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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在祥风堂药材庄的前院里上大课、讲形势。人们普遍认为,他和他的婆娘那个被马子祥赏给朱子元的杜玉珍早就是共产党,因此纷纷向他们靠拢,以期尽早沐浴新生活的阳光。连从不对他正眼相看的师兄唐生荣,也对他主动搭腔了。这使常吉如鱼得水。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傍晚,他在朱家前院的屋檐下高高悬起三盏汽灯,布置了一个简易主席台,从卫生处借来了毛主席的画像,请来了卫生处的官员和政府代表,向围坐在主席台前的50多名中医公会会员和全城的20余名杂医宣布鼓城卫生工作协会成立,宣布所有与会者为协会会员。随后,卫生处处长就宣读了常吉任鼓城卫生工作协会第一任执行主席兼秘书长的任命。接着,人民政府军代表就宣布了卫生工作的管理权归协会的命令。心血澎湃的常吉当即宣布为了提前完成上级下达的义务接种牛痘和预防注射的工作任务,所有会员要以崇高的革命责任感和神圣的革命精神为动力,分片包干,顶风冒雪,连夜种痘,为了人民的健康事业誓死扑灭天花。会场上全体响应掌声雷动,口号震天。在那个月黑风高、雪花弥漫的夜晚,整个鼓城鸡鸣狗咬,敲门声、吆喝声、斥责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像是正月里耍社火的锣鼓,在灯笼火把的环绕中响彻云霄。常吉名副其实地成了鼓城的一个人物,他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报纸上,离全国的先进典型仅一步之遥。常吉是要拼命争取的呀,他像是一匹冲击极限的野马,恨不能凌云腾飞,一跃万里。就在他思想认识提得最高、政治学习抓得最紧、业务能力日新月异,眼看要让鼓城的卫生事业红遍全国的关键时刻,有人联名告发了他。说他在妇联工作的老婆杜玉珍是叛徒;说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的红军都在突围中和被俘后光荣牺牲,唯独她保住了狗命;说被俘的其他人都被赏给了下级军官或是士兵,为什么独独把她赏给了朱子元;说朱子元明明将她已纳入二房,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乱伦败俗,把她让给自己的徒弟;说为什么她早不革命晚不革命,一解放就往革命队伍里钻……还说常吉娶杜玉珍娶得不明不白,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们是夫妻,分明是一对以夫妻做掩护试图长期潜伏的特务;说他与国民党匪军官的父亲断绝关系纯属烟幕,否则,怎么会连精心埋藏的大洋都一清二楚……
常吉和杜玉珍被隔离审查了。
10天之后,也就是1952年的农历大年初三,他们双双被清理出了革命队伍,遣送回原籍。杜玉珍无家可归,先留在朱家大院,常吉则踏上了漫漫的返乡之路。
在那个天空灰白的午后,常吉背着个行囊,踉踉跄跄地走在黄土没脚的乡道上,他目光凄惨、神态憔悴,背也驼了,远远看去,完全是一个力不从心的老人。在他身后约10来码远的地方,跟着个摇摇摆摆的女人。当两人走到离城20多里外的一个靠山的小村子前时,女人吃力地小跑着赶上来,挡在常吉的面前说:你停下,我不跟你走了。我尽心尽意送你一程,现在不欠你的什么了。从此以后,你我恩怨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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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尽的常吉惊讶地看着她,好像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这些天我算是明白了,你恨我,是我连累了你,毁了你的前途。可我杜玉珍绝不怨你,全怪我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绝对不是什么叛徒,也不是……你知道的,我的命有多苦……解放了,自己的娘家人打回来了,得天下了,原以为……可谁知道……还是……还是这么惨……就连你……连你也嫌弃了……
杜玉珍的泪水滚滚而下,浑身抽搐着、抽搐着软瘫下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干燥成烟的黄土里。双手一松,丢了包袱,抱着常吉的双腿号啕痛哭。
常吉受感染,鼻腔酸涩,可胸膛里却乱窜着呼呼的火苗和邪气。他弯下腰使劲把她搀起来。
杜玉珍胡乱抹了一把清鼻和眼泪,凝神看了看他的眼睛,一瘸一拐地向着正西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常吉的心忽悠悠地离他而去,像秋天的云雀,直冲向白云的深处。从此以后,他时常会有类似的体会,虽说每一次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但心脏离他而去的那个瞬间都同样轻扬,之后便是恍如隔世的梦态感。常吉在以后的岁月中屡屡逢凶化吉,都与心的飘忽有关。那一天,当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条通往鼓城的黄土官道时,他感到的既不是委屈也不是孤独,甚至连受挫后的失落都被那午后的冬阳蒸融了,离开鼓城时所经历的那些个沮丧透顶、痛苦至极、怨悔难当的世事,弹指间就已是烟消云散,他的意识也完完全全地解脱在遐想的天地间,他想他一定还会成为公家的人。
8
伯胜镇已建立了革命政权,土改运动正搞得轰轰烈烈。常吉一回去,沉重的心就感到了些许的快慰。首先是这个被称为老家的大宅院已完全破落了,多年失修的数间老房顶上长着一尺多高的草,墙裂屋漏,房里除了几件笨重的柳木家具和一些破破烂烂,基本上没有什么财产,只有眼花耳聋的老母亲守着空房勉强度日。其次,宅院临街,是个开诊所的好地方。有了诊所,就能扎下根来,就可以重新挺起腰杆子风光。
经过精心策划,常吉先是成功地娶了三代贫农的伯胜镇民兵连长郭贵的丑女郭春香做老婆,接着在街面上开起了药铺。然后巧妙地利用老丈人的关系和母亲解放前贫困潦倒的实际情况,给自己定了个学徒的成份。转眼间冬去春来,伯胜镇地区麻疹、伤寒流行,几乎家家有病人,天天见死人。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动员了起来,县里下来了工作组,省里派来了医疗队,没日没夜地苦干了两个月,灾疫终于扑灭了。深谋远虑的常吉,在这次灾疫中任劳任怨、才能毕露,使出浑身的解数,从上到下赢得了广泛的赞誉,随后就得到了县政府的嘉奖。但他真正出名却是在1952年那个菌痢泛滥的夏天。那年的天公邪祟阴沉。一入5月,就下起了从未有过的夜雨。连着十多天,天天是昼下夜停。下着下着夜归雨就变成了夜鬼雨。天一黑,雨点子就开始落地生花,像是用高速的水枪急射而下。劲风则从瓜啦峡口紧紧地贴着地皮子急扫而来。天籁交响;山音浩荡,隆隆的巨雷在闪电的怪影里劈山炸树,滔滔的洪水以前所未有的狰狞咆哮怒吼。天地混沌,一片汪洋。可是黎明一到,就又雷停雨小,阴云如晦。如此反复持续了月余,川地里的庄稼就都在积水里趴下了,到处都是水,好几个地方发生了山体滑坡,滚滚的泥石流在大地的颤动中吞村没地,肆虐横行,淫威尽施。就在人们普遍开始惊号悚怵的时候,突然间天蓝风爽,久别了的太阳从雪白的云团间露了出来,光芒万丈,暖气洋洋。人们欢呼雀跃,几乎家家都敞门开窗,把所有能晒的东西都晒了出去,老人们、孩子们、妇女们在阳光的熨灼下陶醉在豁然的情境里,几乎没有人预感到灾难的临近。常吉先是发现蒸腾潮闷的空气里多了些不知名的会飞的昆虫,接着就是蚊蝇的空前剧增,空气里充满了腐烂霉臭的气味,许多人家的老人和孩子开始出现头晕眼花、上吐下泻的症状。一夜之间,暴发性菌痢就在几个县内洪水般地肆虐了起来,尤以儿童最烈,几乎人人不能幸免。所有的生产劳动都停了下来,所有的诊所、医院里都挤满了成堆的病人。县卫生科和防疫大队人手不够,只能开着一辆破烂嗄斯车,一面给各药铺、诊所配送药品,一面拉着县卫生院的医生下村治疗。
常吉一开始对到来的机遇毫不知晓,可他很快就发现,各级政府对这次灾后疫情极其重视,省上的工作队、防疫队、医疗队来往检查、指示不断,县长更是三天两头亲临现场,为缺医少药、病死率的不断上升急得暴跳如雷,咒天骂娘。刚得到嘉奖不久的常吉终于看清了形势,他先是让媳妇春香把一对双胞胎带回垴山里的娘家避瘟,然后让老母亲把所有的房间都收拾出来,辟为病房。一时间,他的药铺就成了伯胜镇地区的防疫中心,单是收住的病人就有50余人,名气大噪。县长在得到一份快马送来的报告后,立即带领民政科长、卫生科长赶赴现场视察,并当即指令卫生科给常吉配备医生、护士和药品,并将药铺改为利民诊所;指令民政科在财力、物力上对利民诊所全力支持,将常吉公而忘私、大局为重的先进事迹在县内广泛宣传,力求家喻户晓、人人学习。
这样,常吉的家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医院。房里所有的破烂家具都被搬出来堆放在了北房后的草棚里,那些由县民政科的领导不知从哪里收来的门板、条桌、奇形怪状的架子床和干脆用木板搭起来的便床排满了大大小小12间房。院里垒了大锅灶,单是做饭的、熬药的、打扫卫生的小工就有7个。由于医院是设在常吉的家里,他又是利民诊所的老板,人们便自然而然默认了他的领导地位,上级来人都找他介绍情况,遇事都来找他商量,这使他大喜过望,像一枚高速旋转的陀螺,痴迷在了狂热的状态中。最紧张的日子里,他常常彻夜不眠,事必躬亲,送出迎来,以超凡的献身精神,在势如骑虎的形势中,使一批又一批的病人从那摇摇欲坠的几排大屋里获得了新生。
疫情控制住了。
常吉被省上下来的记者们采访的那天,风和日丽,一派祥瑞之气,只可怜消瘦了20余斤的常吉劳倦不堪,已到了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可陀螺仍在旋转着,心血仍在沸腾着,并越来越强烈地冲向辉煌的终点。那天一早,他悄悄在茶缸里打入两只生鸡蛋,放了一大块红糖,迅速冲入开水后,盖上盖子,见人眼很多,就装着事急的样子,端到街对面的树丛里匆匆饮下,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葡萄糖,给自己进行了100毫升的静脉注射。他不能累倒,他必须挺住。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阵阵黑眩中,所有的事物都似在云翳中晃动,大地在倾斜,天空在坍塌……他赶紧靠住一棵大树,闭眼沉心,在深长的呼吸中镇静。好一会儿不知是食物和药物的作用,还是其他的什么关系,他渐渐复原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东门外汽车卷起的尘烟。
漫长的采访过程中,常吉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懵懵懂懂,昏昏沉沉,幸好表现欲极强的卫生科长和民政科长替他回答了不少为难的问题,这倒使他显得谦虚谨慎、深沉稳重。常吉本是一个很善于临场发挥的人,越是抛头露面的事,特长和灵感就发挥得越好。但他的体质过于虚弱了,当记者要求他现场操作,给他拍照片时,那团神秘的云翳又从天而降,缠着、裹着笼罩在他的眼球上。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咬紧牙关,在生命的惯性意识下,把一次不可思议的壮举完成得完美绝伦。
他先是凭感觉摸出患儿腋下的体温计,在眼前装模作样地晃着,然后把绵软滚烫的手掌轻轻按在患儿的面颊和额上。许久,摸出患儿的尿布,走到窗前,细细地看,又好像在分辨着气味,鼻尖几乎就要碰在那黏痰似的便液上……那天,自认为丢了大人的常吉直接昏倒在诊病操作的现场,把自己变成了一条绝佳的新闻。因为在对他的抢救中,人们普遍认为,在这场扑灭暴发性菌痢的战役中,常吉是一面光辉的旗帜,他公而忘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品质高尚,为了人民的健康事业奔劳,直至累倒在了工作台上。
当晚三更左右,经抢救后,躺在床上恢复过来的常吉被一阵哭声惊醒。媳妇春香坐着毛驴车从垴山里的娘家回来了,她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双胞胎老二,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态委顿,一见常吉就号啕了起来,说是老二不行了,拉了两天了,怎么止也止不住,又等不回来他,情急之下,只好扔下老大回来。惊慌的常吉似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待到接过春香递过来的儿子,只看了一眼,心就碎了。天哪,欢蹦乱跳、健壮如犊的儿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死婴的模样?只见他目光散乱、脸色铁青、气若游丝,浑身散发出烂菜的臭味,哪里还会有救?但这毕竟是他的儿子啊!一下子亢奋起来了的常吉,疯子般地敲开了县卫生院前来蹲点的西医大夫的门,又把护士长和其他人全都砸了起来,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对儿子的抢救。然而,太晚了,无情的菌痢以绝对的强大轻轻松松地将这个幼小的生命扼杀在黎明的曙光中。当抢救转向昏厥过去了的春香时,常吉再一次栽倒在病床边……
数天后,卫生科的干事给他送来一张报纸,上面有整整一版对他的报道,其中有几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