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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人都退下去了,只剩下男主角和女主角。他们僵立在那儿。女主角是个替身。这让对面的男人目光冰冷,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就这样僵持着。摄影师不能喊OK。他们身后是一座郁郁葱葱的校园。小桥流水。假山墨苑。幽幽情人坡。黛绿的松林。行色匆匆的人们。年轻的脸。寂静的容颜。
女主角本来可以幸福一点。可她把那个爱她的男人推下场了。一阵风吹来,我们看见她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她单薄的身子如一茎零落的残荷,她不愿倒下去,乘男主角还停留在她的视线,就让她好好地看两眼吧。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人们纷纷换上单薄的衣裳。毛衣已派不上用场。
18、华灯初上(1)
我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砍去了我大学四年的枝枝杈杈。时间过得真快。这是我常说的话,不记得哪个诗人也说过。他说只一泡尿工夫,车过黄河。这在我看来,是个贼他妈形象的比喻。老实跟你说,这最后一个章节是没必要的了。写到第十八章,故事已经完结,张维也将离去。请原谅我的胡缠烂打。这没有章法的招式足以证明我对那个男人的爱有多深。
好久没有流泪了。不喝水的时候我就没有眼泪。我的小说将要截止在这个温暖的季节。看着那七八本稿纸,眼睛开始酸涩起来。抚摸着厚厚的一沓没有形状的文字,就像抚摸我初生的婴孩,就像抚摸我的过去,抚摸我的来世今生。小说渐长我渐老。我已经开始用玉兰油了。的确没有了鲜嫩的肌肤。我感激张维。他是我这个婴孩的父亲。那个扛摄像机的张维,在我,无疑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理想。我把他宠溺成一根刺,一下子扎进我的美丽的如花的年华。现在他要走出来了,留下我独自一个人承受痛苦。我不能抱怨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该怨谁。
小说就像生活。一开始是繁华的,叫声喧闹,人影憧憧。后来人们一个个不见了,你也找不到来时路。等转过头看时,生活的车厢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那将是种痛苦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有很多人在某个站点会离我们而去。我们也会背离一些人,留给他们怅惘的身影。
我本来想虚构一些大家喜欢看的东西进来。比如张维为我留了下来最后一刻紧紧拥抱。比如我为杭爱留了下来我们手牵手走得一街华丽。比如杭爱挽住了黑玫瑰的腰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恬静的笑。可是这不可能啊,我担心我会把子无虚有的事情写糊了。所以我还是选择了半途而废的结局。这也许会让一部分人惆怅。可是,生活,它就遵循着这样的规则。不尽如人意。我无法绕开这个规则。它如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当头罩下了。
张维要去北师大了。他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是的,一点也不。
我躺在张维的怀里。他用消瘦的手指拢我的头发。丫头,以后不要这么任性。找个爱你的男人。找份你喜欢的工作。
我点燃一支烟,挣脱他的手臂,幽幽吸了一口。那你呢?
张维幽怨地看着我。我笑了。我尝到了报复的快乐。我是不是也该对你说,张老师,找个爱你的女人,得到你想要的学位?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滚落下来,滴在正燃烧的香烟上。眼泪马上在白色的薄如蝉翼的纸上漫延开来。
张维拿开我手中的香烟,把我紧紧抱住。勒得我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我说过,男人是用来取暖的。对张维来说,女人的作用也是如此。我僵硬地躺着,张维的身体很温暖。
杭爱和张维,两个男人用同样的姿势抱过我冰冷的身体。一个爱我一个不爱我,可都拥抱的那么绝望。两个拒绝的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会记住他们的。
我和张维疯狂接吻。我要把他融化,那样他就离不开我了。这是一场昏天黑地的爱恋。我知道它注定以悲剧结束。有同学问我,卓雅你的小说出版了我们都不要看。看了心不疼至少也是胃疼。
我不知道,我周围还有这么一群善良的人。真他妈扯淡!
我蜷缩着,好像要蜷缩进自己的身体。那样就可以不要去面对伤痛的明天。有阳光透过窗台懒散地泻进来。我和张维都被阳光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天气真好。
张维收拾好一只小皮箱,皮箱是黑色的,能拉的那一种。里面只有几本书和几件换洗的衣服。他没有带毛衣。他说天气暖和了,毛衣就显得多余,放进去还占地方。我默默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我心疼的时候就说不出一句话,这是老早养成的怪毛病。
我要去送你。我的口气坚决,坚决得让张维吃惊。
张维就像爸爸抚摸女儿一样摸了摸我冰冷的脸。好吧!到时可不许哭。张维笑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哭个屁!我笑都来不及。我捶他一拳。也许他的离开带给我的是解脱。我可以自由了。
最后一次和张维吃饭。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桌椅。厚重的陶瓷杯,白得耀眼。我们都没喝酒,只是想清清醒醒地告别。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次数太少了。我却清清楚楚记住了他,剔都剔不掉。我没为他写过日记,我不喜欢用一本精美的带锁的硬皮本子来凝固这匆匆流逝的岁月。有形的东西,一染上伤痛的灰尘,翻一次难过一次,何必呢?我只是用心记住他,记住这个走不出我生命却走出我生活的男人。若没有人提及,我便可以把有关他的记忆存放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不去触及。我在小说中很少花笔墨去写他。写他的文字越少,我似乎就不那么难过了。
餐馆对面的那幢楼响起了鞭炮声。隔音玻璃并不能把这让人心焦的声音完全阻挡在耳膜之外。两个无事可做的服务生靠在吧台上小声谈论着。我听见一个说,对面五楼的老太太昨晚去世了,八十五岁。寿终正寝吧。另一个声音道,我们一会儿去领寿碗吧。路过那儿的人都可以高高兴兴地领到孝子发的一只寿碗,会给我们带来好运的。
我停止了咀嚼,我听到了乐队的声音,有架子鼓还有萨克斯。吹奏起了《冲动的惩罚》,刀郎的,我有些意外。有人去世应该是很悲伤的事情,人们竟然还喜气洋洋的,我的胃口便不怎么好了。张维把一盘清炒百合推到我面前,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放进嘴里。不知道张维为什么点这道菜。百合,百年好合。都要彼此拥抱说再见了,弄这么个幽默而又讽刺的结局,真让人难过。
穿着写有欢迎光临四个大字的红马夹的服务生噌噌噌下楼了。不多一会儿就拿着三只小木碗吹着口哨回来了。他拿一只给另外一个服务生,转身朝我们的座位走来。
小姐,看你挺好奇的,这一只送给你,会给你带来好运的。服务生笑了,牙齿洁白。
谢谢。我有些意外地接过那只普通的小木碗。我举起寿碗,得意地冲张维笑。
世上还是女人俏啊!张维嘟哝了一句,怎么没人送我?
我冲他吐吐舌头,两个服务生都笑了。
走出餐馆的时候,我心情很好。明天张维就要走了。我也希望这只寿碗能给张维带来好运。这个小城,人们可以随意放鞭炮,红白喜事音乐掀天。它向我们展示着它温情脉脉的一面。张维将要去的那个大城市,就没有这么随意这么不协调了。那里的冬天也会比这儿冷很多。人们都正儿八经行色匆匆地生活着。
回到学校,和张维绕着校园一圈一圈地走。我们的脚步把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校园划分得有些凌乱。这样看上去,它就表里一致了。
在这儿经历了这么多事儿啊,张维老气横秋地叹口气。
别伤感嘛!你那么洒脱。我说的是气话。张维即使伤感,也不是因为我。
丫头,你什么时候会乖巧一点呢?伶牙俐齿,像只尖牙的小白鼠,会把人咬伤的。好哇,你骂我!我追赶着他。他在石子路上奔跑起来。我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却停下来了。等我走近了,他拿手指刮去我鼻翼上密密的汗珠,痒痒的,弄得我想打喷嚏。
18、华灯初上(2)
一个人正对我们走过来。芭蕉叶子一会儿挡住他的头一会儿挡住他的脚,看上去支离破碎的。是刘铭。
刘铭走过来,和张维握手,并朝我点点头。
张老师,恭喜恭喜啊!真是年轻有为。刘铭一笑,一双眼睛就成两条对称的细缝了。哪里,哪里。张维掏出一支烟并替刘铭点着。
听说明天就要走了?刘铭吸一口烟。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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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别忘了我们这些老朽的混不出个什么名堂的人啊!有空还是回学校看看。
刘书记你说笑了。我当然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前辈的。说实话,要离开学校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那是那是。都是有感情的嘛。学校有没有给你安排个饯行宴?
不用了,谢谢领导关心。张维和刘铭再一次握手。
我就站在那儿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客套话。
这位是卓雅吧?你们中文系的?刘铭和张维的手分开的那一刻突然看了我一眼。这个老东西还记得我。我有些意外。
是的。张维替我回答。我就冲着刘铭甜甜地笑。刘铭,也明显地老了。
小张,你眼光不错。刘铭拍拍张维的肩。
我冲张维吐舌头。惹得他俩都笑了。
回张维宿舍的路上,我说刘铭这老头儿挺可爱的。张维不怀好意地笑了。是挺可爱的,人家夸过你嘛!我没说什么,本来想告诉他刘铭为什么认识我,还是打住了。每个人都有不光鲜的一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张维问我的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我说瞎折腾呗。拿日本的宫廷小说《源氏物语》和中国的《红楼梦》比了比。一万字是没问题。
张维说,卓雅,你永远这么自信。我就是喜欢你的自信。
我笑了。其实我想听张维说我就是喜欢你。可他喜欢的,只是我的自信。拿他的浴袍去浴室洗澡,用他好闻的姬顺沐浴露,用他小巧的谭木匠梳子。我已经有些随便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是这儿的女主人。我洗澡,张维就在电脑里听崔健的歌。我喜欢的《假行僧》。浴缸里的水几乎快溢出来了,水面上丰富的泡沫一漾一漾的,身体埋藏在这堆雪白里。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地放满整个浴缸的水了。明天一声火车的鸣笛将带走一切,我的爱恋我的固执我的信念我的幼稚我的一相情愿的坚守。
小说还有一万字就结束了。现在是零点四十二分,等天亮的时候我便可以扔掉手中的钢笔昏天暗地地睡过去。把一万字留给张维,留给我们在这个学校里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这真的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但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做一件傻事。我甘愿做这些。这样做让我快乐。这样一个夜晚,剩下的时间已不到十二个小时。张维还得有足够的睡眠。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安静了。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学院门口高档的小轿车载着浓妆艳抹的女子鱼一样游进夜的深处,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江边小船上吃五百块一顿的饭菜。当然是有人请客。我有个老乡,有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当然,是男的。他总是忙忙碌碌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去赚女人的钱。那些女人都上了年纪都很大方,眼角的鱼尾纹在昏黄暧昧的灯光下也那么清晰可见。他大汗淋漓地从那些女人皮肉松弛得有些厉害的肚皮上爬下来的时候,她们都会甩出一沓票子给他。他说把自己的身体荒废着真他妈的是蠢蛋。他说英俊是男人的原始股,用不好就是罪恶。他总说我纯情。因为我进进出出的都是天真烂漫的卡通装专卖店。喜欢吃插着根细细的白色小棍子的阿尔卑斯棒棒糖。我的老乡说我看上去纯情得一塌糊涂。偶尔,他会找我写写文章帮他应付文学理论课的作业。他经常会很有钱。他有钱的时候经常很大方。因为我纯情,我坐在他对面吃燕鲍翅的时候,什么也不问。我的吃相一定很难看。在学校对干煸牛肉小肥羊火锅相思成灾的时候我都去找他。如果他没有生意,一定是随叫随到。有时候他会主动打电话给我,说老乡去吃什么什么吧!至少有个人可以聊天。我就像中了六合彩一样一蹦一跳地出去了。我们在靠墙角的位子很响地嚼食物很大声地讲方言。
洗完澡走出浴室,就听见挂在衣橱里外套的手机响起了《I believe》的曲子。张维帮我掏出手机。看到老乡的那个号码,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卓雅,出来喝酒吧。我听出他的声音不是很开心。
看了张维一眼,我对着话筒说,不行啊,我今晚有事。
他骂了一声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