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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地球的特征来。他面前横亘着一片片红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金银色的巨大堡垒。它们横铺在半空中。它们霸道地遮盖了太阳和绝大部分天空,而它们本身也成为天空的一部分。成群的玩具般的金属笼子,在铁青色的混凝土板材上横冲直撞着,笼子前顶着双空荡荡的眼睛,眼神中尽是迷幻般的空洞。突然笼子们在一束红光的号召下紧急停住了,然后便排列得整齐划一,似乎是出击前匍匐的狮群,又如听命于骨头的万只狼狗。整个视线中只有几棵绿色植物,它们孤独无靠地点缀着万千荒芜,点缀着无限的浑浊,点缀着外星的风景。纤细的树干下则是镂空的铁板,铁板下是死硬死硬的水泥块儿,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石头。是啊,这地方的确不应该是地球,它是科幻电影中的某个外星场所,或者魔幻小说中的鬼国魔窟。在这一刻,老景的心完全凉透了,这不是他想像中的世界,这是个群魔乱舞的斗兽场,而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
老景是警察,警察的基本素质之一便是去做事而不要琢磨事,更不能浮想连翩。今天他算是犯了大忌。老景拼命要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而面前的一切却并不允许。它们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要把人压碎,然后碾成粉末,然后抛洒在空气里,然后你就成了雨,霉雨酸雨垃圾雨!
老四海远远走过来,微笑着坐到长椅上,然后十分友好地向老景招手。
老景浑身的邪劲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他几步便跨了上去,手指在老四海眼前晃悠着。“听说你找了个做假证的?你还敢用我的名义?你以为你有了合法证件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做梦!我早晚得把你小子抓起来绳之以法,我亲自抓。”
老四海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里,半闭着眼说:“我是不是跪在地上求过你呀?求你别抓我,求你放过我的身子和灵魂,我是吗?”
老四海这几天真是太兴奋了,他居然弄到了一张真的身份证。前一阵子,他拿着慈善中心的捐款证明和方惠的诊断书跑到公安局户籍科去了。老四海口口声声地要为山区的孩子继续捐款,完成菜仁未尽的事业,另外菜仁老婆的病也需要花大钱。花钱的事大多用得着身份证。而他却把身份证弄丢了,补办一张还得回老家去办,时间上实在来不及。户籍科的头头认识菜仁,也知道他们家的事,又是同情又是难过,两人还差点哭了一鼻子。后来老四海偷偷说:我和你们老副局长是本家兄弟。科长仔细一查对,老四海身份证的地址与老副局长的家乡果然在同一地方,而且他们姓氏本身就够怪的了,于是科长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了。后来他先后给医院和慈善中心打了电话,大家异口同声地为老四海做了证明。科长被感动得什么似的,为了救方惠的命,为了支援山区孩子,他亲自通过当地省局给老四海办了张身份证。科长认为能够越权处理这事,完全是为了体现“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两天后他异常兴奋地把身份证给老四海,还捎带着一大堆鼓励。再后来科长碰上了老景,特地谈起过这件事,他一口一个大好人,一口一个活雷锋,把老四海夸成花了。科长认为,老副局的家族人才辈出,令人钦佩!出了个副局长,又出了个大慈善家,祖宗坟头冒青烟了。老景不好把这事戳穿了,可鼻子却气瘪了好几天。
金盆洗手(2)
老景见老四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便狞笑着:“就算你干了两件好事,法律是不承认功过抵消的。所以你的罪过够判二十年的,我现在就等那天呢。”
“那可不一定,有几个受害者报过警啊?你又能找到多少确凿的证据啊?顶多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记恨我,她咒我不得好死。可剩下的事都是讹传。”说着,老四海把那张身份证拿出来了,举在阳光下照了照,嘻嘻哈哈地说,“长城的图案可真清楚啊。我有十几张身份证,都没有这张做得好。”
“废话!这张是真的。我那同事,我那同事真是……”老景本想说笨蛋,但又觉得背后说同事的坏话不大好,只得改口道,“木讷!”
老四海成心气他:“人家一点儿都不木讷,他亲自打的电话,亲自证实了我说话的真实性,挺负责任的。好人啊!办身份证的钱是他出的,我给他,他不要。人家说:自己是没那么钱,有钱的话他也应该出点儿。多好的人!”
老景清楚同事是办理户籍的,户籍警的基本要求是认真负责,心眼自然不会多到老四海那个程度。老四海这坏蛋利用了人家的同情心,好在是人坏事不坏,虽然人是骗子可那事却是真的,这个狗东西!他哼哼着说:“你办假证花钱了,弄个真的倒没花钱,缺德!将来等我把你抓起来,最好由我来当法官,我保证能多判你两年。”
“你先别抓我,方惠的病已经恶化了,这个身份证已经派上用场了。”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气短,立刻又横起来了,“假亦真时真亦假,假的需要花钱,真的也需要花钱,我花了时间就等于是钱。在社会上混,你有个名义,我没有,这就是你我的表面区别。法律保护好人可也保护坏人,我是骗坏人的钱去帮助好人,这就是你我的本质差异。”老四海是真希望和这个警察多聊几次,这家伙能激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很多玩意儿。
“少说好听的,你主要是帮助你自己。”
“我是达则兼顾天下,穷则自善其身。”老四海小孩一样争辩起来。
“你就会捡好听的说。”老景呵呵冷笑着,居高临下地说,我审问过好几个与你有牵连的罪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我估计你小子手里至少得有好几百万呢。有那么多钱你却只建了一所希望学校,只帮助过菜仁一家。嘿嘿,你还真别把自己当好人,你不像。”
老四海干瞪着眼,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勿——勿以善小而不为。”
“你结巴什么?没底气了吧?”老景见自己的反击终于见效了,立刻高兴起来。他坐到老四海身边,接着刺激他。“今天之所以和你见面,还有一个事呢。我们公安局觉得菜仁挺不容易的,已经批了一笔抚养费,你通知菜仁的孩子来领钱吧。嘿嘿,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置好人于不顾。”
“难说……”
老景见他一翻眼睛,知道这小子马上就要提老爹的事了,赶紧叉开话题道:“我听说方惠一定要换肾,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不换。”老四海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把,垂头丧气地说,“她说她换不起,她不能拖累人。”
“你不是有办法吗?”
“他们这家人你还不知道?自尊心都特别强,死拧死拧的。我说我有钱,可人家不用,人家——人家让我自己攒着,你说这钱是攒出来的?老实人才攒钱呢。可他们的脑筋就这么落后,我又能怎么办?”老四海气呼呼地说。
“人家是正派人。”老景道。
“我不正派,可我还是没办法。”
“只能以家属的名义,直接把她送上手术台。”老景望着滚滚车流,脸上全是木然。
“她没有家属了。方竹太小,难道让她签字吗?”
老景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拍了拍老四海的肩膀。“我不佩服你,你也不是超人,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啊!啊?呵呵,这事办不成,你呀,就直接去自首吧,你不配在外面晃悠。”说完,老景站起身,慢悠悠要走。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你说呢?”
老四海没理他,愤恨地坐了良久。这个失魂落魄的半老警察居然还敢挖苦自己?老四海的眼睛当然不是吃饭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老景油滑了,精明了,但意志远不如当年坚定了。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在官场混久了吧,或许是眼里的罪恶太多了,或许人一旦上了岁数都这样吧?不过老景说的也不全是废话,只有家属有权利把方惠送到手术台上去,这一点是用不着病者本人认可的。难道这家伙是在怂恿自己吗?
金盆洗手(3)
十天前,医生沉痛地告诉老四海,方惠的生命最多还能延续三个月,你们如果不愿意再空费钱财了,干脆就把病人直接弄家去吧,人在自己家里,或许状态还会放松些。
老四海追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医生说:“办法我早就说了,唯一的,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就是换肾。当然了我们不能保证新肾在病人体内100%地能安全存活下来,可现在就这一个办法。”
老四海找到方竹商量这件事,方竹一听这话就哭倒在沙发里了,第一个念头又是退了学去打工。
老四海怒道:“你都二十岁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呀?别动不动就琢磨退学的事。”
方竹哽咽着说:“我也知道,就是退了学也没那么多钱呀,可要不不退学就更没钱了,我妈也就更没有指望了。”
老四海小声道:“我有钱,不就二十来万吗?我有。可人家医院怕出意外,你是你妈的唯一亲属,必须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方竹凶蛮地在沙发里打了个滚,大叫道:“我不能签,万一我妈死在手术台上就等于是我把她害了。她要是知道我还用你的钱,一定会打折我的腿。”
老四海见这孩子不可理喻,只好再去找方惠,轻描淡写地说要动个小手术。
方惠却一点儿都不傻,她早就从护士口中弄清楚自己的病情了。于是语重心长地拉着老四海道:“我知道他们是想给我换肾,二十多万块钱呢,加上手术费就更多了。我这不是要把你们拖累死吗?手术我不做,死了我就找菜仁去,不能让你们背一辈子债。四海呀,方竹岁数还小,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呢,能供她上完大学。你要帮我们盯住了她,她要是敢退学,你就替我们揍她,狠狠地打。”
老四海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方惠能如此坦然,人家直接就话说明白了。老四海只得道:“嫂子,您别为钱的事操心。我有钱,就是四十万我也能拿出来,我挣钱不难。”
方惠惊道:“你不会是干了犯法的事吧?”
老四海心道:不犯法,我哪儿挣钱去。但他嘴里却说:“您是不知道,我有一本书卖火了,挣了一大笔的版税,叫《中国丁克》。现在市面上正卖呢。”老四海说的不全是瞎话,他最近在书摊上又看见了一本庸人的书,书名就叫《中国丁克》,看样子是销路还不错,封面上说电视剧版权也卖出去了。他估计方惠一家人是顾不上理会自己的身份了,既然充当了作家就充当到底吧。
方惠摇着头,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没娶媳妇呢,我要是把你的钱花了,我还叫人吗?你大哥一辈子都不欠别人的,我总不能欠一笔死债吧?再说了,用了你的钱,我就是能再活几年也是还不起呀,就是当一百年护工,我也攒不出这么多钱来,不值啊。你写本书挺不容易的,自己留着吧。”说完,她就把眼睛闭上了,任凭老四海如何地巧舌如簧,方惠连眼皮都不抬了。
从那天开始,老四海脑子里就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这件事,没想到老景的话竟无意中提醒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有主意了。老四海估计老景还没走远呢,于是拿出手机,直接呼叫公安局的副局长。
十分钟后老景还真回来了,他凶恶地瞪着老四海道:“你要是没有正经事,我现在就带你去自首。”
老四海笑着说:“自首的事不用着急,我又不会跑。但我这个事还真挺急的,非你莫属。你认识办事处的人吗?”
老景朝天空中啐了口唾沫,咬着槽牙道:“你小子不会是想办北京户口吧?别得寸进尺。”
“我用不着那玩意儿,北京户口算什么呀?我就是去了美国,不出三个月我也能办出张绿卡来。哼!事情是这样的,我把所有的证件都提供给你,我本人也可以露面,你呢帮我办个结婚证。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女方无法出面,女方不出面,办起结婚证来就会有些问题,难办。你是副局长啊,你有面子,办事处的人买你个面子,这件事就算成了。”老四海说话时很严肃,眼睛死死地盯住老景的脸,一眨不眨。
老景果真有些意外,他研究着老四海的表情,屁股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长椅上坐去,眼看屁股就要碰上椅子面了,突然间身子又立直了。“你小子不会是想和方惠结婚吧,你是不是惦记着他们家的房子呢?是不是?我——我现在就得把你抓起来。”说着,他一翻腕子,三根手指头扣住了老四海的脉门。
“你这人简直是脏心烂肺。”老四海厌恶地“嘁”了一声,立刻又疼得浑身乱扭。“你手上轻点儿,他们家的房子值得了一个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