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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红红跟着房东的大儿子权贵往阳坡庄走。天刚透亮,他们从那个上了岁数的黑幽幽沉甸甸的磨房前跨过沟底的溪流,越过一片正在抽穗的小麦和开花的蚕豆地,开始上山。山坡上黑茨成林,高大的松树和白桦树点缀其间,空气里弥漫着爽人的沙棘果的甜香味儿、野草的苦涩味儿以及菌菇、野花、森林混合成的“自然”味儿。越往里走,林子就越深,杂草齐腰,露水湿重,密不透风,像是踩在厚实柔软、弹性极好的草垫子上。高大的沙棘树遮蔽着他们,尖利的白刺密密麻麻地从枝条上伸出来,阴森森地围裹着他们。夏红红紧紧地跟着权贵,开始是抓着他的衣服,后来就让他拉着了自己的手。他的手冷冰冰、汗津津,坚硬有力。出了茨林,天已大亮,山脚下岚雾朦胧,山顶上天蓝如洗,一只鹰正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在那片被山火烧焦了的松林上,突然,箭也似的扎向林中。夏红红浑身汗透,面色潮红,她望着那束射在峭壁上的热辣辣的阳光,望着远处罩在雾团里的山窝,望着山坡上的黑沉沉的森林和脚下欣欣向荣的花草,心中说不出的冲动和兴奋。
权贵不自然地看着夏红红,汗腾腾的像是刚从蒸锅里出来,他指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山道说:咱们就从这儿走,绕到山梁上,山梁上挺好走的。夏红红说:还远吗?权贵道:不远,可也不近,主要是山路不能走快,不然的话,起码能省一半的时间。不过,再怎么着,比起从伯胜镇绕,还是近得多。说完,不再搭话,只顾往前走。夏红红哪能跟得上,只好大声地喊他,以命令的口气让他等。
不知不觉间,日头就高高升了起来,而他们也已走在蜿蜒的山脊上。回头再看,早上的那片黑茨林,显得又窄又小,只是那么一溜儿,深灰的色彩在绿的主宰里显得十分柔和,几缕淡蓝色的炊烟回旋在那儿,神秘而又安详。而眼前的景色却已是迥然不同,只见山外山、云外云、峰外峰像层层叠叠的凝固了的巨浪,坦呈在无际的天幕下,夺目的雪线在阳光的照射中闪闪发亮,寒光悦人。四周已没有了高大的树木,植被却依然丰茂,粗壮的灌木密密实实,一条显然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小路顺着山脊弯弯曲曲伸向前方。
权贵指了指不远处山谷里的一大片缓坡说:阳坡庄,看见了吗?那坡顶上有一片树,树后就是阳坡庄。
下山容易上山难。不知不觉间两人就轻轻松松地到了阳坡庄。夏红红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常泰的住处。她和权贵约好明天一块儿回落日沟,就径直去找常泰。远远看见一个大庄廓的边上盖着两间房,墙上画着个醒目的红十字,毫无疑问这就是阳坡庄的卫生所,附近几个村的卫生防疫全靠它。
常泰正给当地的卫生员们示范讲课。屋里除了八个卫生员,还有几个就诊的男女病人。夏红红进门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她,只有常泰没看,他双目微闭,身穿黑便衣,脚穿黑布鞋,一手攥拳使劲抵在左膝上,一手搭着病人的脉,笔直地坐在土凳上诊病。夏红红赶紧做了个不要打扰的手势快步进屋,悄悄躲在常泰的身后。她见常泰的头发里已有了发亮的银丝,理得很短的头顶上有一撮直立的头发,大约两寸多长。他脸色清瘦、微黄,像是劳累过度又睡眠不足的样子,下巴上翘着撮寸把长的山羊胡子。
现在你吃不下任何东西,屁多,大便稀是吗?常泰问。
是。
把衣服解开。
一个硕大滚圆的肚子就凸现在了大家的眼前,上面显露着一条条青紫色的血管,薄得透亮,比那即将分娩的孕妇的肚子要大得多。
哎,已经成了这样了,你咋不早看呢?常泰把听筒按在鼓胀的肚皮上听了会儿,又用手在四周里敲了敲,盯着病人的眼睛说:以前找大夫看过吗?
看过,一个月前还到县医院里看过。他们说不行了,这种病世上没有能看好的人,硬叫我回来了。这两天,我正在家里等死,听说来了个先生,啥病都能看,吃药病就好,就来了。病人沉重地喘息着,好不容易才说完。
常泰挥手叫大家围到跟前,又问病人:他们给你抽了几次水?见病人茫然不懂的样子,就在他的肚子上比画几下,放慢声音说:在医院里,大夫,从你的肚子里抽了几次水?这次病人听懂了:三次。
常泰抬起头,声调显得激动地说:这是肝硬化引起的肝腹水,已经到了晚期了。治这病,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但并不是没办法。我在成都跟西垣师父学徒的时候,曾见他老人家治过。师父说,对这种病决不能头痛治头脚疼医脚,胃不舒服给胃药,腹腔积水就利尿,随便抽水就更是忌讳。要从复杂的整体的人分析病因,这肝腹水是脏器病变引起的功能丧失所致,病根在肝,病因却是肾,肝肾相互作用和影响,肝硬变影响到肾功能的丧失,肾脏不排水,液流不畅、渠道堵塞,渗入腹腔,因此要先治肾、后治肝,肾功能恢复了,积液会自然排泄。不能总是抽液,初次抽可能会管一个月的用,第二次半个月,第三次一个星期,第四次呢,就只能管两天,直到毫无办法。
众人皆虔敬恭听。
常泰拿过一方马粪纸,提起毛笔蘸墨,说:我给你开点药试当试当吧,药是6服,36味药一定要抓全,伯胜镇卫生院里都有,你们去个人抓,晚上就可以煎服了。常泰说着把目光从病人移向他的家属,神色平静地说:抓药的时候,先生会给你一个小包,你把小包里的药分成6份,每煎一服药就把小包里的药取一份用小火炖2个小时,再加上其他的药炖20分钟,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那你说给我听听。
家属吭吭巴巴复述了一遍。
好!常泰又转向病人:记住,每天晚上11点,也就是子时的时候,你要把煮过的药渣蒸热了敷在肚子上,然后用大毛巾盖住捂上2小时。盐一定少吃,蒜、葱、辣子、生食、冷饭都不能吃。听懂了没有?
病人和家属连连点头。
那,那我有救了?病人的眼睛突然光亮了起来。
这可不敢说,你这是到了晚期的大病,医院里治不了,我这只是给你试着治治。常泰目光环视一周说:古人讲,神医、妙手有把握者十之七八,二流先生十之六七,三流先生十之四五。我的本事勉强能入三流。不过,我相信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有病就有医。世上没有治不了的病。治不了,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办法。说着,再次面对病人,恳切道:你要相信自己的病能治。我告诉你,几年前我也得过这个病,肚子胀得比你大,所有的医院都给我判了死刑,可你看,我不是活到了现在吗?人生人死是常事,只不过有早有晚罢了。你不要想这想那,死也好,活也好,都不要放在心上。早上的时候,让媳妇娃娃搀上,河沟里、田边上转转,能走几步是几步;在家里的时候,不要老躺着,手上找点活,心里不要泼烦(发愁)。饥了渴了就喝药,把药当饭吃、当水喝。说着从腰上解下从不离身的羊皮口袋,取出约一克暗红色的药粉,仔仔细细另包后,极郑重地交给家属说:这个药你拿好,四天后他可能受不了热敷,实在熬不住了的时候,用热水化开给他吃上。要分成3份,吃3天。6天后,吃完了药,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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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的一布袋洋芋倒在了诊室的墙边。全都是拳头大小,洗得干干净净,鲜鲜亮亮,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上品。
常老师也得过肝腹水?一个长相清秀机灵的年轻人问道。
我?没有。常泰道。
噢,那……那你刚才不是说……噢,懂了,懂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常泰盯住他说:刚才我给病人开方的时候,见你盯着方子在背,背会了吗?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会了。
常泰道:你们年轻人刚刚学医,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我要告诉你,单纯背记成方、秘方是当不了一个好先生的。人不是造出来的机器,知道吧,人是操纵机器包括人本身的最复杂的机体,每一个人的机体不会重样,男女老少、胖瘦高矮、老少强弱各不相同,怎么能用不变的方子去治不同病人的病呢?这是中医最基本的观点,不懂此道,即使你背会上千个成方、秘方也算不得半个先生。我的方子就从不保密,都是公开的;我开的药,哪个药店都可以抓齐,都很普通,很多药,附近的山里都可以采上。但是方子很少雷同,记是记不了的,也没有用。你要在根本上下工夫才成。
说着,常泰指了指蹲在门边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汉子说:你过来,昨天我就见你来了,怎么没看就走了?你的病我知道,一看你的脸色和眼睛就知道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吃巴豆了?
那汉子卑怯怯地过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常泰说:不要紧的,你这种病我看过不少,都治好了。丑病不瞒医,我问你,你是不是得了臊疳(梅毒)?听人说巴豆能治,就熬了巴豆汤来喝?
汉子的脸涨成了猪肝,把那中毒的气色全都给遮盖了。
常泰对大家叹息道:昨天晚上我就看了两个悄悄来找我的病人,跟他的情况一样,所以我一看就知道。性病西医的治疗效果相当不错,606、盘尼西林都可以治,县防疫站就在全县免费治疗。可他们非要隐瞒,听信所谓的偏方,结果害人又害己。而且我知道,这些偏方有些就是你们提供的。常泰指着那几个毕恭毕敬的卫生员说。接着,话锋一转:告诉你们,这中医确有用巴豆治疗梅毒一法,具体操作却很讲究。首先巴豆量要半斤,绝对不能破,用羊肉一斤左右,切成小块,只加盐不加其他作料和巴豆一起下在砂锅里。用文火炖4个小时,将巴豆挑出深埋,然后将肉一次吃净。一般梅毒尤其是初期可一次治愈。若不愈,第二月可再治一次,而不是像你们那样,用微量熬成清汤来喝。幸亏用量少,否则这几个人早就没命了。现在,我让你们看看巴豆的毒力。
常泰拿起桌上的一只汤碗放在面前,用手指在半碗深绿色的汤液里搅了搅,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瓶,说: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巴豆粉,你们现在看着。他将药粉倒出少许在手背上,用食指蘸清水在药粉上涂抹了一会,很快药毒发作,手背上的皮肤鼓起了大泡。众人全都吃了一惊,常泰举起手说:不要紧,不要慌,大家看好了,这碗里是我准备好了的解药,非常简单,它就是绿豆汤。说着将手浸入汤内,一会儿手背渐渐平复,只留下一块红色的疤痕。
诊室里顿时一片掌声。
常泰笑了,挥笔给那臊疳病人开了解毒的药方,然后详细讲了去县卫生防疫站注射治疗的道理。接着,问大家对这样的讲课方式是否满意,诊室里就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常泰道:行,只要大家满意,咱们就接着这样讲。有什么问题大家随时提。再过几天,有了病人咱们共同看、共同讨论,这样呢,进步会快得多。说实话,学中医是很不容易的,药、针、诊、灸、按摩、推拿、接骨,哲学、数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动物、植物、水、草、石、灰、气、文学、诗词等,无所不通才能有所学,学而能成。还要懂经、相、卦、算。就像老话里说的,不懂经、算,算不上先生;不会看相算不上先生;不能排卦算不上先生;不善拆字算不上先生。老话还说,三辈子行医方是医。就是说,一个人要死上两次,活到第三次的时候,行医不断才算是医。此道之艰辛深奥可想而知。像我这样的,顶多算半个先生,差得远了,你们将来……他站起来,指点着众人划了个半圆,突然就呆愣了,张着嘴巴、眨着眼睛说不出话了——
他看见漂亮、美丽的夏红红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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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红红眼里,常泰一向是个沉稳、深沉,不善言辞的人。他技术全面、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精于思谋,人品医德都很令人敬佩。尤其是他屡次陪自己出诊,扶危救急,治病救人,毫不计较个人得失,使她感触颇深。不知不觉间总想和他有事没事地闲聊,听他说些乡下的习俗趣事。可像这样善于表达、口才出众却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
夏红红家庭出身不好。毕业时,为了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她不得不坚决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接受锻炼和考验。到大西北后,她又是第一个坚决要求下基层。现在,他们那批自愿支边的大学生中,她是唯一留在基层的人,其他的除个别人因身体不适调回上海外,全在省城。人人都认为,她也会突然在某一天像赵敏和林玉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