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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见他面色却犹带青白,时已进秋,天气早晚很凉,见小计有些怕冷的样子,手臂一伸,就把他从那驴儿身上捉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前。余小计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口,觉得他单衣里面一片温暖。有了这温暖,就是那病似乎也不可怕了。
韩锷为顾惜余小计的身子,并不驱马疾赶,缓缓地由那驴儿空着鞍,两人一乘地慢慢向前行去。
长安城中,多有古木,巷道里坊,院内宅外,时时可见桑柳榆槐。时已仲秋,木叶萧萧,余小计耸了耸肩,感到了一点寒意。他与韩锷这次是赁了处房子住在居仁坊里。他看着院中之树,低声道:“原来长安也这么多树木,还都是老树,跟洛阳好象呀。”
他一病倒下来,倒难得的显出一份乖来。平日韩锷只嫌他聒噪得可厌,这时却只巴望着他快快好起来,哪怕天天被他聒噪上十二个时辰也是情愿的。可恨的是他这回重返长安,也曾数次潜入大内,还找到了暮华院,可祖姑婆却一直不在。他心中烦恼,只有租了套院子住在长安城内苦等。每每闷极无聊时,只有教小计量力练些功夫以自养。自己晨起夜深,也时时与他按摩导引。闷了就掣了一把“长庚”在院内独舞。他心情不快,剑风起处,肃杀之势较那秋声来得还甚。小计有时半夜醒来,身边不见韩锷,只听得院内剑风霍霍,但那剑刃破风之声却能让他心里感到一份平安踏实,听着听着,就重又昏昏睡去。
这些日子,长安城内正自沸沸扬扬地传说起“龙华会”的事。朝廷偃武修文已久,虽然隔年还有武举,也要较考进士冷落多了。没想前日洛阳城九门提督遭刺后,今年本不是武举之年,由仆射堂提议,朝廷竟大开“龙华会”,争选江湖能人异士、精擅技击之高手,已开破格之例。一时长安城内,好手云集,谣言盛起。就是酒楼茶肆,每常也有一干平头百姓议论起这家那派,你道这家的渊源深,他说这家的功力胜,平添了不少口舌之趣。只是习武人多有睚眦之怨,长安城内虽还好,长安城外,却时时半夜三更,发生些动刀弄剑之事,搅得众人心中兴趣更大。韩锷却一概不听不理。每常心动,也是为想起方柠:那洛阳提督之职,洛阳王一派的人马想来志在必得,方柠只怕也正寝食难安呢。想着想着,有时他不由就气血一涌,直想代她拨剑一击。但一想起她那夜的话,不由四肢面骸一片冰凉,心灰意冷——女人呀女人,就算已相交数年,以为知己,谁又能讨度得出她们的深心呢?
这晚韩锷待余小计睡了,一时怎么也没有困意,不由耸身上房,坐在居仁坊里自己租来的院子的屋顶,抱膝闷闷。夜很黑,已经宵禁,隐隐地只见千门万户的屋瓦栉次鳞比地黑鸦鸦在这夜色里。韩锷本来不爱热闹,但这大半年有小计凑趣惯了,现下倒觉得冷清得可恨。他一时想起自己的父亲,摆摆头不想再想下去。一时又想,如果小计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长安城中又碰上了“龙华会”这等数十载不遇的大事,他这个小包打听不知天天要带回多少消息来,在自己面前聒噪个不停。他陷在暇想里,唇角不由微微含笑,只觉得生活中那些最无关痛痒的小事原来才是真正的乐趣。只要小计病好,这他一个人时只觉喧噪烦心的人生也会变得很有趣。这么想着,他一时不由高兴起来,轻轻纵起,在屋瓦上翻了个跟头,心里道:“祖姑婆总不会总也不回来的。只要她回来了,一定能治好小计,那时,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小计与自己。”
他这一纵之时,却远远看见有几条夜行身影在不远的屋瓦上奔跑,心里一时好奇,摸了剑,一耸身,悄悄向那一追一逃的人影起落处跟去。
那几条几影却是前一后三,他们行的方向却是正东方向。韩锷在后面缀着,并不靠前。那几人却奔得快,不一时,已奔到了大雁塔脚下。前面一人似已力尽,只见他身影一跃,竟跃上了那塔第一层的塔檐上。后面三人转瞬即到。前一人想是情知逃不掉了,宁可取了个居高临下之势以负隅一战。韩锷在后面也已赶到,他隐于暗处,先看向那后面追的三个人。却见那三人却穿的并不是夜行紧身黑衣,反是侍卫打扮。只听他们中一人道:“相好的,下来吧,这些天,你已数探大内,别当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过想查查你还有什么靠山,所图为何。今天,你居然敢试图闯进芝兰院。嘿嘿,如此禁地,你也敢冒入,咱们可就再也容不得你了!”
芝兰院——韩锷心中一愕,不由定下神来细看。只听那檐上之人一声冷笑,韩锷听了心里猛地一惊:这笑声好是熟悉!他一抬眼,只见檐上那人冷冷道:“紫宸果然厉害,是我自己不自谅了。姓陆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去那芝兰院,就是想看看当年余皇后遇害到底跟你们紫宸有什么关系。”
她虽蒙了面,韩锷注目之下,也是脸色一变——余姑姑!那坐于檐顶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姑姑。“姓陆的”,那却是谁?难道是紫宸里行六的“六幺”陆破喉?以她的功夫,怎么惹上这样的煞星去?
陆破喉脸色果然一变,只听他冷冷道:“好,你即实说了,那我就留你不得。我们俞总管有令,凡欲窥探芝兰院者,杀无赦。你这么个老女人,想来擒住你你也不会吐实的了,只有……”他一剔眉:“杀之了事了!”
然后他声音忽紧:“最后问你一句,我们的老七关飞度是不是你杀的?”
檐上的余姑姑神色一愕,却忽似颇为开心,嘎声道:“是我杀的又如何?”陆破候已变得面色狠戾:“你究竟用了什么阴招,让老七他……”他话没有接下去,想来那关飞度死得极惨。韩锷心里却大起怀疑,他数遇紫宸,心里情知余姑姑就算使上阴招,只怕也暗算不得关飞度那等高手。檐上的余姑姑却神色冷冷,再不开声。陆破喉已一拨而起,他一起身,就见一道金芒从他身上飞起,那该是他成名的“金鳞砍”了。
这金鳞砍却是天下少有的一样独门兵刃,似刀似剑,短宽而厚。韩锷一见,情知他已存必杀之意。如要救那余姑姑,只有趁其不备,赶早而为了。就在那陆破喉已扑到檐头之际,韩锷忽然一声清唳,身影一拨而起,一道剑芒闪出,直向陆破喉背后击去。他喝了声“着!”陆破喉闻声已然大惊,他听风辨刃,万没料到自己身后还藏有如此好手,当下不顾伤人,身形沉沉一坠,一挥手里的“金鳞砍”,一道金光把自己先护得个结实。
那余姑姑袖中白光一晃,似本打算负隅一拼,这时突见剑光,只见她眼中已不似个盲者,精芒一闪,面上神色说不出是惊是喜,袖中那道白芒却已不见,眼中精光也马上顿敛。
韩锷此袭,本就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伤人,剑风虽盛,但虚张声势处更多。他一见陆破喉身形下坠,并不跟击,人直扑檐顶,一手拉住了余姑姑的手,喝了一声:“走!”说着已带起余姑姑,直向东面飞掠而去。
他直疾奔了盏茶时间,身影在街巷坊里间连弯连绕,直到确认陆破喉再没追上的可能,才在一个荒园里停下身来。说了一声“得罪”,他轻轻松开了余姑姑的手,可这时才觉得,怎么余姑姑面相如此苍老,手腕却还……如此滑腻。他允称君子,想了下也自觉不好多想,微微一笑:“余姑姑,没想又碰面了。”
那余姑姑低着头,侧着身并不看他,身形却在轻轻颤动。韩锷心里一愣,然后才解悟过来:不管这余姑姑看上去多么老辣,毕竟还是个女人,想来还没从刚才险境里缓过神来。他话本不多,正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却见那余姑姑双肩峭瘦地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叫韩锷觉得:她似是想让人安慰一下自己。但她年齿即高,韩锷也一向不善虚词,也不敢略加慰语。
那余姑姑静了一刻,静得韩锷似也觉得自己沉默得可恶起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忽听那余姑姑尖刻一笑:“有什么想不到的?我早知道,即然那杜方柠又遭大难,这龙华一会,你又怎么不会来帮她消灾解厄的?”
她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悻悻之味,似是哀怨,似是愤怒。韩锷每次见到她都不由就有种怪怪的感觉,那滋味很不舒服,总觉得自己象欠了她什么一般。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好略加辩词。
余姑姑只当他叹气就是默认。只见她猛地回头,望向韩锷的侧脸,口中责备之言似乎马上就要出口了,她定要责他有负余婕当日所托之事。却听韩锷抢先开口道:“那芝兰院,我其实已经去过了。芝兰院中有一人,叫我不要再彻查此事。但据说,还有一人可能知道真相。小计病了,我长安之行本是为他。此事一了,我可能就会去居延找当年余皇后的侍女朴厄绯一探底里。”
余姑姑一时闭住了口没再说话。韩锷只觉在她面前好不自在。如果她再开言,自己实料不定她还会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应答。如此一想,身子便一腾而起,还是速避为是。口中只道:“至于小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请余姑姑放心。而芝兰院,当日我险些命丧于彼。余姑姑如无要紧,还是不要招惹为是。”声音落处,他已跃至院外。留下荒园内的余姑姑追问了一声:“小计……”
第八章:一代名家不数人
余小计笑嘻嘻道:“锷哥,咱们去看看那劳什子龙华会吧?”他瞧了一眼韩锷的脸色:“这些天,可当真闷煞我了。”
韩锷虽还镇定,但脸上也挂了丝乐呵呵的笑影。他兄弟两人今日如此高兴,实是为——头一天韩锷终于找到祖姑婆了。祖姑婆一时却没空,听了病症,先叫他带了一贴药回来。韩锷与小计先煎了吃了,昨日子夜过后,余小计四肢面骸内郁结的气血果然就大为通畅。韩锷犹不放心,运气潜查他经脉好久,果觉与先前郁结之势大是不同了。两人心里的石头大半落了地。那余小计但凡性命无碍,总要找出些乐子来乐的。韩锷这时也不忍违他主意,笑道:“你可是手痒,想上去就夺个‘天下技击我第一’的名头?”
见他嘲笑自己,余小计一笑反讥道:“也不羞,才教了个徒弟大半年,就痴心枉想,想当天下第一的师傅了。锷哥,你简直当真自视高明得一塌胡涂了,却叫我怎么说你?”
两兄弟但凡斗嘴,没哪一次不是韩锷早早败下阵来的。但韩锷见小计又有心思真心说笑,不似前两日的强颜装欢,心里早已大是开心,哪在意他的小小讥刺?
原来今日正是朝廷那命名为“龙华会”的较技大比的日子。这回例放得宽,凡江湖健者,英发少年,不问出身,俱可参加。韩锷情知,这多半是洛阳王一派人物顾忌“城南姓”在朝廷中武举出身之辈中根深蒂固,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搬倒他们。而江湖之中,卧虎藏龙,他情知方柠断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自有她的办法,但也不由暗地里替她捏上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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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龙华会”却设在曲江池不远的旧校场边。那校场本来空落,多年弃置,只有几个老兵看守,今日却忽然热闹了起来。加上秋空高旷,所有之树,木叶半凋,越显出一片爽明。
此时那校场边早已清出好大一块空地,却没设高台,看来比武较技只是在那校场之内了。这次特拨武举本为数十年朝廷未有之例,但因本是由于洛阳城九门提督被刺一事生发出来的,那案子又没破,朝廷想来不欲太过张扬,所以虽然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但城外此地,观者倒还不多,四周有兵看守,闲杂者俱都免进。
韩锷因当日芙蓉园一会,识己者已多,嫌那斑骓乍眼,把它先骑到一个远远的村舍里寄放了,才与小计缓步行来。将至那旧校场边,却见路上已有人把守。为守的人身穿御营服色,想来这守卫之责是归金吾卫管领了。那路上设了几把石锁,青斩斩的,看着就甚为沉重;另又设了一个高竿,一撂牛皮。小计一愕,问韩锷道:“锷哥,这是做什么?”
韩锷微微一笑:“想来是来的人太多了吧?这可能是为了预选与会资格用的。”他们才行到那关口,果就见有人在举石锁,有举起的,也有举不起的。举不起的悻悻而下,举起的因见过关俱多好手,也不见欣幸之意,神色只见凝重。另有不以力气见长的却卖弄身法,轻佻佻地从高竿上翻过,小计见了,不由大喜。这腾跃之术,他因近半年来苦修踏歌步,可还在行。看看那竿儿,估计自己还翻得过,不由摩拳擦掌。但韩锷见所有过关之人都要登录乡里姓名,他不欲留得形迹,低声道:“咱们还是混进去吧。”
小计也明他所想,不由打住兴头,一时想到如果人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却也大大好玩,不由又开心起来。
但那旧校场本为空旷之地,眼下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要想混入,却是大难。韩锷皱眉沉思,先带小计退后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