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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气得一歪嘴,哈喇子顺着嘴角就下来了:“妈的,我怎么就不中啊?”说着,他干脆将一把硬币齐齐地撒向水池,还是没打中。
花儿拉着老四海往外走,边走边道:“无聊的小市民!他们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啊?你说说,这些人整天沉浸在铜臭中,不觉得难堪吗?难道上天赋予我们生命和思想,仅仅是让我们为了几个小钱奔波吗?你说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花儿怒道:“我没让你说这个。”
“那说什么呀?”老四海道。
“咱们说说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说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啊,说说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洒脱啊。”
老四海频频点头,心里却道:人性?我看你只有性,没有人。其实此刻老四海的脑子已经被那个金钱眼迷住了,白云观的老道简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们在这儿挂了个破铜钱,每天不得收入个百八十块的?
中国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里扔钱的传统,抓住传统就是抓住了商机呀!高,实在是高,简直是妙不可言!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后花园了,花儿指着一座大殿道:“那里面供的就是邱处机,挺精神的。”
老四海从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着个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写着:邱真人处机之位。
驴人乡(8)
老四海吓了一跳,他立刻想起关公殿里那个老头了,如果将塑像的黑胡子变成白胡子的话,邱处机活脱脱就是那个老头。天哪!难道自己碰上邱处机了?不对呀,既然那个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的就应该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心虚,到后来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给没给关老爷烧香。
路上,花儿像个话痨,不住嘴地唠叨什么嬉皮士、雅皮士、披头士。老四海不大清楚这些“士”的光辉事迹,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着金钱眼的事。
二人刚进校门,就见有个同学老远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电报,快去传达室吧。”
老四海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自己来北京已经一年半了,家里从来没拍过电报。电报的一个字就是六毛钱,谁舍得呀?估计家里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儿,飞快地跑到传达室。
电报上只有三个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几岁,怎么就死了呢?
金钱眼(1)
老爹死了,死得是罪有应得。
天冷后,乡里的头头们将老爹发奋图强,终成万元户的光辉事迹报到县里去了。县领导记得老爹的养鸡场,于是派人送来一面锦旗,大意是“劳动致富带头人”之类的鼓励。老爹想让来人给领导带回两筐鸡蛋去,来人却死活不敢要,说领导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能拿老百姓的东西呢?老爹斜着眼睛看了看乡长和书记,二人一个劲点头道:“当然当然,县里领导能要你的鸡蛋吗?你这个人呢,满脑子都污七八糟的。”
再后来老爹成了驴人乡封神榜的第一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所有乡亲见了老爹都一水地单挑大指:“大老,好样的,我家揭不开锅了,借我点钱吧?”“大老啊,我们家山墙下雨给下塌了,支援我五百块砖吧?”“大老,乡里给了你多少奖金,该请大伙喝酒了吧?”折腾到后来,连老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成了万元户吗?可我那一万块钱到底在哪儿呢?
万元户的风光只是表面效应,是脸皮的事,副作用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债主们全上门了。先是同村的社员们,大家拿着“鸡条”找老爹要鸡钱,后是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催要开办养鸡场的借款。大家都说:“大老,你已经是万元户了,你腰里粗啦,还能在乎我们这三瓜俩枣的?”但老爹老妈手里的确是没有钱,于是只好给人家作揖打千赔不是,后来他们都想给大家磕头了。
人的坏名声都是这么来的,有了钱却不惦记着大伙,有了钱却不还账,这不是为富不仁吗?时间一长,老爹的名声在驴人乡算是臭到底了,大家都说:这家人得不了好报应。
进入十二月,山里便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鸡蛋的产量也降到了冰点。
老爹是鸡官,他担心鸡儿们受不得寒冷,特地在鸡舍中生起了炉子,每日里早中晚要去加三次煤。有一个早晨他去鸡舍加煤时,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老爹把腰给扭了。他琢磨着鸡应该比人皮实些,那天便偷了个懒,歇了一天。
第二天再到鸡舍生炉子时,老爹骤然发现有十几只蛋鸡打蔫了。不仅仅是打蔫,鸡儿们流鼻涕,流眼泪,还一个劲咳嗽、打喷嚏,甚至赖在地上不起来。老爹狠狠一跺脚,坏事了,这些鸡是感冒了,时髦的词叫做禽流感,农村人则直接叫做鸡瘟。他知道一旦处理不当,整个养鸡场都将染上可怕的瘟疫,到了那一天养鸡场就是算功德圆满了,唯一的选择是关张歇业。老爹当机立断,叫来老妈和二儿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十几只罪魁祸首杀了。
中国农民向来是勤俭持家的,看着十几只断了脖子的蛋鸡,老爹决定:不能糟践!于是一家人将死鸡运到家中,开膛、去毛、过热水,不一会儿的工夫,病入膏肓的蛋鸡就变成了白花花的肉鸡。他们在后院支起了大锅,准备把这些鸡全炖喽,吃!对了,在运鸡的路途上,老爹他们曾经看到了腿子,当时大家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腿子是老四海家的邻居,他望着满满一独轮车死鸡,不住地摇头晃脑,口水一直流到裤裆上。
鸡收拾完了,正准备下锅呢,乡长和书记就来了,而且是提着鼻子来的。乡长、书记就跟算计好了似的,一进门就直奔后院,进了院子就看见了桌子上成堆的鲜嫩肉鸡。
乡长揉搓揉搓眼睛,大叫道:“大老啊,你家可真是有钱啦!咱驴人乡打有人那天起,就没谁一口气炖过这么多只鸡呀!”
书记也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财主啊!当了财主就是舒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人脏俱获,老爹只得舔着干瘪的嘴唇道:“鸡瘟,我家鸡场有鸡瘟了,我怕糟践东西。”
“拿鸡瘟吓唬我?拿鸡瘟吓唬我是不是?啊?哈哈哈,有你的!”乡长手指点着老爹的脑门,一脸夸张的笑容。
书记歪着嘴脸道:“大老,你这个小农意识怎么就改不了呢?你现在是万元户啦,心胸应该放开阔一些嘛!我们一进门你就拿鸡瘟吓唬人,有意思吗?我们能要你的鸡吃吗?我们能吗?”
乡长也道:“就是,我们能吃你的鸡吗?”乡长揪着老爹等回音,老爹不敢答茬,他只得自问自答说:“不能!”
老爹琢磨着,这二位可能是受到了县领导的感召,学好了。立刻笑道:“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二位吃,我是怕这东西脏,吃坏了肚子。”说着老爹拎起四只白孱孱的死鸡,递到乡长面前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能舍不得吗?”
乡长瞥了眼死鸡,没言语。
金钱眼(2)
书记笑道:“大老,我们不是来吃你的鸡的,你也千万别多想。我们是来通知你的,县里这两天又要来人了,要调查卫生状况,重点查的就是你的养鸡场。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啊,你现在有名啦,有名了就得做大家的典范,千百双眼睛都看着你呢。”
老爹点头道:“是是,我一定好好干,我不能辜负了大家。”
乡长气呼呼地说:“不辜负?不辜负谁呀?怎么个不辜负啊?就您那个养鸡场能过关吗?满地鸡屎,隔三里地就能闻见臭味,行吗?”
老爹大张着嘴:“咱农村的鸡窝都这样。”
书记道:“那是一般人家的鸡窝。你的养鸡场是个企业,企业的产品是要走向市场的,是要走向全国的。卫生标准是由国家规定的,就是给你们规定的。你的鸡蛋要是把全国人民的肚子都吃坏喽,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万一要是出口了,让外国人吃了,人家能不恶心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头:“负不起。”“恶心。”
“我看你也负不起。”乡长瞥了眼地上的死鸡道,“现代化的养鸡场是有上下水管道的,鸡得喝流动的自来水,你家的鸡场有吗?”
老爹赶紧摇头。
书记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有通风设备,鸡舍里不能臭气熏天,你家的养鸡场有吗?”
老爹不得不摇头。
乡长大吼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用暖气,不能在鸡舍里烧煤炉子。一氧化碳就是煤气,一氧化碳要是进了鸡的身子,就等于是进了鸡蛋,一进鸡蛋,这鸡蛋就等于中煤气了,谁敢吃中了煤气的鸡蛋?你家的养鸡场能做到吗?”
老爹拼命摇头,他心道:暖气是城里人享受的玩意儿,自家的鸡怎么一下子比城里人都金贵了?
书记拍着老爹的肩膀道:“大老,这一关你是过不去了。”
老爹、老妈赶紧给二位是作揖打千,两人诚惶诚恐地说:“您二位给我们想想主意啊,我们家四海上学的费用全指望这个养鸡场了,他是咱们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书记痛苦地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驴人乡就你一个专业户,我们能不帮你们吗?可这事啊,它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
乡长也道:“没办法,那是县里的人。”
老爹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县领导上回视察养鸡场的时候说了,有条件要上专业户,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把专业户扶持起来,您两位创造创造条件还不成吗?”
书记笑道:“嘿嘿,大老的记性挺好,那这条件怎么创造啊?”
老爹看了老妈一眼,一狠心道:“要不,要不,您二位请县里的同志吃一顿,吃顿好的。”
书记叹息着说:“看来也只能把他们的嘴堵上了,好歹算个主意。可你说说,吃什么呀?咱们驴人乡连一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人家能瞧上咱们什么呀?再说了,拿什么请客?咱乡里也没钱啊,头年的农业税还没收上来呢。我们俩进山收税,山里那群穷鬼恨不得挖坑把我们俩活埋喽。”
老妈发着狠道:“县里来了几个人?”
乡长道:“不多,七、八个吧。”
老爹又是一狠心外加一跺脚,将所有的死鸡都拎起来了。“全给他们吃,让他们全吃,吃得干干净净的,就把嘴堵上了。”
书记怒道:“那怎么行?这是你们家的鸡,从小鸡崽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怎么能要你的鸡呢?”
老爹又给书记作了个揖:“只要能把他们的嘴堵上,让我把这关过去,我献给乡里还不成吗?”
乡长马上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要你的鸡。”
老妈也道:“没要,没要,是我们送给你们的。”
书记点头道:“行,今天晚上给他们炖鸡吃,争取让他们直接去别的乡查,大家都落一省心。”
老爹感激地点头:“对,省心就好,省心就好啊!”
乡长和书记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拎着死鸡走了。老爹家里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满院子腥臊恶臭的鸡屎味儿。老妈欣慰地拍打着前胸:“乡长和书记真是替咱们着想啊,等四海有了出息,得好好报答报答他们。”
老爹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如此啊!
第二天,驴人乡出了大事。
检查卫生的领导是不是真来驴人乡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乡长、书记和腿子都被送进了县医院。乡长和书记在半路上就咽气了,腿子是到了医院后才死的,解剖结果是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鸡腿肉。再之后,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将老爹押上囚车。几分钟后,驴人乡的所有驴人们抄起锄头、火把和铁锨,号称是给乡长、书记和腿子报仇,一把火就将老四海家的养鸡场烧了。
金钱眼(3)
老妈在一天里被吓昏过去四次。
头一回是得知乡长他们病倒的消息,老爹一拍大腿说道:“完了,吃鸡吃出毛病来了。”老妈昏了。
第二次是乡里传来噩耗,乡长、书记和腿子全死了。老妈昏了,老爹也昏了。老四海的四个弟弟挨个抢救,醒来后夫妻二人哭天抢地、相互埋怨。老妈说:“全怪你,没事开什么养鸡场啊?”老爹说:“你这个臭婆娘,要是听我的早把病鸡埋了,是你舍不得。”
第三次昏倒是县公安局的警察来抓人,他们说:“老四海家的一家人百分之百是坏分子,毒死了自家的鸡,然后给干部吃,把干部毒死,他们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老爹被押上警车时,一个劲地朝老妈挥手:“让四海安心读书,别告诉他,别告诉他。”老妈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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