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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音符点缀,立刻充满了感人落泪的气氛。我对枯枝败叶的环境向来怀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并总感到自己对繁华的表象格格不入。仿佛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背地点下了这个音符,同时这一笔也穿越了一百年的时空,来到筒子楼里,并瞬间击中了我。
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回忆起幼年的时光。那时我走在一个单位大院里,身边尽是梧桐树和矮小的灰砖楼,天空中回荡着喇叭声,催促大家去食堂吃饭。一辆推土机在有气无力地拆这一幢二层小楼,身穿白衬衫、头戴黑呢学生帽的小流氓跨在锰钢自行车上晃晃悠悠,我站在楼前,黯然神伤。
我两眼模糊,心情激荡,默默靠在墙边。尹红诧异地停下来,从下面仰视我的脸:“你怎么了?”
此时在我眼中,尹红的单眼皮和身边破败、安逸的气氛融为一体。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
“你说什么?”尹红的眼睛陡然撑大,突出的下嘴唇微微颤动,让人想起跳水运动员起跳后犹在颤动的跳板。
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尹红的嘴巴像鱼一样“吧”地一声打开,又“吧”地一声闭上。她也不答话,扭头就跑。楼梯拐角传来小鹿下山般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我才醒过来,惊异于自己为何如此感动、为何说出那句话、为何不加怀疑地重复了那句话。另外,刚才听到的那个音符是真的存在着么?现在楼道里没有一点乐声,只有楼外汽车过往的声音。那么那音符从何而来呢?难道真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面、穿越时空了么?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位房东来。他为何拥有这样一部钢琴?而且他的长相似曾相识。
下午,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尹红约我第二天在琴房门口见。
我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尹红问我第一遍:“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说:你听不懂汉语吗?但没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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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我第二遍:“什么意思,你说啊?”我想说:你还是当我不会说汉语吧。但没张嘴。
她又问我第三遍:“说啊?”我看着她涨红了脸,眼睛明亮地闪烁,真的不想说什么了。于是还是没张嘴。
但她问了第四遍:“啊?”这一次超过了“三缄其口”的极限,我只能开口说话了。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什么了?”
“是啊,你说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出。”
“你说不出还让我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尹红迅速低下头,但仍然可以看见她的下嘴唇。那个部位又在颤动了。
“真的没说。”我生硬地搪塞着,“可能是你幻听吧,我昨天也幻听来着,当然也可能不是你幻听,而是我幻说,所谓幻说,和幻听一样,就是好像说了实际没——”
我看到尹红的头越来越低,下嘴唇也越来越小。她狠狠地把它咬了进去。我陡然停住,等着她抬头。但过了两分钟,她还没抬头,露给我一头微微飘动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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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事(4)
她想必也不留意我在不在跟前了。如果这时候我逃之夭夭,大概不会被发现。但我当时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嗓子干干地咽着唾沫。于是事情真的坏了。
我刚咽了一口,尹红突然弯下腰去。她今天是骑自行车来的。我眼前一花,已经看到她从车筐里抡起一条钢丝锁。好大一条钢丝锁,足有半寸来粗,五斤多重,舞将起来,呼呼生风,恰似一根小型九节鞭。师范大学里小偷猖獗,大家都用这种威猛的钢丝锁。我还不及多想,尹红已经手起鞭落,一家伙砸在我的脑袋上。足有三四两的锁头一声巨响,正中我的头顶。这下我也不能多想什么了,非常配合地一翻白眼,就地便倒。
再接下来,尹红一不做二不休,抡着钢丝锁,照着我身上不分部位地一通狂打,噼哩啪啦,抽得我满地打滚。她默不作声地打,我默不作声地滚,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我的脑袋大概是被打得紊乱了,此刻开始想事情了:这一通打,配以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是否气氛足够热烈?或者改用萧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的鼓点?还是干脆选用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加切题,而且现代主义音乐更适合表现事件的杂乱?这还是有条理的思绪,再后来就没了条理:我是否是柴可夫斯基?柴可夫斯基是否是萧斯塔科维奇?萧斯塔科维奇是否是斯特拉文斯基?斯基维奇斯基?维奇斯基斯基?斯基斯基维奇?最后进入了终极思索:宇宙是蛋还是鸡?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或者宇宙是个蛋,砰地一声爆炸了,炸出了我们这些鸡?
此刻必然也围过来很多人,大家驻足而观,品头论足。有人说:“好粗暴,这一下呈四十五度打过来,臂力与地心引力的合力大概有两百牛顿。”有人说:“乾纲不振,得给他找本《驯悍记》看看。”有人说:“施虐与受虐,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实际上是一组快感的共同体。”“你是力学系的?”“你是中文系的?”“你是心理系的?”
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有人表演,有人参观,也是一组快感的共同体。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尹红才一扔钢丝锁,一言不发地跑了。众人轰地一声让道,再看看我口观鼻、鼻观眼、眼观天,大约片刻就要死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又轰地一声散了,留下我一个人摇头晃脑,还在惯性作用下左右乱滚。
直到滚不动了,我才躺稳,呼呼地喘气,看着头上的一片白云。云彩缓缓移动,太阳遮住又露出,我一动不动,眼睛闭上又睁开。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觉得阳光越来越刺眼。这时头顶忽然多了一个人,他遮住阳光,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说:
“哥们儿,用不用我给你铲仇?”
2琴声 (1)
这时我才感到浑身疼得要命,骨节像要断开一样。刚才被打时并不感到疼。据说体长三十米的梁龙如果尾巴被咬住,痛感要过半个小时才能传到脑部神经。在一亿年前的蕨类丛林中,它们总是拖着一只咬在尾巴上的肉食恐龙若无其事地行走,直到尾巴被吃得像兔子一样短才满地打起滚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许我比梁龙并未进化多少。
而我身边蹲着的那人看到我哼哼起来,似乎更感兴趣了,他把脸凑得更低,好像观察蚂蚁搬家一样观察着我。我呻吟了一会儿,感到呻吟也没什么意义,便闭上眼睛,想静一静。谁料他却用一根小树枝捅起了我头顶被砸出的大包。
他一边捅还一边说:“哥们儿,别死呀。”
这一下疼得我像过了电的鳗鱼一样乱弹乱跳,嗷嗷乱叫着坐起来,捂着脑袋叫道:“你干吗?”
“我没干吗呀。”他立刻扔掉了小树枝,做若无其事状。
“只能看,不能碰。”我没好气地说。
那人又凑过来:“哥们儿,要铲仇么?”
我离远了点儿,打量着他。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消瘦,皮肤棕黑,面貌英俊,此刻的表情非常诚恳,但可以看出大部分时间都不够诚恳。
我说:“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他像热情的推销员一样又凑近我说:“我给你铲仇,你适当给我点儿酬劳,不多,一次一百。”
“你是谁?”
“张彻,我叫张彻。我的身份只是这个名字,除此之外谁也不是,所以你不必担心遭到牵连——”
“你所谓的铲仇是什么意思?”
“铲仇,就是铲除冤仇的意思。冤仇如何铲除?谁打了你,我就帮你打丫的,怎么打的你,我就帮你怎么打丫的,打你多重,我打丫的就有多重。对你对她对我都很公平。”他解释完,两眼如星,盯着我说:“怎么样?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说,“算了吧。”
“哪儿能算了啊?你瞧她把你打成这样——”
“真算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忍着疼,挪挪屁股,背对着他。
过了一分钟,我以为这个男青年已经走了,谁想到身后却飘来烟味。他抽的烟里有股铁锈味儿,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都宝?”我回过头来,问他烟的牌子。
“你抽么?”他把半盒烟递给我,“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这种烟很便宜,两块多钱一包,我小的时候,总看到蹲在中学门口那帮小痞子抽这种烟。我接过一根,他给我点上。挨完打再抽一根“都宝”牌香烟,人生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抽完烟他又问我:“真不铲了?”
“真不铲了。”我说着爬起来,疼得几乎站不稳,“你要真心帮我,用自行车把我带到校门口的日式料理餐厅去吧。没事儿干的话就一块儿吃饭。”
“挨完打,吃一顿,气儿就顺了?”
“对我来说很有效。”
“别人越打越肿,你越打越肥。”
那天中午,我伤痕累累地坐在“梦露”餐厅里,享受了一顿悲情的饕餮之宴。我一共吃了三碗牛肉饭、两份炸猪排、三碗酱汤。坐在我对面那位叫张彻的年轻人更有魄力,比我还多吃了两碗茄子肉沫饭。吃完之后,我们像两个孕妇一样挺着肚子,一人一根“都宝”香烟。
张彻告诉我,他住在学校边上的一间地下室里,靠替人铲仇为生。每天一清早,他就来到师范大学,在林阴道上、教学楼里、宿舍区里乱转,看到有人打架,立刻跑过去,耐心地等着人家打完,然后凑到失败者跟前问:“用不用铲仇?”一次收费一百块。
有一段时间,他还打算印一些名片,上面写着“专业铲仇,服务上门,迅速高效,保守秘密”。但打算在学校里分发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没有联系电话,只得作罢。
我问他:“生意好做么?”
他说:“三天不开张,开张顶三天。最多的时候一天铲俩,还有的时候半个月也碰不上一个打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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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声 (2)
“这次和上次隔了多久?”
“一个星期了,每天就吃两包方便面。烟也是从小卖部偷的。”
至于铲仇的手法,可谓令人击节叫好。武器通常也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链子锁,远远地看准目标之后,他便骑着自行车,冲将上去。两脚疯狂地蹬车,左手扶把,右手高举过头,呜呜有声地抡着链子锁,如同一架直升飞机。赶到近前,也不答话,手起鞭落,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目标的天灵盖上。这一下子打上去,任他是谁,也会立刻躺倒在地,口吐白沫。而张彻一旦得手,立刻更加疯狂地蹬车,抄小道、钻胡同,甚至狗急跳墙,转眼之间,不见人影。
这样充满艺术感的手法,只有哥萨克骑兵可以媲美。
张彻看到我满脸钦佩,又问我:“要不要铲仇,要不要铲仇?”
我说:“还是算了。你要是没地儿吃饭,可以跟我凑合着吃。”
“你也是穷学生,那多不好意思。”
“也不请你吃什么好的。”
除了铲仇之外,张彻这个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问他:“你没有家?”
“当然有,不过把我轰出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看样子倒像是自己跑出来的。他补充道:“我也上过大学,不到一年就上不下去了。”
为什么没上下去,我不想问他。我认为自己也随时有上不下去的可能。届时别人问我为什么?我也解释不清楚。
解释不清楚的事情可以悬置不管,这是希腊先哲发明的办法。
当然,一个以铲仇为业的人也有铲不了的仇,那就是他自己被人暴打的时候。既打不过对手,又没有第二个提供此类服务的人,只能认倒霉。
每天工作时间结束以后,张彻照例会到师范大学的足球场上踢球。我从来不踢足球,也看不懂,很少去球场,所以从没见过他。
那天吃完足够喂饱一头牛的午饭以后,张彻提出要“业务学习”,也即到球场进行身体对抗。我既不敢回去找尹红,也觉得这么回宿舍不是个事儿,便答应和他一起去。我付了账,坐到张彻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吭叽吭叽地骑起来,浑身上下充满斗志。但他的自行车是一辆几乎和“星海”牌钢琴一样老的女式“凤凰”,嘎嘎怪叫,颠得我浑身上下的伤处此起彼伏地作痛。
“你这破车哪儿来的啊?”
“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我妈的。”
旋即到了足球场,下午艳阳高照,风在场边为数不多的几棵白杨树树梢疾速掠过,却也哗啦哗啦,如同深秋时节的响动。场上已经围坐了十来个人,年龄不等,还有几个逃学出来的中学生,都叼着烟,神态像这个年龄段所有逃学的学生一样,百无聊赖,蔑视一切。
“废话少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