起来,我们便回宫。”她伸手将画一幅一幅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卷好,放在宴卿怀里,到最后数了数,总共八十六幅。
宴卿抱不过来,她还分了一些揽在怀中。那些画由双臂抱着,贴在心口,给了她些许的慰藉。这些都是西辞多年来一笔一画的心血,沾着她熟悉的墨香味,也见证着她过去的十六年岁月。
抱着画轴走出七王府的少女神情坚韧且清明,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多年由西辞相依相伴的日子只能走到这里了,从今往后,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抱紧了怀里熟悉又亲切的画轴,持盈稳稳地跨出七王府的大门,头顶的青天白日清光照耀,映出她唇边清冽而薄凉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情不存
持盈重新回到宫中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
郁行之闭门称病不出,郁陵频频不上朝,政事交托在郁浅和郁漓手中,而六王妃谢黎在此刻传出有孕,让整个局势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挽碧就这么暂时地留在了觅云院,她没有提要走的意思,持盈也装作先前将她扫地出门的一幕未曾发生,主仆二人的相处也算风平浪静。
谢清宵的突然拜访,却在持盈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微微泛起了涟漪。
踏进院门的少女,身着月白色的宫装,眉目清爽而细致,衬得持盈愈加憔悴和消瘦。
谢清宵一贯便是如此,离开楼越并不会让她就此消沉,也不会令她停滞不前,相反,她会寻找让自己更加舒服的生活方式,哪怕她的人生并不完全由自己掌控。
“九公主近来似乎清闲许多。”谢清宵坐定下来,含笑相问。
持盈收起手上的书卷,只道:“幼蓝,替谢五小姐取壶酒来。”
谢清宵目光清亮,闻言不由笑道:“难为九公主还记得清宵这一陋习,只是如今清宵早已滴酒不沾。”
持盈略怔,随即了然。谢清宵不是不在意,而是始终掩饰着自己的在意,她终究要用一些东西和着那些记忆,永久封存起来。
幼蓝捧了酒上来,为两人斟满。
持盈伸手取了酒盏,轻抿一口,微微笑道:“若与我同饮,五小姐可赏脸否?”
谢清宵面容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她挽起袖管,将面前酒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灿然一笑:“幸何如哉。”
持盈的眉目里还带着淡淡惆怅,面上虽是笑着的,可这笑意却进不去眼底,盖不住满眼的苍冷。
“其实这次来,只想与九公主说完当日在宴上未尽之话。”谢清宵一盏酒入喉,双颊稍稍起了淡粉色,像是浅绘了胭脂,滟滟生色,但她口中所说之言,却不尽如容色这般美好。
“清宵此来连昌,只是遵循父意。”她眯了眯眼,手上摆弄着那只琉璃盏,若无其事地道,“父亲想请六殿下效法舜帝。”
持盈蓦然一惊,抬首看向谢清宵,但见她神色一派淡然,只得道:“五小姐好气度。”
“也不算什么好气度。”谢清宵轻笑,“不过是没有法子罢了。”她喟然一叹,“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总要为这血脉付出些代价。”
“六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持盈如是回答。
“呵。”谢清宵用指尖轻敲琉璃盏,听着指下发出的清脆声响,微笑道,“大姐可不这么认为,她总是觉着六殿下太过沉闷、不好相与。”
持盈目光一垂,轻道:“沉闷寡言之人,总也好过心怀不轨之人。”
谢清宵笑而不答,再取过酒壶斟慢,轻啜着,缓缓道:“九公主可知楼越成亲了?听说,娶的是洛淼首富之女,模样很是周正,性子也极好。”
“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了。”持盈恍然一笑,念及西辞,心底一窒,又举杯饮下一盏酒,用袖掩去眼角的一滴泪。
“说是如此说,只是……”谢清宵苦笑了下,低垂下眉眼,手上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空荡荡的一片,想起那里曾经戴着一串石榴石手链,想起那双漆黑深凝的盲目,想起他素衣银枪风姿清洁,更想起她离开时他容上若有似无的笑意。
楼家和谢家那道不可跨越的界限,让她只能选择离去。不是不能坚持,而是害怕坚持之后的结果并非想像中那么美好。两个家族的重荷悬在头顶,他少年抑郁,她身不由己,当年少时细微美好的爱情在年华流逝之间越磨越淡之后,当他往后一点一点地想起谢家曾经那样盛气凌人肆无忌惮地压制着他的手足,又会是何种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