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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中学生,都叼着烟,神态像这个年龄段所有逃学的学生一样,百无聊赖,蔑视一切。
“废话少说,分拨分拨。”张彻侧过车身,单脚蹭地,走了个半圆刹住了车。这车没闸,几乎把我沿着切线方向抛出去。
“我靠,你也来啦?”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夹着一颗烟走过来,我认出他是上午那个房东。
“我不会踢,我就看看。”
“你怎么让人打成这样儿啊?”
我无言以对地眨眼。
“那你到边儿上坐好了,别让球闷着。”房东转脸对张彻说,“是你的新客户?也是我的客户。”
“老流氓。”张彻对他张嘴就骂,“你丫今天把门儿看牢实点儿,关键时刻别老想撒尿。”
房东也不生气,歪着眼笑道:“我不是有膀胱刺激症么,一紧张就胀。”
大家客套几句,开始踢球。我找了个树根,靠在上面看着他们。社会闲散人员一拨儿,逃学的学生一拨儿。这些人的脚法都很粗暴,基本上不照着球踢,全是奔人去的。张彻尤为激进,刚一开使就把一个中学生铲倒在地,对方吼道:“我都没带球!”
“我认为你快接到球了。”张彻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几个学生立刻围上来,房东赶紧跑过去:“别一上来就打,我们还没怎么踢呢。”
2琴声 (3)
“滚蛋。”一个留着韩式中分的学生说,“你从来就没踢着过一脚球。”
其它几个人也跑过去说:“算了算了,晚点儿再打。”
“行。反正跑不了你丫的。”一个学生说。
张彻嬉皮笑脸地跑开捡球。房东也挂着同样的表情跑回后场,站在守门员的位置上。大家开始有章有法地踢了几个回合,互有攻防,但都没进球。不到二十分钟,房东便解开裤子,开始对着球门柱撒尿。
“你丫又撒尿。”张彻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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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辙,我确实憋不住了。”房东弯腰系裤子,同时挥着一只手说。
“找一可乐瓶儿套上得了。”
过了二十分钟,房东又走到另一根球门柱边,开始撒尿。一个中学生看准机会,一脚远射,球应声挂网。
张彻再吼:“不行,非得给你找一可乐瓶。”
房东显然进入了看破输赢的境界,他只顾看着自己的尿迹若有所思,半晌吟道:“男的撒尿一条线,女的一撒一大片。”
我确实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又想不起来。难道是所谓的前视作用?
两伙人踢到太阳偏西,已经累得跑不动了,完全像在球场上进行集体散步。但即便如此,还是打了起来。无论怎么看,这场架都像是每日必尽的义务一般。张彻慢悠悠地带着球,走到一个中学生面前,忽然飞起一脚,球砰地一声,正中那小伙子的面门。大家立刻精神起来,纷纷呐喊着往上扑。但张彻一拨儿的社会闲杂人员扑到近前,却开始互相敬烟,边抽边聊,中学生则一个接一个摞到张彻身上。
“把我兵器拿来!把我兵器拿来!”张彻被压在五六个小伙子身下,声嘶力竭地对我吼道。
我跑到他自行车前一看,链子锁锁在车上了,便又跑到斗殴地点,在拳脚之下找到张彻的脸说:“钥匙钥匙。”
张彻左手尚在揪住一个中学生往地上按,右手伸到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串钥匙。我拿着钥匙跑回自行车旁,一个一个地试,最后终于找对了,打开锁,拎回斗殴地点。可中学生们早已打了个够,留下一身是土的张彻,呼啸而散。
“明儿见,明儿见!”他们边跑边说。
“明儿打不死你们丫的。”张彻捂着肚子,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拎着锁找自行车。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睡在租来的筒子楼里。出了那次事端之后,尹红自然和我断绝了联系,只能由我一个人付清房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还一口咬定要租房子、买钢琴,这个绝对对于我来说可谓不计后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到学校上过课,每天窝在房间里弹柴可夫斯基。张彻所住的地下室就在我楼下,早已废弃不用,他用铁丝撬开了锁就住了进去。
房东无所事事,经常来找我们喝啤酒。我们到小卖部买半箱啤酒和几斤包子,在张彻的地下室吃得臭屁滚滚,房东每隔二十分钟就要撒一泡尿,因此张彻给他预备了一个塑料脸盆。这老家伙能够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一张从学校偷来的破椅子上,一边满嘴开花地神侃,一边任由尿水滴滴答答地落入脸盆,大珠小珠落玉盘。至于他叫什么,张彻也不知道。
“就叫丫老流氓得了。”张彻说。
老流氓也没意见。
我还是很有礼貌,问他问题的时候这样称呼:“老流氓叔叔,您说您这玩意儿,那么憋不住尿,要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干到一半非要撒尿可怎么办?”
“我还能干二十分钟呐?”老流氓伸出一个手指,“一分钟。”
张彻的地下室里除了一张席梦思床垫、三把椅子(十一条腿)、一个塑料脸盆(已变成老流氓的马桶)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决定从宿舍搬出来以后,我将我的书架、暖瓶、两个洗脸盆赠与了他。但自从被搬进地下室,这些东西就再没起到过应有的作用。书架被空空荡荡地放在房间一角,既没有书可放,也没有任何需要陈列的装饰物;暖瓶一直空着,他从来不喝热水,甚至连凉白开也不喝,只要渴了就到地下室拐角处的自来水龙头前猛灌一气;脸盆没多久都变成了老流氓的马桶,老家伙解开裤子,随意抄过一个盆来就开始嘀嗒,脸盆数量的增多只能让他不动窝地侃得更久。
2琴声 (4)
我问张彻:“你从来不刷牙洗脸?生活习惯岂非和原始社会的人一样。”
老流氓立刻接过话头:“谁说原始社会的人不讲卫生?他们还会刷碗呢。”他用两只手罩住一个膝盖示意,“人家用膝盖刷大腕,用胳膊肘刷小碗,用那玩意儿刷酒盅。特方便,一转就得——这是师范大学考古系对河姆渡人遗址进行研究后发现的,被列为国家‘星火’计划重点成果之一。”
“扯淡。”我们一气笑骂。张彻又对我说:“我给你展示展示,我是怎么刷牙洗脸的。”
他走出去,来到对面房间的门前,从兜里掏出一根小铁丝在锁眼里捅了两下,一声簧响,门应声而开。那是一间出租给打工妹地下室,屋子中央摆着一个简易煤气炉,靠门处的铁架子上并排摆着三套牙具。他随意拿起其中一套,挤出牙膏,刷起牙来。
“刷完牙洗完脸,我再把门关上,省得人家丢东西。穷帮穷,苦怜苦,无产阶级就得互相照应。”他满嘴白沫,呜噜唔噜地说。
“你没见过这屋里的人?”
“没见过,她们上班儿特早,回来特晚。”
那四个披星戴月的打工妹,所用的都是经久驰名的“中华”牌牙膏。
住进地下室以来,张彻只买过三件家用电器,分别是:电灯泡、电灯泡、电灯泡。和我混在一起后,我们共同努力,为他添置了第四件。那是一个昂贵的美国“博士”牌音箱。
添置此物的缘起,是我的生活费被彻底花完了。老流氓在我们那儿喝了半吨啤酒,吃了一个营的包子,却毫不手软地拿走了我五千多块钢琴钱和房租。每次买包子都是我们出钱,更操蛋的是,后来我们得知那个包子铺就是老流氓开的。一怒之下,我和张彻差点用铁丝把他的那玩意儿捆上,让他再也别想嘀嗒尿。
没钱买包子和啤酒以后,老流氓就再没来找过我们。我和张彻空着肚子在地下室里放了几天蔫屁,总结出一句名言:“柴可夫斯基不能当饭吃。”于是我们决定去搞点儿违法活动。师范大学里最值钱的东西除了塞满几幢宿舍楼的年轻女性,就属电化教学楼里的设备了。圈定目标,我们立刻动手。行动计划是这样的:我先利用学生身份白天进入楼里,假装到二楼的音像资料室刻录CD,伺机把该房间的窗户插销拔起来;等到月黑风高之时,我们再手持作案工具(砖头)来到楼下,一砖飞上去,砸碎三楼的某扇玻璃,这等响动之下,就算没狗,保安也会叫起来;等到他们到三楼检查是否失窃的时候,张彻便施展身手,顺着漏水管爬到二楼,打开窗户翻进去,把一部巨大的音响拆成零件扔下来,我在底下接着。
此计不可谓不机智,不可谓不周密,但人算不如天算,只偷回来一个独头蒜般的音箱。那天晚上,我们三更起床,五更没饭可吃,饿得瘪瘪地来到电教楼下。空着肚子,又兼风寒,我们像印在报纸上的人一样直打哆嗦,几乎连砖头都搬不动。张彻好歹奋尽全力,一砖砸了三楼玻璃,赶紧和我到暗处躲着。保安果然骂骂咧咧地跑上楼去,每人都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电棒。等到三楼的灯亮起来,张彻像猴子一样扒着漏水管,几个上纵爬到二楼,轻轻拉开窗户进去。我心口扑腾乱跳地站在楼下,等着他露头。旋即,他从窗里探出上身,对我挥挥手,扔下一个音箱。我拼尽全力扑过去,接住音箱,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东西还真沉,幸亏我肚子是空空如也,否则非得把屎压出来不可。
可就在我爬起来,等着接下一个音箱时,却猛然听到了一记钢琴发出的强音。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个和弦猛然间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在一片清凉、几近虚无的夜空传向无穷远的宇宙。最初的一段钢琴强音登时将我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随后绵密的弦乐如同不大、不快、不冷,但又蕴含着不可抗力的阵风一般,把我推了个跟头。我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此时的夜色充满了深沉的、宗教般的气息。
2琴声 (5)
事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这个场景,都使我感到命运是有其强烈的意志力的,但据另一当事人张彻说来,此事完全出于巧合。他手忙脚乱地拆音响时,一不留神按到了某个按钮,音响没拔电源,立刻乐声大作起来。而为何响起钢琴协奏曲,也是因为当天下午这间教室曾上过音乐欣赏课。如果不是后来我遇见拉赫玛尼诺夫本人,这事可能确是一个巧合。
那天晚上,在莫斯科城一般忧郁的音乐声中,张彻被吓得忘乎所以,他没有想起关电源,却奋起牛力,一把抱起整个音响,喊了一声“接住喽”,便把它从窗户里顺了出来。我一看上面飞出这么大一个家伙,下意识地想上去接,但转念一想,那部美国音响足有二十公斤重,如果砸到我身上,势必筋断骨折。我立刻又缩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音响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因为后面还连着电线,它一边坠落,还一边由中提琴声部奏出一个“la”音。随即电线被扯掉,中提琴声戛然而止,转眼之间,整个儿音响摔到地上,成为一堆破铜烂铁。凭我的听音能力判断出,落地的那一声也是“la”音。
在音响之后飞出窗外的那样东西,我就更不敢接了。张彻情急之下,索性从楼上蹦了下来。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摔伤,落地之后立刻对我喊道:“快撤快撤!”我一言不发,抓起惟一的战利品就跑。
半个月之后的另一个夜晚,拉赫玛尼诺夫就在我的钢琴边出现了。因此偷音响那天的情形,可被视为一个启示。
3铲仇(1)
那天晚上有惊无险,却也白忙活了。单个的音箱根本卖不出去,使用“博士”音响的人很少,大多是有钱的发烧友,他们只买配成套的。我和张彻把音箱装在一个“日历”牌电视箱子里,鬼鬼祟祟地在师范大学附近的旧货市场里溜了半天,也没找到买主。一个小贩看出我们饥肠辘辘,便提出用两盒盒饭交换,我们想起昨夜两条仓皇走狗的冒险,愤愤地拒绝了他。那小贩也许是为我们的气节感动,也许是买多了盒饭无法处理,便将盒饭送给了我们。
我们登时气焰全消,卑躬屈膝地接过饭来,放在电视箱子上蹲着大嚼。对于饿坏了的人来说,一顿饭固然能带来无与伦比的享受,但更会加剧对饿着肚子的将来的恐惧。吃完由西葫芦、土豆丝、焦溜丸子组成的盒饭之后,我们更加迫切地意识到钱的可贵。
“钱难挣,屎难吃。”我感叹道。
“我们还有勤劳的双手。”张彻绝望地打着饱嗝说。
“中国遍地都是勤劳的双手,勤劳的双手过剩了,只能留给自己解决性欲问题。”
“重操旧业,重操旧业。”
回到筒子楼,我上楼去弹琴,张彻耷拉着眉毛把音箱放进地下室:“只能留作纪念了,证明昨天不是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跑一趟。”
我愤懑地在琴键上挥舞手指,弹奏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德沃夏克是东欧作曲家中惟一开朗乐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