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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惨叫让宋宋听得发毛。他没有到手术室里目睹我生产,他不知道我在打麻药的时候也发出了几声惨叫,可是单听这一片声音,他已经忍受不了了。再看我泪流满面,他一挥手说,我们不下奶了,我们吃奶粉,我们不吃奶了还不行吗!那护士冷冷地看了一眼我和他,一推门,走人了。擦干我的眼泪,他说,我决定了,我们就吃奶粉!我含泪点点头。
终于,丁丁喝到了奶粉,一口气,60毫升!之后,他昏睡过去,而我,也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晚上,我们三个睡得格外香。半夜,丁丁又醒来了一次。又喝了一次奶粉,60毫升。
24日早晨,护士来打吊针,我抬头一看那吊瓶,突然感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昏倒在了床上。看我突然闭上眼睛倒了下去,把那护士吓了一跳,赶紧打电话找人。我浑身酥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昨天的哺乳实验,让我和丁丁相互折磨了一整天,体能已经消耗殆尽,我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才晕了过去。宋宋赶忙冲了一杯葡萄糖水,我喝了后躺着大喘气。医生终于来了,看我的情况后建议宋宋到中医院买拔毒膏贴贴,说应该有用。
宋宋当即决定出门去买。可丁丁怎么办?他喝了奶粉后正躺在小床上打呼噜。宋宋说,你看着他。没有别人。我只好点点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躺在床上,斜侧着脸看着我的儿子。经过了昨天的一通折磨,我似乎感觉到他的脸变瘦了一些。但他那么顽强地打着小呼噜,让我的心里颇感安慰。
丁丁真是懂事——直睡到宋宋买了东西回来,一动没动,乐得宋宋直夸他,嗯,到底是我儿子。拔毒膏是一团黑乎乎的药膏,用打火机燎了一下后贴在了两个乳房的周围。一股浓烈的中药散发了出来。那是从我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我挺着鼓鼓囊囊的胸脯,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等待着。奇迹会出现吗?
到了下午,确实有奶了,但量却不大。是那种黄色的液体,被叫做“初乳”。正如乳房有它的生命史一样,乳汁的生成也有它的过程。从妊娠中期开始,乳腺就产生一种被赞扬为“液金”的粘稠而黄色的液体。是的——没有哪一种人的液体比初乳更受到崇敬了。最初的奶是黄色的,看着很粘稠。后来几天的奶就变得白了一些。但却不能和牛奶的纯洁相比。人奶看起来有一些色暗、浑浊、不均匀。像是一些液体被放久了,变陈旧了。
丁丁终于吃上了奶。我将他放在我身体的侧面,采用侧卧位喂奶,这样,我的伤口也可以不用撕扯得那么疼痛了。他安静地躺在我的臂弯,像一条停泊在港湾中的小舟,悠闲而自足。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丁丁。我和他的身体重新又建立起了联系,有了新的表现。我们两个又成了一体。就像情人一样。当我们连接在一起的时候,世界缩小了。我们两个进入到了自己建构的圈子里。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抬头关注。我们只是输送和吮吸。在我们看来,外面的世界那么荒唐可笑,庸俗不堪。
哺乳工程开始了。丁丁开始慢慢吮吸,然后闭上眼睛,把吸杯一样的嘴紧紧地贴在了褐色的圆环上,开始认真地干了起来。我能感觉到这个被吸吮的乳房变得发痒,内部产生出一丝麻酥酥的感觉。而另外的一只,仿佛受到了感染,也开始变得酥软起来。甚至,还渗出了一些乳汁,将那一片衣服弄得湿乎乎的。
吸奶器产生的只是有节律的吸力,但却没有婴儿吸吮所伴随的蠕动性舔抚和压迫。因此,一个吸奶器吸出的奶远远少于一个月的新生儿的吸出量。丁丁吃累了,嘴里衔着乳头就呼吸沉重了起来。我抚弄他的耳垂,挠他的脚心,胳肢他的腋窝——通通没用,他开始打起了他的小呼噜。
我就是奶。我的奶就是我。当丁丁哭闹着要我的时候,他是要吃奶,要我把乳房塞进他的嘴里去。我和我的奶是一回事。我被孩子吃着,这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我被孩子吃着,使我忘却了自己。我们变成了一体。现在,他就睡在我身旁。当他哭喊的时候,我的眼睛睁开了。我把他抱在胸前,检查一下尿布是否潮湿。接下来,我们开始哺乳练习。
夜里,丁丁独自醒来,持续地发出警报般刺耳的哭声。他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他让我的睡眠严重不足。夜晚被哭喊声粉碎成了块状。夜晚12点,2点,5点,8点,直到第二天上午10点……哭声像一把锯子,尖锐地粉碎着我那柔软的睡眠。奶!他其实一直在说,我要吃奶!我抱起他,我的婴儿。除了让他吃奶,这个时候,我还能干些什么!
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9)
婴儿吃着母亲,母亲也消耗着自己。每个人都靠母亲的身体得到滋养。也许我们两个本为一体——在过去的40周里,我们两个一起入睡,一起苏醒。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孤单。正如现在,我们再次连接在一起之时。突然,我似乎懂得了一个道理:一个人之所以出生是因为别人出生过,也是为着其他人得以出生,正如其自身的繁殖一样。你是由爱构成的。你的浑身都充满了爱。丁丁——妈妈这样对你说着话时,请你不要只是打呼噜,好吗?
圆型拱顶
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个建筑物会有这么大的魅力。那个时候,我躺在病床上,不能移动,只能看到窗外。《窗外》,是琼瑶阿姨的旧作。而现在,我的窗外,是一个巨大的圆型拱顶。顶端,是一弯小小的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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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典型的###建筑。这种建筑散见于我所生活的城市——乌鲁木齐。5月底,我生完了孩子后,每天所能看到的窗外,就是这个并不发光的新月。它点缀着我目光所及的天空,让我生出些许感动,以至于过了许久,我都不能忘怀那绿色琉璃瓦装饰着的、有着小小新月的圆形拱顶。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纸是他们赖以传达思想和情绪的载体。是因了纸,作者浑浊的思想才得以梳理清澈,最终如汩汩小溪,流淌而出。而建筑,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无非是一些水泥、混凝土、钢筋构成的四方盒子。建筑最重要的功能是提供给我们温暖而安全的居住地。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于欣赏纸上文字的人来说,第一次对一个建筑物给予了长久的关注,并在与它对视的当儿,获得了激动人心的体验,我不能不说,那是因为漂亮的建筑物所具有的独立精神。而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是从角斗场上走下来的滴血战士。我和这个建筑物之间,就这样有了一次看与被看的机缘。
回到病房,人群在黑夜来临之后终于散去。他们两个也渐渐睡去——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爸爸,而我还睁着眼睛。我总是不能和大多数人同步干点什么。对不起。越是大家要睡眠的时候,越是我无比清醒的时候。一个头脑清醒但身体却被捆绑在病床上的产妇,她所能干的,又是些什么呢。我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窗户左侧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像一个巨人的脑袋,探了过来。突然瞥见这样一个巨物,我的心抖了一下。
记得有一次阅读到这样一则消息:在一次国际建筑竞赛的方案中,出现了这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孕妇即将临盆的腹部。说明文字是:人类最初的居所!后来,这个方案得了奖。说是因为他这个最简洁的方案表达了建筑最深层的含义。似乎,设计者的设计已经超出了传统建筑的范畴,而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关于建筑的多重提示。
然而现在,突然与这样一个巨大的黑影对视,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仔细辨认,发现它的上半身是一个半圆,下半身是一个方形,方形的上半部是连接在一起的一些窗户,窗户是竖立起来的椭圆型,垂挂着白色纱制窗帘。还能看到里面有巨大的厨房,带着白色高顶帽子的男人们走来走去。只是在我的目光中,他们都变小了。小得像一颗移动的小药丸。
后来,我坐公交车从这个建筑物面前路过多次。事实上,它只是乌鲁木齐大街上一个普通的餐厅而已。不过,那圆形拱顶上的新月则显示了这个建筑物的全部美学来源于###文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建筑物,或者,更简单一点,是这个建筑物那普通的圆型拱顶,让我在那一段特殊的日子里陡然增强了许多信心。而对生命的宏大,对宽容,对爱,似乎也有了新的感悟。
当孩子从孕妇的腹部诞生而出后,女人结束了作为孕妇的使命。这个时候,女人虽然卸下去揣了40周的包袱,但却陡然生出了些许不适。空当!空洞!空缺!怎一个空字了得。用手抚摸下去,那已经平坦下去的腹部几乎令女人落泪:就这样结束了——和孩子的浑然一体。她甚至有一些惋惜。所以她如此地不适应。脾气开始暴躁了起来。对自己的丈夫。甚至迁怒于那哭闹的孩子,希望他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是的,女人常常会感觉到虚无。而当她的腹部揣着一个胎儿的时候,她能从胎儿那里获得一种力量来对抗虚无。几乎所有的英雄都是男人。但那些男人是女人给了他们生命。就是因为这个,人们才会觉得当一个女人那么令人着迷。而怀孕,是女人的特权,却并非是做母亲的一种义务。女人结束了孕期之后,身体里云集的孕激素陡然下降,会产生一些难以控制的情绪波动。所以,很多女人都得了“产后忧郁症”。而我,似乎也有了一些忧郁的前兆。
开始没有奶。后来奶来了,却很少。丁丁总是用半夜哭叫将我唤醒。我忍耐着疼痛,抱他喂他,几近崩溃。那一次半夜,他哭闹不已,看宋宋手忙脚乱,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踢踏着拖鞋走到对面,帮宋宋提起丁丁的双脚,又躬身垫好尿不湿。丁丁是好了,可我的左脚因为用力,脚后跟一直疼痛不止。此后的每一天,这个脚后跟就像一个魔鬼那样,时时刻刻向我发难。就这么灵!就这么神!
男人怎么能理解这些。他说你好好的呀。我懒得与他多说话。一张嘴,我们就是吵架。啊——我已经憋了40周,实在没有什么耐心再轻言细语了。吵架之后,他们两个大小男人睡去,而我,睁着双眼,久久不能入睡。
新生 我的生产运动(10)
我再次看到窗外——那个圆型拱顶。一个生命已经降临到了世界上。虽然我在黑暗中,可我却能看到对面的建筑物里有活动的人群。那圆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孕妇的腹部。那里面的人似乎都是那孕妇的孩子。那圆是具有包容性的,用一种开阔和广大接纳下了种种可能。仿佛一颗子弹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当我再次抬头看那圆型拱顶之时,无限惊奇便在我的心里涌起。我躺在河流的一边,对面,是流淌的人间。
回头再看那小床中的婴儿。那么小,却发出粗壮的喘气声。这声音和他父亲的呼噜交相辉映,组成了一个男声小合唱。这样一个婴儿。我害怕他突然醒来。突然问我: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有什么权利?
在我黑暗的腹部,他忙碌地生长着,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秘密。甚至知道的比我还多。他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秘密。他不告诉我,而只是孤独地发狠地生长。现在,他打破了僵局,从我的肚子里跳了出来,从我的亲人成了我的陌生人。
是的,我们的确成了这个世界上陌生的一对。他和我。他的一切都依赖于我。同样,我的一切也依赖于他:如果他感觉到厌恶,我也会感到恶心;如果我死,他也不能活。但我却不能与他交流。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有无穷的智慧。然而,我们终于成了具有同一命运的陌生人。是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生命。相距遥远,彼此互不相知。
我被这生命的困惑所缠绕,睡得很糟。整夜里,那些荒诞无比的梦都在纠缠我。待醒来之时,发现天空已经泛白,晨光已经披撒在了那个圆型拱顶上。在夜晚,它那么浓黑,点点街灯只是增加了些许鬼魅;而清晨,它却如出浴的少女,干净安恬。绿色的琉璃瓦反射着点点光泽,那一根直戳入云霄的钢针上,一弯小小的新月好似一滴露水。灵动着,透亮着,像一声生命的叹息。
低头再看丁丁,突然发现,婴儿的脑袋就是那个圆型拱顶状。那拱顶上重复出现的白昼与夜晚,好像发生在婴儿身体里的情形一样:一样潮起潮落,一样错落有致。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波动中得以扩散繁衍。
终于看得更清楚了。那拱顶,悬浮于蓝天的背景之下。那举着新月的拱顶,似乎要用力地呼喊着一句话。是的。那一根戳进天空中的钢针,像是一根延长的生命线。或者,更像是一段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