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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柠趁空溜进来,将正在看信的雪荭吓了一跳。见是雪柠,雪荭连忙递过信:
“是董先生写给你的。”
“怎么落到白送手里了?”雪柠一边看信一边说,“难怪白送那么凶狠地要挟
你,原来董先生和圆表妹真的跑到香港去了。董先生真是厉害,还能找到柳子文的
妻子儿女,这样的活路也只有他能闯出来。”
“你总算承认了,董先生这样做才是活路!”
“也不是这种意思。说不定董先生在香港那边还羡慕我们。”
“董先生明明在信中说,他在寻找进一步去法国的时机。”
“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觉得董先生会这样想。”
眼泪双流的雪荭说不下去了。
“好女儿,不要哭,再哭就将福音哭没了!”
“前几天,你还说我是一省的福音哩,时至今日你又说我是白送的福音,这哪
是你说的道理!”
“当年梅外婆没教,我也是才明白的,福音之福不是幸福,而是光天化日之下
睁大眼睛做出来的黄粱美梦。”
雪柠匆匆离去时,差点与同样匆匆的白送撞了个满怀。白送关上门,刚想伸手
抱住雪荭,就被她转身躲开。接连试了几下仍不能得手,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在叫:“陕叫白送,细米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喊声一起,白送和雪荭就从洞房里消失了。
一省在窗外等到下半夜,迷迷糊糊地正在打瞌睡,忽然听到白送在骂雪荭。如
果雪荭爽快地答应嫁给他,细米就不会自杀。发生在林大雨身上的前因后果就让细
米活得没意思,加上白送逼婚,对像还是从小跟着雪柠学,只为天门口做好事,从
不做坏事的雪荭。细米觉得自己的脸面被家里的男人丢尽了,黄昏到来之前,还在
劝白送不要做这弄得前八代和后八代都会为他背骂名的事。白送不听这些,只肯按
照细米的吩咐,亲自挑了三担水,将家里的水缸灌得满满的。细米将这三担水当做
白送对她的最后孝敬,随后就将白送赶出家门,不许他在家里设洞房,回自己的狗
屎司令部去胡作非为。白送一走,细米便一头扎进水缸将自己淹死了。
雪荭的反应让一省越看越害怕。雪荭越冷静,白送越疯狂。
雪荭在睡房中间站着,刚刚伸手替白送揩了一下眼泪。白送就动手脱下她的外
衣。白送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施暴,也没有觉得自己想要发泄,每脱一件衣服,就会
多一种委屈,雪荭伸出双手都擦不完他的眼泪。眼睁睁看着雪荭被脱得只有上下两
件小衣。
一省不敢再迟疑,赶紧轻轻打了一个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应声递上一把刀刃
在前的柯刀。
一省拿着柯刀,穿过窗户,一点一点地对准白送的脖子。既无人教,也无人学,
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一省第一次用柯刀,就能一气呵成,在刀刃离目标还有一
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发力。肉肉的一声响,脆脆的一声响,白送人头一晃,身子却
没动,只见他从后腰上取出一支手枪,指向柯刀的另一端。雪荭突然扑上去,连人
带枪一起抱住。被雪荭用胸脯抵住的手枪还是开火了,雪荭的后背上应声开出一朵
硕大的血花。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扭动着滚到一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抱住对方。
一省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在窗后叫了三声:“雪荭!雪荭!雪荭!”然
后如约打了两声榧子。山坡上的段有儿也如约递上第二把柯刀。一省将弯曲的刀刃
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冲着段有儿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拉我上去!”段有儿在上
面一用力,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柯刀,竟将活生生的一省割得身首各异。
白送一死,不可一世的铁卫队便作鸟兽散。
快要失去理智的杭九枫,亲自上阵,架上机枪和铁沙炮,不惜血本地冲着天门
口上空扫射和轰击。机枪的子弹不多,一会儿就打光了,铁沙炮不一样,炮药多得
装了十箩筐。别人提醒说,街上的人都跑光了。杭九枫听不进去。从祖辈打长毛军
时起,铁沙炮从没有过一天之内打掉九箩筐炮药的历史。剩下最后半箩筐炮药时,
铁沙炮的炮膛裂开了。天门口也随之静了下来。
其他人都去小教堂,抢夺失去的政权。留下杭九枫一个人,坐在粮管所院内,
既没有人劝,也没有人敬,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杭九枫不管那些埋葬死人的事,两天之内醉了三场,第三天,他正准备再醉第
四场,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入粮管所。杭九枫以为是来运粮食的,坐在那里大吼大叫
:“你们懂不懂规矩,天门口的粮食一律不得外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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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上跳下许多戴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士兵。士兵们一跑动,就显示出训练有素。
每当有紧要位置被几个士兵所控制,杭九枫就高兴地喝彩鼓掌。偶尔被看出破绽,
又会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是新兵,还是训练时经常偷懒?”士兵们都布置完了,
他又冲着那个被人称作教导员的军官说:“巴河一司也好,铁卫队也好,全是卵屎,
早被我打垮了!”“你是杭九枫?”问准后,教导员马上命令手下人将他软禁起来。
同杭九枫一起关在粮管所里的共有三十几个人,一半是独立大队的,一半属于铁卫
队。一般人只关了半个月,时间最长的反而是杭九枫,前前后后一共关了四十天。
与别人不同,杭九枫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别人都放出去后,士兵们还成天哄着他,
要他讲过去的故事。杭九枫最喜欢讲傅朗西,第二喜欢讲高政委,第三喜欢讲马鹞
子。
那一天,杭九枫刚刚讲起了董重里,教导员就板着脸不让他讲。杭九枫哪会怕
一个小小的教导员,没有一个人听,也执意要讲下去。教导员没办法,只好将杭九
枫叫到无人的地方,小声对他说,董重里带着圆表妹越境逃到香港去了,这些时,
香港报纸一直在借题发挥大肆渲染此事。杭九枫怔了怔,他问教导员如何得知这种
消息,是不是偷听敌对势力的电台了。教导员黑着脸否认,但是,他说是在上级传
达文件时听到的,但语气一点也不坚决。杭九枫想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他觉得董
重里没有去成法国巴黎,能到东方巴黎香港也是很厉害的。
正是这一天,对天门口的军事管制宣告结束了。
不仅如此,逃回北方老家的侉子陈也被那些士兵请回来了。
小教堂门外的招牌不叫区公所,换成革命委员会筹委会。虽然不叫区长,侉子
陈依然是天门口的领导人。
一五四
杭九枫从粮管所出来,第一碰上的就是侉子陈。
侉子陈先说:“雪柠让蚂蟥咬了。”
杭九枫极端轻蔑地看着侉子陈:“莫拿雪家女人作引诱,我不是一省,更不是
白送,要是没有那些既没骨头,又没远见,只喜欢闻骚的臭男人宠,雪家女人还不
是同丝丝、线线一个样。”
侉子陈又说:“俺怕你不晓得。”
杭九枫不耐烦了:“你怎么不说蚂蟥咬了哪个的卵子!”
侉子陈马上一转话题,自我解嘲地问起当初批斗他时,大字报上写的那首打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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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提起侉子陈,好吃有毛病,一餐吃个狗——不剩!“是哪个写的?太传神了!”
杭九枫故意说:“还用问吗,我家一省才有这种天才。”
侉子陈变随和了,不仅不生气,还说一省若在肯定可以进筹委会,一省死了,
他们这一派能进筹委会的人很有可能是杭九枫。
见侉子陈总在说好听的,杭九枫起了疑心:“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要我帮忙?”
侉子陈怔了怔,还是将实话告诉了杭九枫:“上面有指示,让我组织人开你的
批斗会。”
“你也想学傅政委,靠斗争最有影响的人来发动群众?”
“不不不!开完批斗会,这许多的烦心事就可以了结。”
“想斗你就斗吧,只怕你找不到敢当面骂我的人。”
侉子陈连忙保证,到时候只让大家读语录和报纸。
这时候,有人过来报信,段有儿爬到九枫楼顶上,本想跳楼自杀,没有死成不
说,还在那里高喊反动口号。杭九枫赶紧穿过聚在小教堂前面的人群,跑到自家门
口。没有人记得这是第几次了,段有儿发疯时就想寻死,一到生死关头,他又清醒
过来觉得好死不如赖活:投水时他会爬起来,吊颈时他会解开绳套,跳崖时他会主
动后退几步,其他割腕、服毒、自焚,段有儿都试过,真正踏上奈何桥的时候一次
也没有。这一次,他却闹得没办法自己解决了。也不知是如何爬上去的,段有儿像
是觉得九枫楼不够高,一眼看中那根既挂过独立大队战旗,又挂过铁卫队军旗的竹
竿,蹭蹭几把爬了上去,没想到竹竿向下一弯,将他吊在小街上空。段有儿还在不
断地高呼反动口号:“刘邓路线就是好!刘邓路线永远打不倒!”逼得侉子陈赶紧
找来一床棉被,让十几个人用手牵着托在下面。段有儿却不敢跳。杭九枫说:“这
么高都不敢跳,那就不要再寻死了!”“是哪个说的混账话,不让寻死,我偏要寻
死。”说着话,段有儿就跳了下去。那些营救的人马上变脸,将他捆起来就地斗争。
段有儿不服气:“我在那里吊了半天,你们都不来救,如果不说刘邓路线好,你们
就会总在那里看笑话!”斗争会刚一开始,段有儿又疯了,他承认喊错了,应该是
一省万岁、白送万万岁、雪荭万万万岁。只要是记得名字的人,包括侉子陈,他都
说万岁。
杭九枫不爱打野。推开门,家里冷冷清清的,丝丝和线线都不在。独自坐了一
会儿,他才想起,刚刚葬完一省,她俩就到粮管所,在士兵们的监督下向他告别。
一县死了,一省也死了,她们害怕再失去一镇,宁肯丢下杭九枫,也要去沙洋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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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近陪着一镇,不让他卷入那些动手动脚就要死人的事件。没有人的九枫楼,比当
年杭家被炸成的废墟还让人难受。杭九枫又想喝酒了,他将柜子打开,几个瓶子都
是空的。“未必是丝丝和线线喝光了酒才走?”杭九枫在心里嘟哝时,虽然有段有
儿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最后上到楼顶的例子,他仍然坚信在天门口,没有那么
大胆的人,敢进九枫楼,偷走了他的酒。杭九枫没有找到酒,却找到一封十天前就
到了天门口的信。
信是一镇写来的,开头就报告丝丝和线线已经平安抵达他那里了,农场方面非
常缺人手,只要她们愿意,长期住下来都不会有问题。随后笔锋一转,说起农场里
一位很有学问的犯人已成了他的老师,他最近所做的作业是汇编毛主席最新语录。
读完一镇的信,杭九枫就有心思了,一个人想了又想。当他回过神时,被聚在
门口的一大堆人吓了一跳。雪柠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那些在九枫楼前斗争段有儿的
人:
“九枫,你得帮帮我,蚂蟥钻到我的耳朵里了。”雪柠盯着他说,“那年你有
难时,我也没有袖手旁观。”
“这种事何不找杨医生。”顶不住雪柠这样说话,杭九枫终于开了口,“他就
和你一个大门进出。”
杨医生从雪柠身后闪出来:“我已经试了半天,既不能用药灌,又不能用钳子
夹,那样会伤着耳膜。”
杭九枫看了雪柠一眼:“行不行,我也没把握,你自己去试。用脸盆去田里舀
半盆泥水,再将耳朵侧过来,贴在水面上,蚂蟥没死,也许会爬出来。”
有人掇着空脸盆去,又掇着满脸盆回。雪柠迫不及待将耳朵贴着那盆满是稻田
气味的泥水。别人正在将信将疑,雪柠突然跳起来:“出来了,蚂蟥出来了!”其
他人探头一看,脸盆里果然有只吸饱了血的蚂蟥在扭来扭去。雪柠算不上很开心,
不断地有忧郁冲淡她的笑容。
“我都没办法了,她却认定杭九枫能行。”杨医生像是更高兴,不停地说,
“真是知九枫者雪柠也!”
大家跟着打野,一遍遍地重复:“知九枫者雪柠也!”
没想到杭九枫却大发雷霆:“你们说得很对,所以雪家女人才一而再、再而三
地害了一县,又害一镇,最后连一省都不放过!”
杭九枫转过身去,不看任何人。过了好久,他以为人都走光了,一边叹气,一
边转身,没想到雪柠还在身后站着。杭九枫想好应该这样说:“你走,莫再惹我发
火。”嘴唇一张,舌头一弹,说出来的话竟然变了样,“一省死得那样惨,你怎么
晓得我不会更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