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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子无力地哼了一声,看了一眼习齐:
「如果能烧掉是最好,但是烧尸体的话,无论怎么做都太明显了,除非找得到焚化炉之类的地方……」罐子的话让恍惚中的习齐蓦地惊醒,他立刻悲叫出来:
「不可以烧!」
他一叫,就发觉自己太过大声,四下都静静回荡着他的回音,像森林里的耳语:
「不可以……不可以烧瑜哥……瑜哥会痛,不可以烧,他已经被烧过一次了,已经痛过一次了,不要再让他被火烧了……」
他沙哑得语不成声。罐子看着他,半晌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嗯,你说不烧就不烧。」
说完就背对着他,沉默地掘起地来,泥土一铲一铲地飞散到空中,习齐忽然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不真实,好像舞台上的场景一样。这让他一时间,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聚光灯下,还是这个一切如实的现实世界:
『啊……红色的蘑菇,好多红色的蘑菇……但是为何我的手,却染上了罪恶的深黑呢?……』
他忍不住轻声呢喃,罐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却没有停,他的手脚利落,过不了半个小时,就掘出一个半人大小的深洞来,他把上衣脱了,□□着上身工作着,
「好了,这样就够了。」
他看了一眼茫然依旧的习齐,从深洞上爬上来,「你先把轮椅埋进去,还是我来?」习齐就把收起的轮椅交给他,罐子把他扔进洞里去,在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泥土,然后才对习齐怀里的肖瑜伸出手:
「来吧,如果要和他道别的话就趁现在,我们时间不多了。然后把它交给我。」
习齐呆愣地看了一眼罐子沾满泥土的手,又把视线落回肖瑜紧闭的双眸上。用视线瞄绘过他的眼、他的鼻,曾经吻过他无数次的唇,还有他觉得最吸引人的睫毛。截肢的膝盖从毛毯下露了出来,单薄地令人心酸。
重逢之后就是一连串惊变,习齐没时间好好看看他。现在仔细地看,肖瑜似乎也瘦了,始终温和笑着的眼角,多了点以往没有的皱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那一瞬间,习齐觉得他什么也不在乎了,肖瑜虐待他的事情也好、指使肖桓□□他的事也好,他全都忘了,全都可以原谅了。
他好喜欢这个男人,他不懂为什么到现在才察觉。
习齐觉得自己的心彷佛化了、成了一滩水,柔柔地包裹住他全身。见肖瑜的额角沾了血污,习齐就伸手替他拭去。他就这样痴痴地凝视着着肖瑜的五官,良久没有移开目光:
「肖瑜,肖瑜,瑜……」
他充满感情地叫着,彷佛肖瑜只是在他怀里睡去,一叫就会清醒。
他低下首来,吻住了肖瑜的唇。失温的唇几已完全冰冷,僵硬得令人起寒栗,但习齐完全不在乎,他像是疯了一般,拚命地舔着、吸吮着肖瑜已然失去生命力的唇,他在地洞旁滚倒下来,疯狂地吻着肖瑜的每一处,甚至脑侧的伤口。直到罐子拉住他,
「Ivy!」
他看着状若疯颠地习齐,唇边还沾着糜烂的血污,拿着铲子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别这样,他已经死了……你哥哥他已经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习齐有种错觉,罐子这话说得特别用力,彷佛也要说给自己听似的。他似乎看见了几个月前,当罐子目睹另一个生命,在他眼前以最残忍的方式逝去时,这个男人也是像这样,失去理智地吻着尸体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尸身和人都已冰冷。
为什么,人总要等到无可挽回,才会懂得心痛?
他看见罐子从旁边拿过了小斧头,不禁心口一抽:
「学长……要干什么?」
他茫然地问。罐子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咬了一下牙,
「全尸埋下去太容易被发现,一下雨就完蛋了。也不容易腐坏,最好是分成比较小的单位,这样可以藏得久一点。」
习齐全身震了一下,他反射地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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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他抓住了罐子拿斧头的手: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做这种事!你怎么能对瑜哥做这种事?不可以,瑜哥会很痛,他会痛哭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瑜哥其实很怕痛。只是为了我们,他总是忍着,一直忍着……」
他又梦呓似地说了起来,罐子抿着唇插口,
「他已经死了!」他又说了一次,看着习齐慌乱的眼睛:
「Ivy,他已经死了,和Knob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你清醒点!这件事已经是定局,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现在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如果你不想让我们努力这么久的戏毁于一旦的话,就听我的话,我们得尽全力在公演前瞒住这件事!」
他看着被他的声音吓住,满脸呆滞的习齐,又不舍地抚了一下他的颊:
「都交给我吧!道别够了的话,就把他交给我吧,我不会让他痛的。」
罐子的声音像是魔咒般,习齐不知不觉放下了肖瑜的尸身。罐子就把他拖进洞里,拿着斧头跟着跳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眼呆愣着望着洞里的习齐,咬了一下牙:
「你到外面去,不要看。等全部都结束了我会叫你。」
习齐便像着魔了似的,拖着脚步走到了泥地外,背对着地洞。罐子似乎在脱衣服,他连长裤也脱了下来,暂时扔到了洞外。习齐全身都在颤抖,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冷,心底彷佛也凿了一把斧头,在那里钻着、咆哮着。
他听见罐子挪动肖瑜的声音,然后是举起凶器的闷哼。他的瞳孔蓦地睁大,身体在自己察觉前蓦地动了:
「不,不要——!」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几乎是扑向地洞里的罐子。罐子也被他吓了一跳,斧头差点收势不住,他忙扶住洞壁稳住身子:
「Ivy……」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习齐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了出来,刚才被吓住的、来不及流干的泪,此刻全都涌了回来:
「不要……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子!不要把瑜哥分开,还是……还是不行!我无法忍受……我受不了……辛维!他和Knob不一样!在我眼里不一样!瑜哥还是会痛的!他还会哭、会叫、会抱怨、会伤心……我不可以……我怎么可以……」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固执地抱紧了肖瑜,好像希望罐子连他一起劈下去般紧阖着双目。罐子俯视着他,看着他沾满泥土和鲜血的侧脸,还有自己同样血迹斑斑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不要分尸了,直接让你哥哥入土为安吧。如果真的被发现,那就当作是命吧……」
习齐过了很久,直到罐子把斧头丢开,才肯放开肖瑜,躲到洞外去。罐子把洞又掘深了一些,把肖瑜用坐姿安放在洞底,然后一铲一铲地把泥土铲回去。
习齐就坐在洞边看着他,看着肖瑜清秀的五官,在一铲铲泥土中渐渐消失,神智再度飘忽起来。他忽然想起在那出戏里,Ivy刚和Tim认识不久时,曾经问过Tim,为什么被放逐到这个城市边缘的垃圾场来。
那时Tim刚杀了一个人,正玩弄似地用剪刀剪着他的头发,闻言就狂放地笑了:
『因为我犯了他们所谓的罪。我杀了人。』
『杀人,是一种罪?』Ivy好奇地问。
『嗯,就城市那些人的说法,杀人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和□□、偷盗是一样的,和罪相应的是罚,我的罪孽深重到城市的人不知该如何处罚,就把我丢到这个地方,好让他们眼不见为净。』Tim难掩嘲讽地讪笑着。
『只要犯了罪,就一定会被处罚吗?』
『他们是这样说的,就他们的说法,纵使不是用律法,你所犯下的罪,总有一天会以某种形式,原原本本地回到你身上。』
Tim说,Ivy歪着头思考,一副很不解的样子。他看着修剪着尸体头发的Tim,
『Tim现在做的事,也是一种罪吗?』
『啊,就那些人的说法,应该也算吧!』
Tim扬起笑容。而剧本里的Ivy便拿过了他的剪刀,在Tim惊讶的目光下,笑嘻嘻地也剪了尸体一缕头发,再把剪刀还给T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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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现在我就和Tim犯下同样的罪了。Tim,我和你同罪,和你同罚。』
习齐清醒的时候,罐子已经完全埋好了肖瑜,他把土谨慎地覆盖起来,他在地洞旁升起了一堆火,把自己的上衣和裤子都扔进火里,然后催促着习齐脱下自己的。习齐茫然地跟着做了,罐子用毛毯裹住他发抖的身躯,自己则近乎裸身地观望着大火:
『世人都犯了同样的罪……』
他似乎也想起那一段剧本,眼神也跟着缈远起来。火舌越卷越高,吞噬了衣物、吞噬了空气中难闻的血腥味,习齐在火光掩映中,听着罐子低沉的嗓音,
『世人都犯了同样的罪,却领受着不同的责罚。上帝啊,如果你当真存在,为何不拿出你的天平来,让世间所有的罪,都与罚相等?让那些微贱的、卑劣的、贫寒的、孤苦的,同那尊贵的、高尚的、富有的、有声望的,让那些被放逐的,同那被珍视的,让那些不足的,同那过多的。』
『上帝啊,若你的律法真有道理,为何这世上受罚的,从不是犯罪的?而犯罪的,又从不是受罚的?而什么又是罪?什么又是罚?……』
习齐就这样蜷坐在火堆旁,听着罐子彷佛悲泣般的调子,像在听一首古老而哀伤的歌,就这样渐渐失去了意识。
***
习齐又住回了罐子的家。
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谁看到这时候的习齐,都会这么做。罐子再怎么狠心,也不忍把这个像是失去灵魂般、虚弱又茫然的孩子,再赶回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
习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张Knob睡过的床上。这让他十分惊讶,发生过的事像梦境一样,习齐几乎要欣喜地以为,发生的那一切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恶梦,只要他醒过来,拨通电话,肖瑜依然会用那温柔的嗓音,欢迎他的回家。
但罐子的出现打碎了他的梦想,他现身在门口时,神情异常疲累,开口就说:
「已经全部处理好了。」
习齐几乎想脱口问他:「处理什么?什么处理好了?」但罐子既严肃又恐怖的表情,让他不得不逼自己冷静、再冷静。他只能不断不断地重新告诉自己,肖瑜已经死了,他的瑜哥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了。
接下来的光阴,习齐觉得自己像活在梦境里,有时候以为自己清醒了,下一秒又像在作梦一般。有时候他会清楚地意识到肖瑜的死亡,但下一秒又觉得他还活着,而且那种感觉鲜明到即使有人把肖瑜的尸身抛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相信。
就像身为人类的知觉、理性、判断力,甚至所有的尊严和需求,都在倾刻间消失了,随那把罪孽的大火,一起烧得干干净净。习齐觉得自己只剩下躯壳,会走会呼吸的对象,里头无时无刻都空荡荡的,即使把他整个人撕裂、剖开,也什么都找不到了。
习齐几乎无法阖眼,就算撑不住睡着也会马上惊醒,在屋子里四处乱闯、把门一扇扇打开,反反复覆,像在找寻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人。只有被罐子抱着睡时会好一点,即使在睡梦中,习齐也不断地辗转、呻吟,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事物般脸色扭曲。
有时他觉得自己听的见肖瑜的声音,清楚地就像在耳边细语。这时习齐会感到狂喜,跳起来和那个声音说话,说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累,而那声音逐渐远去、逐渐微弱时,习齐就会感觉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硬生生从体内被剥离一般,哭叫着请求它留下。
但他无论他怎么哭、怎么喊,怎么声嘶力竭地请求,那个声音最后还是会离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罐子担忧的喝止:「够了,Ivy,已经够了。」
有时他又忽然什么都不做,只是突然地跑到屋外,一个人静止在街道上,淋着阳光,淋着细雨,宛如塑像般呆立在空气里。
听不见肖瑜声音的时候,在某些偶然的瞬间,习齐的眼前会重现那时的情景。
彷佛坏掉的录像带般,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在习齐眼前播放着。同样的桥段,同样从习齐眼前坠落的肖瑜。而越是看着,习齐就越发看得清晰,肖瑜在摔离轮椅、往他永远也触不及的那一方远去的倾刻,是挂着微笑的。
那是极为满足、极为安详的微笑。习齐从来没有在一生艰苦的肖瑜脸上,看过这样的美丽微笑。
为什么笑?习齐在夜阑人静时不解地问了。瑜哥,你为什么笑?
是因为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