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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瑄所站立之处,很快被“清了场”。不管是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公子哥儿,都远离了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多有鄙夷之色。张家出事,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唯恐惹祸上身,不一而同。
如此就在场上外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局面:以张瑄为中间分割线,左侧是三五成群的青年士子,而在他的右侧,则是千娇百媚的仕女,多半是长安官宦人家的女眷及其侍女。
只是张瑄神色淡然平静,不为所动。
不及弱冠的年纪,一袭青色长衫,玉带束腰,面如冠玉,迎风而立,衣袂飘飘,整个人显得英挺而飘逸。周遭一些不知张瑄底细的怀春少女,时不时会投过一抹抹大胆挑逗的目光。
顾盼间,张瑄将微微有些兴奋的目光投向了王维王摩诘。这个后世人称“诗佛”、多才多艺的唐时文坛大师级人物,身穿一袭皂色便服,姿容清朗,两道浓眉斜插入鬓,颌下一缕长须,虽人到中年,却丝毫不显苍老,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王维趺坐在那里,正在与坐在他身侧的太子右庶子丘为谈笑生风,突然感觉到人群外围投来一抹热切的目光,不由抬头望去,见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清秀少年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目光流转,便报之以温和的笑容。
张瑄也笑笑,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
人群一阵喧哗,从正面昂首挺胸并肩行来了三个刚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士子,皆是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人中翘楚。这三人脸上虽然挂着温和的笑容,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矜持却是想遮掩都遮掩不住的。
正是崔焕、萧复和陈和,声名远播的长安青年文士的代表人物,有“长安三杰”的美誉。
当然,在三人中隐隐还是以崔焕为首,崔焕的诗赋书画小有名气,是当今士林领袖王维的得意门生。
这三人分开人群走进去,先是各自向相熟的长辈或者前辈躬身见礼,然后才施施然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年轻一代能有资格入座者,唯这三人。
无数艳羡的眼神或者热烈的眸子投射在三人身上,崔焕还好神色坦然宠辱不惊,趺坐在那里波澜不惊;但那萧复和陈和终归是年轻心盛,坐在那里左顾右看,脸上微微显出了几分洋洋自得的光彩。
博学多才且出身名门高族,将来必然前途无量。在一干青年士子无声的追捧中,年轻人心气高,有些春风得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多时,随着从曲江池南岸的听涛阁那边传来优美婉转的鼓乐之声,两排身着霓裳锦裙珠帘玉翠的美貌少女列队而出,或端持玉盘或手执香囊或扬手散花,走动间因为金银首饰的碰撞而发出清脆的玲珑叮咚声响。
两队盛装少女中间,则缓步走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人。身穿淡青色真丝窄袖低胸上襦,肩搭白色绫罗披帛,下着描有金花的红裙,裙下露出绣鞋上面的红色绚履。行走间长袖飘飘摇曳生姿,贵不可言。
这便是那有名的虢国夫人了。张瑄站在那里凝目望去,心里暗暗摇头:好大的声势和排场,怕是皇妃出行也不过如此了吧?
虢国夫人走到近前,在场宾客一起躬身迎道,“夫人!”
虽是妇道人家因为裙带关系而起家,但这丝毫不能影响虢国夫人妩媚的脸上散播着淡淡的威势神光。她矜持地微微一笑,挥袖朗声道,“诸位免礼,请坐。”
这个时候,随后跟来的乐队也团团趺坐在了一侧,开始吹拉弹奏。悠扬的宫乐声中,依然高坐上位的虢国夫人环视众人,举盏笑道,“奴家今日做东,邀请诸位大人才俊相聚于曲江池芙蓉园之内,当纵酒放歌娱情尽兴不醉不归!请饮!”
众人也皆笑着举杯为礼,“夫人请饮!”
虢国夫人矜然一笑,姿态优雅地举杯畅饮。而众人也自相继掩袖一饮而尽。
侍候在侧的侍女赶紧用玉盘呈上丝帕,虢国夫人放下杯盏,用两根细长白皙的手指捏起丝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望着众人又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斗酒斗诗方为乐趣。奴家不才,愿意出个题目,还请诸位才俊吟诗作赋一番,为今日之盛会留下一段佳话。”
说到此处,虢国夫人沉吟半响,扭头望着曲江池岸边的一排垂柳,抿嘴笑道,“就以江边杨柳为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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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长安风云第011章曲江池上诗酒宴(5)
第011章曲江池上诗酒宴(5)
以柳为题,本是寻常。唐时风花雪月盛行,文人骚客多以咏柳寄情。如此,算是很套路、很普通的诗题了。
围观士子轰然叫好。张瑄站在那里却是暗暗一晒,心道这题目出的太白太俗太没有水平。看这架势,这哪里是士子文人以诗会友,纯属是给眼前这贵妇人解闷凑乐子的“调剂品”。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今日来并非是为了参与斗诗出风头,而是别有所图。斗诗之后便是纯粹的酒宴,不管是有没有资格入席的来客,哪怕是家仆下人,都能在随后的自由宴会上纵情畅饮,自然有虢国夫人的人来安排招待。
喝酒不是目的,但唐时民风开放,这种文士集会,伴随畅饮的往往是纵论国事,不管有无官职身份,都可以畅所欲言——张瑄等待的便是这个时机。
至于诗题为何,基本上与他无关,只耐心旁观便是。
无论是坐着的贵宾还是围站在外圈的士子仕女,都将目光投向了曲江池岸边那随风拂动的垂柳上,皱眉沉吟着。
张瑄眼角的余光发现身侧不远处的徐文彬也正在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即吟出惊天之作好在人前显露一番,从而一举成名天下知,不由感觉一阵好笑。
记忆告诉他,此人最缺的是才情,最不缺的是寻欢作乐的歪门邪道。这等草包竟然也想在文士云集的场合里表现一二,着实令张瑄不齿。
徐文彬正在挠头间,突然见张瑄似笑非笑地向自己投过一丝嗤笑,不由大怒。
他自己算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流氓”,但张瑄又比他强得了多少?你比老子更烂……徐文彬冷冷一笑,怒视着张瑄。
张瑄撇嘴一笑,扭了过头去。
徐文彬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大步走过来冲着张瑄压低声音斥道,“张瑄小贼,你可是在嗤笑某家?”
张瑄嘴角一晒,淡淡道,“徐二公子这是哪里话来?一向听闻二公子博学多才,吟诗作对无所不通,今日虢国夫人以咏柳为题,定是对了二公子的胃口。小可正在静候公子佳作,怎敢嗤笑?”
“你……”徐文彬立即涨红了脸。说他这个浪荡纨绔博学多才,简直就是绝妙狠辣的嘲讽。可偏偏张瑄态度平静,骂人不吐骨头,徐文彬尽管心里恨极,却也不敢当场发作。
在虢国夫人的场合里,他不敢乱来。要是搅了虢国夫人的兴致,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别看他是大理寺卿的儿子,但在虢国夫人眼里,根本就是一只小蝼蚁不值一提。
“小贼,咱们走着瞧!某要看看你怎么死!”徐文彬恨恨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狠话走了去。
……
……
见众人都在沉静构思,虢国夫人娇柔慵懒地向后靠在了软榻上,向身后摆了摆手。一个身材婀娜的美貌舞娘轻盈上前,伴随着柔和婉转的音乐声翩翩起舞。
一曲歌罢,舞也歇。
待众舞娘退下,崔焕淡然笑着长身而起,向虢国夫人躬身一礼,朗声道,“夫人,小生崔焕斗胆抛砖引玉了。”
虢国夫人笑吟吟地望着崔焕,点点头道,“崔家小哥儿是王摩诘的学生,才名遍布长安,就连圣上和贵妃娘娘都有所耳闻……好吧,奴家就洗耳恭听你的佳作。”
端坐在侧的王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来,他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恩师的支持,崔焕昂然起身,大步走向场中,俯身在事先准备好的书案上提笔,略一沉吟,挥笔而就。
写完,崔焕双手持着纸张,笑了笑,将之递给了一旁侍立着的虢国夫人府中的小厮。
小厮捧着墨香流韵的崔焕新作,毕恭毕敬地递给了坐在虢国夫人身侧的今日宴会充当“斗诗裁判”的驸马都尉杨錡。
杨琦是杨贵妃的堂兄,娶了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女儿太华公主,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守卫尉卿、驸马都尉、侍御史。
按说这老杨家和老李家的关系真够混乱的,妹妹嫁给了老子,而哥哥却又娶了女儿,这就相当于妹妹又成为哥哥的长辈。而如果再算起当初杨玉环曾经嫁给寿王李瑁……这当真是混乱之极。
这也就是风气极端开放的大唐王朝,换成任何一个朝代或者时代,都不可能出现如此冠冕堂皇的乱、伦现象。
话说回来了,这也正代表着巍巍大唐所独有的无双魅力。
杨琦干咳了两声,端着架子,望着崔焕的诗作大声吟道,“折江柳——曾栽杨柳曲江池,一别帝都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好诗。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崔公子此诗是借物道情,缅怀早年离京友人之作。真性情真才情,长安三杰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杨琦吟唱完毕,国子博士黄明忍不住拍案叫好。
丘为也笑了笑,侧身向王维道,“摩诘兄,崔焕此诗对仗工整颇有意境,不错不错……”
王维微笑不语。虽然心里颇为满意,但面子上因为是自己的学生,他这当老师的自然要矜持一些,不好公开叫好。
而其他在座权贵名士,也颇有点头赞许之意。
崔焕不仅有才、还有优越的家世出身,兼之人才清雅,在长安士林中一向很有声望。他如此抛砖引玉,虽未引起满堂彩,但也开了一个好头。
杨琦虽通些诗文,但造诣功底比起黄明这些当今名士来还是差了许多。见王维黄明等人叫好,杨琦也不吝给崔焕一个面子,便也附和笑道,“所言极是,崔公子此作甚妙,甚妙,堪称上乘。”
其实,崔焕此诗中规中矩,虽也真情实感,却无太大的出彩之处。
崔焕朗声一笑,“诸位师长大人过奖了,崔焕实不敢当。”
说着,崔焕心满意足地退回坐席。他再性格沉稳内敛,也还是20多岁的年纪,年轻人尤其是有才的年轻人哪里有不好强好胜的?
见崔焕讨了一个彩头,大大露脸,萧复坐在那里也有些坐不住了。三人同为“长安三杰”,明里意气相投乃是诗友良朋,但其实关系并不融洽,背后里互相竞争,对试图踩着对方的肩膀往上爬。
所谓文人相轻,古语诚不欺人也。
只是崔焕性格光明磊落,书生气十足,有“计较”都愿意在明处,而萧复和陈和两人则城府阴沉,为人稍显阴险世故,伪装功夫很上心。
这便是差别。
第一卷长安风云第012章曲江池上诗酒宴(6)
第012章曲江池上诗酒宴(6)
萧复一念及此,立即起身走到场中,施礼道,“夫人,诸位大人、前辈,小可也偶得一作,且请诸位斧正。”
说完,萧复也自是伏案写就,然后委托小厮传给了杨錡。
“堤上柳——垂柳万条丝,夏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是妾断肠时。”
杨錡吟完,不由笑道,“萧复年少多才,风流倜傥,颇有萧驸马当年之风。简单一个柳题,也亏得萧复能作出此等郎情妾意地诗作来。”
杨琦这么一做评价,在场众人都朗声笑了起来。
丘为不以为然地眉头一挑,他觉得萧复这诗作太过轻佻,只是杨錡已经出言夸赞了,他便不好再说什么。
虢国夫人媚眼一挑,嘴角浮起一抹古怪的笑容来,“不想萧复人小鬼大,不仅才情高,同样也是这花丛中的老手了。行人攀折处,是妾断肠时——哎呦呦,不知萧家的小郎君惹得哪位小美娘伤心断肠哟?”
“说来给奴家听听?”
众人都哄笑起来。
唐时文人狎妓其实并非丑事,而是雅趣。只是才子狎妓方才叫做真风雅,而不学无术者乐于此道,那就成了真纨绔,一如之前的张瑄。
萧复轻轻一笑,也不解释,再次虢国夫人深施一礼。
虢国夫人凝望着眼前这个英俊不凡的挺有趣的小郎君,心里畅快,不由放肆地格格纵笑起来,半响才掩嘴挥袖道,“好,奴家也来凑个趣,助个彩头。花娘,赏这萧家的小郎君一个小美娘,算是助兴。”
虢国夫人身后的一个仆妇躬身应是,回头随意指了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侍女,那侍女神色一变,但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乖巧地垂首走到了萧复坐席的后面,侍立不语。
萧复一怔,倒是没有想到虢国夫人如此凑趣。但他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当面拒绝,只得再次躬身道谢然后退下。
……
……
“忆江柳——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态浓谁为识,力弱自难持。学舞枝翻袖,呈妆叶展眉。如何一攀折,怀友又题诗。”
崔焕和萧复之后,长安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