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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文鉴赏文库-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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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歌
《散文》
栾中惠
  夜深沉,丈夫的鼾声如一支歌。 
  歌儿任意挥洒,一会儿滚滚而来,如惊涛奔涌;一会儿飘忽而去,如雾霭游移;一会儿起伏跌宕,如山峦连绵;一会儿嘎然而止,如路断悬崖时E调——韵律有高有低;有时慢三,有时快四——节奏有急有缓。 
  丈夫用他的鼾声支起一座夜的舞台:晶莹的月光是舞台的灯光,蓝色的天宇是舞台的幕布,微风中摇曳的红玫瑰是其伴舞,喧哗不已的梧桐叶是忘情的掌声……这是一种热烈的静谧,又是一种静谧的热烈!丈夫夜夜都睡得这么踏实,这么香甜。 
  我依偎在丈夫的身边,紧紧拉着他的手,却迟迟难以入梦。 
  失眠人的夜是个黑幽幽的陷阱。各种各样的追忆,各色各等的希冀,像蝴蝶、像落叶、像雪花、像穿雨的燕子,在眼前翻飞,在脑海中飘洒,使人神经突跳,头晕目弦,思绪纷乱……辗转反侧,无可奈何,我摇摇他。 
  “怎么?”丈夫似醒非醒地问。 
  我述说了我的苦衷。 
  “白天——你太累了。”丈夫咕哝道。 
  也许我真的太累了。为实现一个小小的承诺,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为获得一点小小的成功,我竭尽全力奋而拼搏;为一次无关紧要的小挫折,我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为一丝突发的奇想,我心驰神往乐此不疲……每时每刻,都会有不同的欲望萤火虫般明明灭灭地昭示我,我则像投火的飞蛾,为捕捉到每一个燃烧的亮点,义无反顾地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仿佛是穿上了魔鬼的红舞鞋,在一刻不停地追逐、旋转……丈夫从不这样。他说,欲望不多,烦恼就少。在待人接物上,他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论对谁,均竭诚相待,讲大实话,虽庄重敦厚,却时常令人啼笑皆非;在事业上,他信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平时默默笔耕,不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他都涉猎,虽也成了作家,却总也没流没派;在志向上,他崇尚“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得之不喜失之不忧,虽高雅飘逸,却靡费了不少施展才能的机遇;在个人品格上,他追求“寒不减色,暖不增华”,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意,亏盈皆不言表……心境至此,还参与什么世事纷争?功名利禄哪能撼动他半点?白天,他勤勤勉勉地做人,夜晚,他安安然然地入睡。 
  尽管他超脱旷达,却也未虚度年华。 
  有时,我暗暗和他攀比。比朋友,天南海北都有他的知己,南方的朋友捎给他热风暖雨哺育的蜜果,北方的朋友寄给他白山黑水生出的橡子,礼轻情重,使他饱尝友谊的甘美;而我的朋友,如过眼烟云,见时依依,别后渺渺;比成就,他的作品如一枚枚重晶石,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抛出去,往往还能换回几封热情洋溢的来信,或几个印有“获奖证书”字样的红本本;而我的收获,大都是不起眼的“豆腐块”,在人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家庭地位,他公然尊崇我为“一把手”,大事小事全听我的,可高高在上的我,离了他似乎什么主意也拿不定……丈夫像一株无花果,没有绚丽的色彩,没有四溢的芬芳,没有频繁的开落,没有争春的喧嚣,只将粒粒紫红色的甜果子不声不响地奉献给人们;而我犹如月季,时时在孕育,月月在开放,富有空泛的热烈,缺少甜蜜的果实。末了——他好安然。 
  我好沮丧。 
  我嫉妒他,说,你太超脱了,成不了大家!他笑笑,说,你呀,太在意,也成不了大家!看来,在“大家”上我们是殊途同归了。 
  在我累到极处,也恼到极处时,就想试着走进丈夫的舞台,扯一段鼾声给他做和弦,说一通梦话给他当台词……这很难。 
  哲人说,夜晚是白天的延续,梦境是心境的映衬。若想有个好梦境,首先得有好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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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有个轻松的白天。 
  我学着丈夫,尽量用理智的明矾来沉淀混浊的脑海,尽量用意志的堤坝来拦截感情的潮水,什么亲戚朋友、婚丧嫁娶、利益争执、友谊得失,什么体育比赛、影视轶闻全不闻不问不管,也不喜不怒不哀,家庭、单位、幼儿园三点连成一条线,机械般按轨迹运行。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夜歌——可惜自己听不到。但我从丈夫的笑意里琢磨得出,从自己映在梳妆镜中的清澈眼波中捕捉得住。 
  可是,我的梦并不美。在寒冷的冰山上孤零零地开放着一朵雪莲——那就是我;在狂暴的风雨中有一只离群的小鹿在拼命奔逃——那也是我;在干涸的田野里有一棵枯萎的嫩苗——那也是我……孤寂的梦和梦的孤寂,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觉得我的灵魂在孤寂中萎缩,徒剩一具空空的躯壳了。 
  揣摸我的梦境,方知丈夫的鼾声为何一发而不可遏制的原委了。丈夫鼾声的那种滚滚而来,也许就是灵魂在搏斗;那种飘忽而去,也许就是灵魂在逃逸;那种起伏跌宕,也许就是灵魂的挣扎;那种嘎然而止,也许就是灵魂的失落……那种人为的自身压抑所造成的深层次的痛苦,在白天得不到宣泄,在梦中也只有凄惨了!我想,人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超脱只不过是一种表象,或者说是沉重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就连那些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哪个身后没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无花果也并非真的无花,植物学家说,它的花生在花托内,是一簇隐藏的淡红。对花来说,这是一种悲哀!与其这样躲躲闪闪地偷生,还不如月季大起大落任凭风吹雨打去!结果,虽能界定人生的价值,却无法表明人生的滋味儿。 
  我终于品出丈夫鼾声的苦涩和无奈,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仿效的盲目与愚笨了。 
  丈夫的超脱与旷达是以支付人生情致为代价的。 
  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生活的表象多姿多彩,生活的内涵繁纷复杂,一个人用全部的心力去应付尚不能周全一二,用全部的感情去体验尚不能经历万一,何必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用超然的姿态躲避人生的酸甜苦辣呢?哭当淋淋漓漓地哭,笑当痛痛快快地笑,像月季花一样灿烂,像流星一样闪耀,即便没有甜美的果实,即便顷刻化做尘埃,也没白活一世,有何愧悔?心扉洞开了,心情舒畅了,我又恢复了本来的我,该追求的追求,该参与的参与,该苦恼的苦恼……坦直而率真,充实而酣畅。白天没有什么遗憾,晚上竟也能入梦!丈夫问我怎么回事,然后愕然。 
  又是如歌的长夜。 
  “叭”的一声,壁灯亮了,这次失眠的不是我,是丈夫。他摇醒我,像我过去对他那样对我述说失眠的苦恼。他很矛盾,原先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生存的方式,想不到却失去了自我;如今觉得找到了自我,又不知是否应当摆脱这种生存方式……我想,该轮着他听我的夜歌了。 
  我的夜的舞台是什么样子?也是热烈的静谧抑或静谧的热烈吗?我才不去想它呢!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张晓风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它沉沉稳稳地驻在那块土地上,像一方纸镇。美丽凝重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 
  有时是在市声沸天、市尘弥地的台北街头,有时是在拥挤而又落寞的公共汽车站,我总会想起那座山和山上的神木。那一座山叫拉拉山。 
  11月,天气晴朗,薄凉。天气太好的时候我总是不安,看好风好日这样日复一日地好下去,我决心要到山里去一趟,一个人。一个活得很兴头的女人,既不逃避什么,也不为了出来“散心”——恐怕反而是出来“收心”,收她散在四方的心。 
  一个人,带一块面包,几只黄橙,去朝山谒水。 
  车行一路都是山,满山是宽大的野芋叶,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山色越来越矜持,秋色越来越透明。 
  车往上升,太阳往下掉,金碧的夕晖在大片山坡上徘徊顾却,不知该留下来依属山,还是追上去殉落日。和黄昏一起,我到了复兴,在日本时代的老屋过夜。 
  第二天我去即山,搭第一班车去。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楫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作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是时间,从太初,它缓慢地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路上,无边的烟缭雾绕。太阳蔼然地升起来。峰回路转,时而是左眼读水,右眼阅山,时而是左眼披览一页页的山,时而是右眼圈点一行行的水——山水的巨帙是如此观之不尽。 
  不管车往哪里走,奇怪的是梯田的阶层总能跟上来。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硬是把峰壑当平地来耕作。我想送梯田一个名字——“层层香”。 
  巴陵是公路局车站的终点。像一切的大巴士的山线终站,那其间有着说不出来的小小繁华和小小的寂寞——一间客栈,一家兼卖肉丝面和猪头肉的票亭,车来时,扬起一阵沙尘,然后沉寂。 
  订了一辆计程车,我坐在前座,便于看山看水。司机是泰雅人。“拉拉是泰雅话吗?”我问,“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他说,“哦,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那里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他怎么会想起用国语的字来解释泰雅的发音的?但我不得不喜欢这种诗人式的解释,一点也不假,他话刚说完,我抬头一望,只见活鲜鲜的青色一刷刷地刷到人眼里来,山头跟山头正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美丽的圈子。 
  车虽是我一人包的,但一路上他老是停下载人,一会是从小路上冲来的小孩——那是他家老五,一会又搭乘一位做活的女工,有时他又热心地大叫:“喂,我来帮你带菜!”看他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理直气壮地载人载货,我觉得很高兴。 
  “这是我家!”他说着,跳下车,大声跟他太太说话。他告诉我山坡上那一片是水蜜桃,那一片是苹果“要是你三月末,苹果花开,哼!”这人说话老是让我想起现代诗。 
  车子在凹凹凸凸的路上往前蹦着。我不讨厌这种路——因为太讨厌被平直光滑的大道把你一路输送到风景站的无聊。 
  “到这里为止,车子开不过去了,”约一个小时后,司机说,“下午我来接你。” 
  我终于独自一人了。独自来面领山水的对谕。一片大地能昂起几座山?一座山能涌出多少树?一棵树里能秘藏多少鸟?鸟声真是种奇怪的音乐——鸟越叫,山越深幽深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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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匆匆从树隙穿过。“喂!”我坐在树下,叫住云,学当年孔子,叫趋庭而过的鲤,并且愉快地问它:“你学了诗没有?”山中轰轰然全是水声,插手寒泉,只觉自己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而人世在哪里?当我一插手之际,红尘中几人生了?几人死了?几人灰情灭欲大彻大悟了?记得小时老师点名,我们一举手说:“在!”当我来到拉拉山,山在。 
  当我访水,水在。 
  还有,万物皆在,还有,岁月也在。 
  转过一个弯,神木便在那里,跟我对望着。 
  心情又激动又平静,激动,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巨大庄严,平静,是因为觉得它理该如此,它理该如此妥帖地拔地擎天。它理该如此是一座倒生的翡翠矿,需要用仰角去挖掘。 
  往前走,仍有神木,再走,还有。这里是神木家族的聚居之处。 
  11点了,秋山在此刻竟也是阳光炙人的。我躺在树下,卧看大树在风中梳着那满头青丝。 
  再走到那胸腔最宽大的一棵,直立在空无凭依的小山坡上,它被火烧过,有些地方劈剖开来,老干枯乾苍古,分叉部分却活着。怎么会有一棵树同时包括死之深沉和生之愉悦?那树多像中国!中国?我是到山里来看神木,还是来看中国的?坐在树根上,惊看枕月衾云的众枝柯。我们要一个形象来把我们自己画给自己看,我们需要一则神话来把我们自己说给自己听:千年不移的真挚深情,阅尽风霜的泰然壮矜,接受一个伤痕便另拓一片苍翠的无限生机。 
  在山中,每一种生物都尊严地活着,巨大悠久如神木,神奇尊贵如灵芝,微小如阴暗岩石上恰似芝麻点大的菌子,美如凤尾蝶,丑如小蜥蜴。甚至连没有生命的,也和谐地存在着,石有石的尊严,倒地而死无人凭吊的树尸也纵容菌子、蕨草、藓苔和木耳爬得它一身,你不由觉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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