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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忧郁-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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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我看,贪睡不算个病,干脆说吧,他根本就没病,那主任铿锵有力地回答道。
  听主任这么说,我一下子醒了。醒了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失眠,服了专治失眠的药也无效。失眠的时候最喜欢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都是我在沧州乡下的往事:小时侯,父母因为要忙父母的事,便把我寄托在乡下,跟奶奶一起过。乡下到处都是青纱帐,都是花草,村头的古槐上落满了喜鹊、麻雀和小燕子。几乎每天早上,那只老猫都要准时地招呼我去打猪草,老猫招呼我的办法很独特,总是用舌头舔我的耳朵,我怕痒,便会立马跳起来,拿起灶台上的玉米饼子,背起筐,一溜烟地跑走了。我们乡下,不光猫懂得事理,狗也一样,狗不但看家护院,还帮着主人照顾孩子,主人下地干活去了,狗就盯着当院的孩子,孩子一往井沿上爬,那狗便把他叼回来,再爬,还叼……
  失眠无疑给我带来了好多的副作用,其中最鲜明的就是心脏出了点小麻烦——只要是醒着,我的心律就他妈的每分钟跳150下,要是稍微运动运动,哪怕是打个嚏喷撒泡尿,也要每分钟心跳达160下之多,就要吸氧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算不算是有病,主任?西西问。
  看来,他真的是有病了,主任琢磨了一下,说道。跟着又用朗诵《十万个为什么》的口吻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是他得的这是什么病呢?
  西西他们说什么,我并不在意,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现在的我已经丧失了为人的资格,我只是一介病夫,一个可怜的躺着凝望着天花板上裂缝的病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越来越被我病房的那扇占了整整一面墙的窗户所吸引……
  
红字
那是十二层楼的窗户。
  望着它,我总是想:我要是拔下它的插销,然后跳上窗台,然后两条腿一使劲从那跳下去,然后……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会不会像飞行员跳降落伞一样的洒脱呢?或者像蝙蝠侠落地一样的轻盈呢?
  我就这么想啊想啊,只要神志稍微清醒一点就动这个脑筋,挡也挡不住。至于做了半截的生意呢,也撂下了,都得由可怜的西西来打理了。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只是为了玩,谁知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顶住,当时,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即使我做不了一个大写的人,至少也弄个百万富翁的名声来遮遮羞。现在,做不做人或当不当富翁跟我全无干系了,我的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扇窗户上。只要注意力略微一转移,我就恶心,我的肝脏就灼疼,骨头节也断了似的难受。
  织田作之助的那本《夫妇善哉》征订的效果不是太好,西西从南方转了一圈回来,对我说。
  哦,我应了一声,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得近似于海湾战争、反恐行动和毕加索的某幅画拍卖出天价来之类的鸟事一样。
  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卖得还不错,可是江浙和河南迟迟不肯结账,西西又说。
  哦,我又应了一声,其实我压根就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要望着窗外,我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绝妙的表情,那是憧憬,仿佛我正在空中做着优雅的自由落体的动作……至于其他,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不听我说的话,总盯着窗户外面干什么,外面究竟玩艺儿这么吸引你? 西西一脸的严寒,仿佛斥打一个没完成作业的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一样。
  外面有蓝天,外面有白云,外面还可以让我表演垂直降落……我说,我的表情似乎跟复写纸一样,克隆着那种我在空中做着自由落体的向往。
  我的话让病房里的所有人的脸色唰地一下都变白了,包括西西,包括伯爵,也包括我邻床的病友,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做毛骨悚然。我病友的病也很怪,他是后背上长个疖子,状似肚脐眼,所以总锅着个腰。伯爵反应最快,听说我要表演垂直降落,他赶紧把窗帘拉上了,让我再也看不到蓝天、白云和表演垂直降落的我了。
  自那一天起,我无论住在那里,窗帘都挂得严严实实的。也自那一天起,我要灯总是亮着,因为我害怕阴影,那些阴影老让我联想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幽灵什么的。
  真正放弃了表演垂直降落的念头,是在半个月以后。不知是医生给我的黄色药片起的作用,还是我疯狂地喝咖啡的缘故,总之我对窗户渐渐失去了兴趣。只是偶然地听到窗外的救护车鸣笛声,才掉过头去,扫一眼,完全属于下意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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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西西:检查这么久了,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西西缄默了,她拿出厚厚一摞化验单子,验血的,验尿的,验肝功能的,除了妇产科之外,哪个科的都有,一个都不少。在每一张化验单子上,都赫然地写着红色的字:正常。
  不会吧,我记得我小时候得过肝炎来着,怎么可能正常呢!我不理解。可是,在这里医生是权威,理解得要执行,不理解得也要执行。那天,医生对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们这里不能收留一个不是病人的人,我只好卷铺盖,走人。
  走的时候,我就像个因为犯规而被判罚出局的球员,一边让西西搀扶着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听听医生的那口气,就他妈的像我是在装病似的!我说。是你多心了,谁也没这么想,西西说。是啊,只有你自己这么想,伯爵也跟着说。
  病友送我到了大门口,坐上了的士,病友仍然紧紧捂着他后背上的那个肚脐眼,估计是怕受风。
  
我是猫
离开北京是在早晨,司机说早晨高速公路清静,好跑车。既然在北京治不好我的病,那么我在这里呆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到生我养我的那个城市去。我们退了宾馆的房,退了我长期以来一直当作办公室的那间套房。这套房每天要花八百块呢,当时西西和伯爵都嫌贵,坚持要个标准间,我说你的办公室太寒酸了,太贫下中农了,谁敢跟你打交道,更别说给你预付款了。事实证明,我是英明的,每个客户进得门来,先就被闪闪发亮的水晶吊灯、滴答作响的铜制落地钟和反映宫廷生活的贝雕屏风所吸引了,或者说是被蒙蔽了,所以当我提出订我的书要先交些订金,他们都没表示任何的异议。尽管这间套房我包了三年,而实际上我连一天也没住过,住在这里我睡不着觉。因为我是睡在棺材里长大的……我总是把我的套房让给新结识的批发商住,既是为给他们省点住宿费,也为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不用说,我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多少年以后,有人提起我,还夸我仗义。我在告别这间套房的时候,留恋地望了望那水晶吊灯,那落地钟和那屏风。
  在疾驶的车上,一想起我可能会见到我曾经的妻子和有着一对长睫毛的女儿,我脸颊上的肌肉就禁不住抽搐,我不知该不该让他们见到我这张病态的脸子,想起这些,我便忧郁得不能再忧郁了。一路上,我仿佛有撒不完的尿,司机便不得不停下车,让我在公路边上卸掉膀胱里的负担,西西和伯爵怕有碍观瞻,还特意给我遮挡着。
  我们书店里的那些女店员早已在我到达之前,就给我找了个安逸的住处,在一个幽静的小区。
  我一进屋,她们就叽叽喳喳地告诉我,床上特意给我铺了两条褥子,让我试试舒服不。一路颠簸,我早已喘得不行了,只好一把一把地吞服速效救心丸。我对她们说我不在乎躺在哪里,也不在乎舒服不舒服,我是在棺材里长大的。
  我们乡下的规矩是这样的:人一到四十岁,就开始准备棺材,而且把棺材停放在堂屋里,隔两年还要刷一遍大漆。要是谁到了岁数,没准备棺材,会叫人笑话的,就像笑话千金小姐上街没穿鞋似的。那时候,我一直睡在为奶奶准备的棺材上,因为我喜欢。三九天睡在里边,暖和;夏景天就把棺材盖翻过来,睡在凹进去的盖子上,跟一只猫似的……
  对了,我好像忘了说我的书店,我的书店是专门卖旧书的,鲁迅、杨振声和郭沫若等现代作家的各种版本的作品应有尽有。也许就是因为书太陈旧的缘故,伯爵给我找来的店员也都很陈旧,年岁大就不说了,模样也都像濒于绝种的部落里挑选出来的爬行动物一样。不过,既然伯爵是我请到这里当经理的,自然一切都该由他,我不好指手画脚,况且伯爵经营得也不错,许多读书的、教书的和藏书的人都是这里的常客。
  进行了一半的生意,不能就此打住,即使是结束,也要做好善后工作,这一切只好要西西接手,只是怕一个人忙不过来。这时候,我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外号叫“摇篮”的小子。一个月以前,他到北京找过我,说是他下岗了,闲散着,想给我打个杂什么的。他那恭敬和谦卑的态度,我倒没特别在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含着眼泪跟我倾诉他父亲如何瘫痪在床,而他母亲如何辛勤劳作的情景。我决定了,让摇篮来辅助西西一下。
  若是问我一生中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是哪一件,那么不用说,莫过于是起用摇篮这件事了——至今我还在后悔。
  只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罢了。
  我以为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了,可以像一个只猫似的趴在床头上翻阅那些我四处收罗来的医学书,既然医生不能给我的病下一个确诊,那么我就只好自力更生了。我要自己给自己讨个说法。这么多年来,我读书写字都是趴在床上,而不是端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习惯了。我从小到大就没在写字台写过字,因为家里没有,早年是家里穷,买不起,现在倒是买得起了,可是坐在那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通常把它叫作大脑的那个玩艺儿,一到这时候就是一片空白。我把我的这种感受写成一篇文章,发表在报纸的副刊上,结果,一位大学教授读到了,给编辑来电话,偏要捐献给我一张书桌不可,希望我能够成材。
  截止到目前为止,也没一个人来探视我,原因是我让西西封锁了消息,免得人家提溜着水果来看我,我连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都说不上来,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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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子的狼
曾几何时,我一下子变成了这样的人:锅着腰,塌着背,走道都怕踩死蚂蚁,一切的行为准则是温良恭俭让。是的,我是变了。以前,越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偏做什么,家长不让我蹬梯爬高,我偏喜欢去三楼的楼顶去喂鸽子,老师不让跳教室的窗户,整天夏天我就没从教室正门出入过……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阅读医书,企图从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医案中,找出一两位跟我相同或类似的同党,自小到大,我还从未这么用功过,否则我早当上班干部了,起码也弄个语文课代表干干。遗憾的是,常常有不速之客来访,使我不得不中断我的工作,比如,附近有家川菜馆一到中午就来送餐,那是西西出差之前特意吩咐的,再比如,一位著名的老中医定时要来出诊……
  据说那是个著名得不能再著名了的老中医,找他就诊的都是著名得不能再更著名了的大人物,伯爵求了他好几次,他才肯来,而且每次都要车接车送。这还不算什么,过分的是把他从府邸接出来,他并不是直接到我这里,而是要先去著名物理学家或著名播音员家,轮流给他们做例行的体检,然后才来光顾我。
  先吃一副中药吧,保管你一个疗程就能见效,他第一天来时,仅给我把了把脉,就信心十足地说,这让西西和伯爵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开的药方,我仔细地研究过,无非是人参、鹿茸、冬虫和夏草之类,服下去,不但没什么效果,反而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来气。西西问老中医,这是怎么回事呀?老中医摆摆手说,没什么要紧,放心吧。老中医到我这,从不落坐,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后来伯爵告诉我,老中医每次从我这走,都要赶着到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那里去,去那打桥牌。
  我说过,我一到夜里就喘不上气来,有强烈的窒息感,仿佛有谁使劲地掐着我的脖子,想置我于死地。西西只好把所有的业务都交给摇篮去做,她陪着我,我一犯病,就送我往医院跑。只要到了医院,我所有的不适立刻迎刃而解,又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医生往往只给我一粒丹参滴丸就把我打发了。
  回来,西西嗔怪地对我说:你看,你没什么大问题吧,都是你的精神作用。
  我就讨好地冲她笑一笑,以此表示歉意,要是她不太困的话,我还会给她讲一些我小时侯的故事:我们乡下是个干旱的地方,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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