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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金、李路、马小三……你们快上去……”父亲把一批民夫驱逐到两岸上。被点到名字的民夫都用恨恨的目光盯着父亲。指导员哆嗦着、求情般地说:“同志们……顾全大局……服从……服从余连长的命令……”
他们不情愿地往河两岸移动,一步三回头,冰河让他们留恋,浪花无声地环绕着他们的身体,太阳的金色瓢泼而下,涂满了河与河中人。
父亲在民夫连里(10)
一袋袋小米在人链上运行着,动作迅速而有节奏。父亲沉浸在神圣乐章里,感到六十斤重的米袋轻如鸿毛。这种忘形有形的境界在他日后的冲锋陷阵中经常出现,他用思想代替感官。他的开枪、投弹、拼杀、格斗全靠下意识控制。他打仗像游戏又像梦游,动作优美得要命,所以马师长的望远镜跟着他转,所以马师长击掌而叹:天才!天才的士兵!他不是训练出来的,他是为战争而生的精灵。
众所周知,父亲身材高大,幼年时他吃了大量的狗肉,而那些狗又是用人肉催肥了的野狗,我坚信这种狗肉对父亲的精神和肉体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的耐力、他的敏捷超于常人。在河中人链上,他是最光辉最灿烂的一个环节。指导员早已面色灰白、气喘不迭了。父亲立在他的上水,减缓了河水对他的冲击,他依然站立不稳。指导员一头撞在父亲胸脯上,把父亲从梦幻中惊醒。链条嘎吱吱停住。父亲扶住指导员,吩咐身边两个民夫把他送上岸。指导员昏厥过去,没有了挣扎能力。链条闪开一条大空缺,父亲舒开长臂,弥补了空缺。他大臂轮转,动作优美潇洒,一袋袋米落到他手中,又从他手中飞出,一点也不耽搁。父亲大显身手,民夫们赞叹不止。最后一袋米过了河,民夫们竟直直地立在水中,没有人想离开。直到北岸有人吼叫:“米运完了,快上来呀!”
父亲说:“上去上去,命令你们。”
他伏下全身在水里,带着头往岸上冲。手脚并用,狗刨姿势,打得浪花蓬蓬如树,民夫们怪声吼叫,恰如一群顽童。
上岸之后,父亲领着民夫在岸上跑步,二百根裸体一片黑光,二百根肉棍子很难看。呱唧呱唧满岸响。毛驴“昂儿昂儿”大合唱。
驴叫声把父亲从嬉闹中拉出来,他说:“弟兄们别闹了,快把木轮车行李衣服渡过河,回头来赶驴。”
木轮车漂浮,过河顺利。
毛驴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它既胆小又倔强,既聪明又愚蠢,父亲坐骑的蛋黄色小母驴是匹得了道的超驴,基本上不能算驴。毛驴们畏水,死活不下河,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推下去一匹,蹄腿刚一沾水又蹿上来,驴叫人忙,拳头巴掌起落,驴蹄起舞,驴尾巴拧绳子,驴眼里充满恐怖与恼怒,父亲挥舞着盒子炮吼叫:“我枪毙了你们这些驴杂种!”驴们不怕骂,照样调皮如旧。一位民夫说:“余连长,拿这些驴没办法,放了它们吧!”父亲说:“不行,靠它们拉车呢!”“它们不过河怎么办?”
父亲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有了,快用褂子裤子把它们的眼蒙起来。”衣服已运到对岸,民夫们骂着驴过河取衣服,父亲说:“别骂驴了,骂我吧,怨我指挥不周。”
衣服取回来,一件件蒙住驴脸,驴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犟驴死活不让蒙眼,用蹄子踢人,还龇着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顿拳头,打得窜屎汤子,老老实实蒙了眼。
父亲命令:“转圈,拉着它们转圈,转迷糊了这些驴杂种!”
民夫们遵命拉驴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驴晕不晕,人都有些晕,父亲说:“快点快点,趁着晕劲牵它们过河!”
民夫们与驴踢踢踏踏跑下河,驴在水里发脾气,斜跑龙套横窜不走正道,被人抓紧了缰绳。河里好大的水声。
指导员睁开眼,一脸的沙土,嘴角上挂着两线欣慰的笑纹,他低沉地说:“干得漂亮。”
父亲问:“伙计,你可别忙着死,要死也得熬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把我搁这儿吧,相信你能把粮食送到。”
父亲说:“胡说胡说,放你这儿喂狗?狗也不愿吃你。”
指导员说:“还有九十里路,别让我拖累。”
父亲说:“拖累个屁,有十一根指头用小车推着你走。”
指导员还在说,父亲不理,蹲下,用绳子把他紧紧捆在鬼子军大衣里,好像一捆秫秸。“把指导员扛过去!”父亲命令刘长水和田生谷。
驴们陆陆续续上了岸,父亲高叫:“赶快装车子,一分钟也不许耽搁!”
小母驴焦灼地叫起来,父亲一招手,它摇头摆尾跑过来,弯曲着身体蹭父亲的肚子。
父亲拍拍它的脖子,说:“黄花鱼儿,该我们过了。”
它点点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要蒙眼吗?”
它摇摇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河水很凉,你怕吗?”
它点点头,叫了一声。
父亲说:“要我扛你过去?”
它点点头,叫了三声,四蹄刨动。
父亲搔搔头,说:“妈的,随便说说你竟当了真,自古都是人骑驴,哪个国里驴骑人?”
它噘起嘴巴,一副好不高兴的样子。
父亲在民夫连里(11)
父亲拍着它,劝道:“走吧走吧,别耍驴脾气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话你。”
它拧着头不走,嘴里还咕咕噜噜说些不中听的话。惹得父亲性起,攥起大拳头,在刀子脸前晃晃,威胁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见阎王。”
它咧嘴哭着,跟着父亲向河中走去。河里的冷气如箭,射中它的肚皮,它翻着嘴唇,夹着尾巴,耳朵高高竖起,好似两柄尖刀。
……
正午时分,运粮队到了一个小村庄。村边一堵光滑的大墙上,石灰水涂出三个雪白大字:马家屯。
队伍停在村中一块平坦的、但生满齐膝枯草的打稻场上,指导员跟父亲商量,希望他下令让民夫们休息一会,父亲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便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风吹袭,疲惫不堪的民夫东倒西歪,躺倒在地。驴们也半卧在地上,站着的也垂头耷拉耳朵,没有一点精神。但卧也罢站也罢没有精神也罢,都没忘记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驴嘴响。
指导员从他那只黑油油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了一份皱皱巴巴的军用地图,摊开,指指点点地对父亲说:“马家屯在这里,离贾家屯还有五十里。”
父亲打量着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圆点,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观看天书。上午赶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风一吹彻骨沁髓。他也感到摇摇晃晃,体力不支,想倒头便睡。
经验丰富的指导员说:“余连长,必须把同志们轰起来,这样躺着就毁了。”
父亲便大声喊叫:“起来起来,不要睡,活动活动筋骨马上赶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的,失去了张扬之力。民夫们没人动弹,横躺竖卧,犹如一地僵尸。这种僵尸状态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诱惑,他对指导员嘟哝了一句什么,耳边隐隐约约的一声闷响,好像倒了一堵墙壁,一阵骨肉解体般的舒适感把父亲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僵尸。大地团团旋转,冬天的阳光好像轻柔的红绸,在天地间拂来拂去。父亲听到了微风吹拂草尖梢的声音与远处的滚滚雷鸣,大地微微颤动,旋转着,冰冻的土地放出新鲜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来了。
指导员焦灼万分,激情燃烧着他腐烂的双肺,火苗上升,脸潮红如酒、如血。他轰赶着民夫们,嘴骂,脚踢,但张三刚起,李四又倒,来回奔命,使指导员近疯似狂。他清醒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撮烟末,撕一角地图卷成喇叭筒,点火抽起,青烟袅袅一分钟,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淹没了他,一直咳得脸色蜡黄,口吐鲜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发挥着不可思议的神力,使这个奄奄待毙的瘦骨头共产党员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脑筋清晰如图画,知道“擒贼先擒王”、“纲举目张”的道理,要轰起民夫连,首先要轰起我父亲。
指导员捏着一撮烟末,塞进父亲鼻孔眼里。见没反应,又塞进一撮。父亲皱眉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了指导员一跳。指导员用一根草棍拨弄父亲鼻孔里的毛,拨出一连串大喷嚏。父亲从迷糊中清醒,坐起来,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双眼流泪,哭着说:“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办法把弟兄们弄起来,离贾家屯只有五十里了,就是爬,我们也要爬到!”
父亲想不到共产党的干部竟然会哭、会流眼泪,这刺激如一针吗啡,驱赶着他的麻木与倦怠,脑子里一声脆响,他一跃而起,说:“指导员,冲着你,我也要把民夫连带到贾家屯!”
指导员说:“我下决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几锅干饭,让同志们吃饱。”
父亲说:“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贞节牌坊今夜偷汉子’,我到村里去看看,能不能找条狗。”
指导员从皮挎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把两颗乳白色的小药片倒在掌心里,郑重地说:“这是两片美国药,是我们老八团政委临牺牲前送给我的,他让我在危急关头吃下去,为了把军粮送到贾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么仙丹?”父亲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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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导员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说:“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导员哭笑不得地骂一句。
父亲说:“我不信你的话。要不,咱俩各吃一片。”
指导员掐起一片药,扔进了咽喉。
父亲也掐起一片扔进了咽喉。他吧咂着舌头,说:“不咸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药,能有什么用?”
指导员说:“待会儿你会感到精神头儿格外足。”
父亲说:“就算这是块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导员说:“不要不相信化学。”
父亲说:“你说吧,咱该怎么办?”
父亲在民夫连里(12)
指导员说:“把同志们叫起来,搞点东西吃,烧点水喝,立即出发,争取今夜赶到贾家屯军粮储运站。”
父亲说:“叫是叫不起来了,用锥子扎吧!”
指导员说:“再让我试试,实在不行你就扎吧。”
父亲从小车上找来一根锐利的缝包针,放在鞋底上蹭着。
指导员支撑着站起来,掏出盒子炮,“啪啪啪”放了三响,趁着民夫们惊吓初醒的机会,他抖擞精神,高声喊道:“共产党员们,不能再睡了,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斯大林同志说: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呀!如果关键时刻不带头,要我们这些党员干什么?共产党员们,为了彻底消灭国民党军队,为了保卫解放区,保卫胜利果实,起来呀……”
指导员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嘶哑、低沉。父亲心里说:“算了吧,你喊话一千句,不如我一锥子!”他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坚决的共产党员,和倒在枯草里的共产党员们。父亲是非党的群众,但清楚地知道民夫连的共产党员是谁。他是从持枪与会议上判断出来的。民夫连有十二条长枪,两只盒子炮。原任连长和指导员是理所当然的共产党员,十二个持有武装的民兵自然也是共产党员,枪杆子永远握在党的手中。这十几个经常凑堆儿开会,神神秘秘的,“共产党开会、国民党抽税”,真是不假。父亲摸摸腰间的匣枪,心里感到很痛快。指导员继续嘶叫着,父亲想劝他停止,没及张嘴,一个奇迹出现了,那十几个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连长像笨拙的大虫一样,缓缓地、痛苦地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起来,站起来,向指导员靠拢,其中有父亲的随从马前田生谷和马后水长刘。他们一个个前倒后倾,身体重心不稳,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父亲好奇而崇敬地看着指导员那张丑陋的嘴:干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烧黑的牙齿,但这张嘴里吐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像神的咒符一样,把十几个鞭子抽不醒的人唤了起来。他越来越感觉到共产党的厉害。民夫连指导员是父亲碰到的第三个令他佩服的共产党员,第一个是胶高大队的大队长江小脚。
指导员向他的党员们灌输着力量,父亲却拿着缝包弯针去扎昏睡的民夫。在长期的斗争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知识,所以他的针扎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类,绝不是无目标的盲目乱扎。针到人叫,叫声痛苦,痛苦混在无可奈何里,像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鲜艳,格外醒目。民夫们一排排跳起来,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