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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喝在病人家、忙在病人家、歇在病人家,仅一年,拉浪台地区的结核患病率就下降了26。1个百分点,常泰则瘦成了一把干骨头。
可他知道,所有的病人都是由异烟肼和链霉素治愈的,中药和针灸无论怎样配方组合,都只起辅助作用,没有治疗作用。对此,他在瘸姑娘小娥的帮助下,开始采取全新的统计方法和治疗方法。
10月的一天,天高云淡,雁鸣长空,蓝雀山脉秋色斑斓,马汗河也已宁静安详,蓝幽幽白花花地绕向瓜啦峡口。田野里苍苍凉凉,树疏鸟稀,一派萧索。从饥馑中尚未完全生还过来的人们,在这片深秋的宁和里,除了肠胃的安慰,最温暖知足的莫过于这明煦的阳光了。
常泰迎着明煦耀眼的阳光,走在马汗河边的村道上。他又一次前去拜访桑热尖措。昔日的师父现已还俗,在家里做一名普通的庄稼人。可他又决不是一名普通人,像他这样精通藏药、蒙药、中药的药工,已非常稀少,足以称得上是大师。
自从常泰和结核病结上缘,风风雨雨,弹指间已是三年。三年间,他和桑热师父阴阴阳阳、虚虚热热、正正邪邪,汗、吐、下、和、温、清、消、补,四气五味、升降浮沉,丸、散、膏、丹,针、石、灸、拔,为结核病的东方疗法含辛茹苦、历尽辛劳。一年里最热的那一天、最冷的那一刻、最长的那一时、最短的那一分;一天里最亮的时辰、最暗的时辰,他们都在一起。在山里、在林中、在田野、在河边,采摘果浆最丰沛时的药果、种子最饱满时的药种、花朵最鲜艳时的花药、枝叶最繁茂时的叶枝……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药的采集无不以此类推。他们要用药性最好的药、最地道的炮制秘法、最合理的处方,配制出希望中的灵丹妙药。可奇迹始终没有出现。但他们还是坚信,用中医药征服结核的方法是有的,一定有,只是还没有找到。就像毒蛇出没的地方,一定有解药一样,结核病猖獗的地方,一定有它的克星……只是,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虽然一批又一批的结核病人在他们的治疗下痊愈了。可他们知道,所有的疗效都来自于那些化学合成剂,离开了西药,面对凶恶的结核,他们将一筹莫展。这时,常泰开始真正理解西垣师父了。当年西垣师父为了攻克“骨蒸”,不惜以身相试,他曾被深深感动,以为自己真正理解师父。实际上这感动和理解太浅表,太虚浮了。那种失败里的绝望,绝望里的痛苦,痛苦里的挣扎,若不是亲历,谁能表述?谁又能演绎?他不也正想着给自己注射结核病人的血液,想要让自己患病,从而给治疗新辟一种途径吗?
常泰走在马汗河边的村道上,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他刚接到一个通知,他被评为全县卫生防疫战线先进个人,即将出席全省的卫生战线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卫生科还送来了一份由科秘书写的《拉浪台地区结核病防治经验总结汇报》,让他将此报告作为参加会议的发言稿。这篇长达六千字的稿子,除了拉浪台地区常家窝结核病防治工作通过省、市、县三级验收这一条属实外,其余全部是虚构的。单是科领导如何重视、科长如何紧抓不放、亲自下村工作等就有近三分之一,而实际上科长一次也没有来过。对桑热尖措这样做了大量实际工作的人只字未提。常泰去见桑热,就是要把这个汇报给他看,并告诉他,自己绝对不去出席会议,也不当这个先进。他根本就不先进,不配当先进,三年多的时间,在这么好的条件下,自己没有完成结核病的东方疗法这一课题,连任何小小的突破都没有取得,惭愧还来不及呢,何功之有?简直就是对先进的最大讽刺。他不先进,一点也不先进,只不过做了点分内的工作,而且做得不好,应受罚才是……
桑热面对激动的常泰坦然道:
汇报总结里说得没有错,你应该去参加先进个人的表彰大会,应该发言,应该去和同行们交流。
可是……
你啊,太执著了。你想想看,这三年多来,拉浪台附近的结核病是少了还是多了?
少了。
是啊。已经少到快要绝迹了。为什么呢?为什么短短的三年内结核窝里没了结核呢?为什么其他的地方用了同样的防治方法结核依旧猖狂呢?
是我们……
不是我们,是你常泰起了关键的作用。我知道你想说,对治疗起作用的是西药,不是你所求的中药。是不是这样?如果是,刚才我说你过于执著就没有说错。人不可以太执著了。太执著了智慧就会受损。凡是太想成功的人结果往往不会遂心,就像总想获得赞美的人会受到不期的侮辱一样。你已经成功了,却还想要得到十足的完美,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一些啊?
常泰自小跟桑热亲熟,先是挖参救命之恩的缘分,后是无你无我、无辈无分的师徒。桑热从内蒙古云游归来,由于寺院的曼巴扎仓已然撤了,寺内的僧人也大多散去,便在寺院跟前的村子里种地为生。他一生勤苦修行,于蒙药、藏药有着精深的研究,曾先后数次得到过真传秘授。回来后,人虽未入寺院,心却无时无处不在修炼。劳动义诊之余,潜心于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之大法的研究,如痴如醉,还对常泰攻克结核病的事业给予全力的支持和具体的协助,而且一直以常泰的思路为主,只充当参谋和助手的角色。三年来,他的不少想法和方案也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失败,但他不为失败所困,不被失败打倒。他曾一而再地告诉常泰,失败之后,最重要的是从失败里走出来。这使常泰不知不觉间养成了遇事必找桑热的习惯。
我问你是不是这样?桑热继续说:你太执著了,以至于像患了色盲的病人一样,连红和黑都快要分不清了。你明明是成功了,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呢?中医也好、西医也好、藏医也好,都是医啊,既然都是医,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呢?
常泰道:可我们的观点不同啊。我不想说谁高谁低、谁优谁劣,我只是坚信中医能治的病他西医治不了,不相信他西医能治的病我们中医治不了。
我正想告诉你一件事,东沟大队有一位老汉60多了,去年患上了结核,却一直瞒着家人不看,待到他儿子发现咯血,还不来看,后来普查时被发现了,已到晚期。可这老汉拒绝吃西药,更不打针。说是有一次感冒,吃了几片西药,恶心呕吐了3天,头疼得死去活来,从那以后看见药片身上就长疙瘩。说谁要给他打针,立刻就碰死。结果,我就给开了些中药。开的是什么药记不清了,只知道是30服。约10天左右,我去探视,老人已是奄奄一息,蜷缩在炕角里等死。炕头上一只破盆,里面是腥臭刺鼻的已然发黑的血渍。炕边上到处是秽迹污团……我见屋里放着棺材,知道已没救了。他儿子坚决不让我诊治,说算了吧,就一口气了,血都吐完了的人,肺子恐怕早就烂完了,就这两天的事了。我还是给他摸了脉,脉气细缓如线,已不能接续,气血极是虚弱,真元耗尽只是须臾之间……离开他家时,因心情沉重,我竟忘了写病历,填明细,把他的原病卡也忘在了炕头。上个星期,我到东沟出诊,一入村就被迎头走来的老头惊呆了。他背着个背斗在拾粪,见了我纳头便拜。我细看,正是那个一年前就等死的结核病人。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对眼前的奇迹无法相信。我问他叫啥,家住哪里?他说叫郑邦国,住在村里。我说你好了?他说好了,全好了,谢谢你的大恩大德,快快到家里走。我还是似信非信,云里雾里,却又激动不已。我说你怎么好了?他说吃你的药吃好的。我说真全好了?他说真是好了,只是还有点咳,胸还有点疼,但是早就不咯血了。到他家一问,果然全是真的。他儿子说,那天我走后,老汉突然又说是想喝药,儿子就给他煎了喝。说是自从吃那药起,老汉一感到过不来了就要喝药,家里人就给他喝,后来干脆就把药煎一大壶温在火炉边,随时随地叫他喝。结果,老汉将死不死地过了十来天,竟想吃荤了,咯的血也越来越少了。药吃完了,老汉似乎上了瘾,还要吃。儿子就又给他抓了30服,吃完,老汉就能到院里晒太阳了。我急问那药方在哪里,儿子就给我找,找了半天找不见,说是多半年不吃药了,不知丢到哪里了。我急忙赶到他们抓药的卫生所去查处方,说是他们没抄方子,因是常泰所开,只是照方抓药,病人临走把方子要走了。我悔得捶胸顿足,怒气冲天。这实在是太像一个玩笑了,一个命运的玩笑。在我手下,有关结核病的心得笔记、资料摘抄、特殊病历,以及所有的治疗方案、用药体会,已记了整整十三个大本子,几百万字啊,却偏偏没有留下一个奇迹的蛛丝马迹……可是,这奇迹是千真万确的,我亲自带老汉到县防疫站做了X光检查,他肺部病灶全部钙化了,他确实是好了,是中药治好的,他没吃过其他的任何药。可那是什么药呢?我绞尽脑汁地回忆过,记是不可能全记起来了,我从不用成方。但有一点我敢肯定,绝不是什么奇方异药,绝对是常用的草药。
桑热听常泰说完,沉思了一会说:那你就更应该出席这会议了,不是吗?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要告诉你,即使找到那方子,也不可能用它再治好另一个“骨蒸”,这你知道。对不对?咱们的研究只是些初级的经验,这些经验古人早就有了,书里的东西早就多得看不完了。
那你是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如此之多,这世上的药又是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有没有什么病是用我自己的方法治愈的,有没有什么药是我自己发现的。
有吗?
有!
这也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事,我们的大队长的媳妇来看病,说是看不好的老病号,找过不少医生了,听说我技术好,专门来试试。我看她体态肥胖,愁云满面。心想,这困难日子刚刚过去,多数人还都处在营养不良之中,她却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一上工地就血压不稳犯晕病,回到家里就想睡,还说是头晕心慌胃口不开,是得给她好好治治。我给她包了10服药,就一味甘草。她稍有点喘,加之倦怠乏力,甘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平喘,正好对症。我将药碾了,故意神秘地鼓捣了一阵,吩咐她每次服一小撮,连服一个月,保证除根,并让她当场服了少许,随之告诉她,此药乃二十多味名贵药材配制而成,但毒性很大,服药后必须步行五里,方可药毒散尽,越是出汗越好。另外,千万记住,此药服用一次,就必须连服一个月,否则不但治不了病,还会因毒伤身。一个月后,她又来了,红光满面,病容尽消。我就又给了她10服药,这次全是用黑豆碾的,吩咐她再服一个月,说药又多了好几味,每天得走10里。她说小跑行不行。我说行,只要运动出汗把药气散去就行。她说这药真灵,现在像全好透了,什么病也没了。我说,不行,还得吃药,否则会再犯。她说,没问题,现在跑惯了,每天不跑就难受,还说已经开始出工了,家里的活什么都想干了。昨天她又来了,给我送来两个大锅盔,其中一个是纯白面的,说她真正全好了,长声短气地谢了半天,还说年底了一定叫队长给我多记些工分。
常泰听桑热讲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桑热道:咱俩说的都是用药,但却不一样,如果你要说你的方法是中医,那么我的方法是什么?记得离开内蒙古之前,师父曾送给我几句话,说这话是日本一个叫一休的和尚说的:
从会漏的路回到不会漏的路上休息
如果下雨,就看它下雨
如果吹风,就看它吹风
我问师父,什么是会漏的路?什么又是不会漏的路?师父就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之后就沉默了,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是从谜一般的谶境里回来的。我们都走在活着的路上,这路会漏又不会漏,漏掉的会是什么呢?我是在数十年欲求治疗肝病的灵丹不得后,师父给说这番话的。你呢,想一想吧,如果一辈子找不到治疗痨病的良方,在你走过的路上漏掉的将是什么呢?想一想吧。所以嘛,我将师父的话再送给你。回到不会漏的路上来吧,这路是什么,也许没有谁能够说清楚,师父知道,但他只是笑、流泪、沉默。我想知道这路,所以我要离开了,到那很久以前我就想去的地方。我不再重复你的优点,只是你不可以再痴迷了,你的生命不该无谓地漏尽。丢掉中医、西医的界线吧!在那条冥冥之中的不会漏的路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但愿我们能在那儿会面。
常泰不语。他对桑热所说的漏或不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