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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目睹了这奇景的幸存者都已是耄耋老翁,他们也许把一生经历中的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却忘记不了这美妙无比的耳朵舞。
十千在他的座位上坐好,耳朵继续猖狂表演了几分钟,便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两个耳垂和耳轮顶部还偶尔跳动几下,很像进入休息状态的鸟儿挪动一下脚爪或者用嘴巴啄理一下羽毛。
姚先生脸色煞白,只剩下双唇还有点血色。十千听到她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的声音。她用没有血色的手拿起课本(她的血都到哪里去了呢?十千想)说:“现在……”她的嗓子哽住了。她抬起头来,眼前立刻又飞舞起红色的耳朵。随即,全体学生都看到,姚先生夹起课本,呜咽着跑出教室。
姚先生的跑走使十千心如刀绞。他知道姚先生是为了自己的红耳朵逃走。他知道耳朵是联系自己跟姚先生的桥梁,踏着这道桥梁,可以走到姚先生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房间里,那里摆满了香气扑鼻的瓜果。姚先生曾经用双手接通了这桥梁,但现在却抛弃了这桥梁。
校长王石清走进教室,从诸多耳朵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十千的耳朵。这毫不奇怪,因为十千的耳朵确是古今未有过的耳朵,何况还涂了红颜色。他说:“姚先生身体不舒服,这一课改自习。”学生们都愣着不动,他又说:“快自习,快自习!”然后他说:“王十千同学,你跟我来一趟。”
红耳朵(12)
王石清把王十千带到自己的宿舍。十千看到姚先生正坐在三抽桌前捂着脸哭。石清道:“十千,你怎么把姚先生气成这样子?”十千看到姚先生哭,不觉得热泪汩汩而下,似乎比姚先生还要悲痛。石清左顾右盼,叹一口气,说:“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咹?”
姚先生泪眼婆娑地说:“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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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清道:“十千,你出什么洋相?你自己找个镜子照照去。”
十千只哭不动。
石清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到搪瓷盆子里,说:“快把耳朵上的颜色洗掉。”
十千依然不动。
石清有些生气,说:“难道还要我替你洗?”
十千无奈,只好用脸盆里的水洗了耳朵,洗得满脸盆血红。
石清道:“你看你把姚先生气成了什么样子,还不快去道歉。”
十千踱到姚先生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姚先生,我错了。”
姚先生擦擦泪脸,说:“十千,求求你,再也不要往耳朵上抹颜色了。”
石清道:“姚惠啊姚惠,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石清笑着,拧住十千的耳朵,说:“你这个大耳朵的小布尔什维克,再也不许装神弄鬼吓唬姚先生了。”
十千点点头。
姚先生脸上有了血色,看着十千说:“你其实还是个小男孩呀!”
石清嘲讽道:“你好像比他还小。”
14 有一天上午,一群穿黑军衣扎白绑腿的士兵在谷先生的引领下闯进了学校,包围了办公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抓走了王石清和姚惠。陈先生质问谷先生:“老谷,为什么要抓他们?”早已辞掉教职去县党部做了书记员的谷先生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陈先生说:“老谷,谷先生,政治的事,翻云覆雨没个准,看在共事数年的份上,放他们一马。”谷先生道:“我谷某何尝想为难王先生和姚小姐?可蒋委员长有令,对共产党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你陈老弟的头颅也不十分安全哟!”王石清道:“陈先生,你别跟他多费口舌了。”谷先生道:“校长大人,休怪谷某无情,麻烦你跟姚小姐走一趟吧!”几个兵拿着绳子要上来捆绑,姚先生奋力反抗,谷先生道:“姚小姐,老实点吧,早晚脱不了的!”姚先生一昂头,啐了谷先生一口,不再挣扎,由着兵们往胳膊上缠绳子。兵们把王石清也捆绑起来。谷先生说:“这学校也该散了,再办下去就赤化了。”
兵们押解着王先生和姚先生,簇簇拥拥向校门走出。陈先生黄先生他们都耷拉着胳膊垂着头,不吱声。学生们都吓呆了。十千因为经常在家里看到谷先生与爹在一起喝酒说话,觉得自己与谷先生关系不一般,便追上去,扯住谷先生的衣服,说:“谷先生,把姚先生和王先生放了吧,他们都是好人。”
谷先生说:“十千公子,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共产党要杀的就是你爹这种人!杀了你爹,然后把你们家的财产全部分光!”
石清回头看看十千,说:“十千,万贯财产易得,一个人杰难当。”
姚先生凄然一笑,说:“十千,我再也看不到你的大耳朵了!”
兵们看着十千的耳朵,都笑。有个兵说:“好大耳朵,切下来能拌两碟子酒肴!”
“快走,快走吧!”谷先生说。
兵们用枪托子捣捣王、姚的腰,吼:“快走!”一行人便慢腾腾地出了校门,上了大街。十千一直跟着队伍,后来姚先生回头对他又是凄然一笑,十千感到一阵剧痛钻心,眼前一片昏黄,便再也挪不动腿脚。
15 十千跑回家,央告百万花钱把王先生和姚先生赎出来。百万咬牙切齿地说:“赎他们出来革我的命?小子,你也被他们赤化了。”
十千想了很多营救姚先生的主意,但一个也不能实行。
不久,县里传来消息,王石清先生和姚惠先生在县城狮子湾畔被枪毙了。与他俩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八人,据说都是活跃在各学校的共产党员。
16 学校解散了,十千每日仍然到那里去。没有了教师和学生的校舍像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很快就招来了大批的麻雀。它们在教室里飞来飞去,从窗格子飞进飞出,在学生们齐声歌唱、齐声朗读的地方喳喳乱叫,拉屎撒尿。校园内那几株国槐树上,招来了几十只黑乌鸦,常常毫无理由地呱呱叫。王先生和姚先生住过的房子同样成了野鸟的天堂。徘徊在校园里,十千起初是黯然神伤,后来便如醉如痴。起初几日,他与麻雀们乌鸦们斗争激烈。他用砖头瓦块袭击它们,用吼叫咤呼吓唬它们,这些野鸟很快就不理他了。后来,他也不理睬它们了。
红耳朵(13)
镇上的人都说王百万家的大耳朵少爷疯了。几个学生到学校来看他,劝他,他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于是他的同学们也认为他疯了。从此再也没人理他。
他躺在姚先生的宿舍里,时而清晰地看到房顶上的梁木、墙角上悬挂的灰白蛛网、墙上斑驳的水渍,嗅到房子里日渐浓重的灰土味道,听到鸟们的吵叫,草木的和镇上的各种声响。但当他进入另一境界时,这些景象、声音和味道便统统消逝了。这时,充斥着他全部思维空间的是以姚先生为核心的过去生活的重现,而每一次重现都是一次充实与发展,升华与提高。他的感官极其灵敏地感受着色彩、声音、速度、气味、温度,其体验比实际感受更加强烈。他反复回忆姚先生每次捏或搓揉自己耳朵的情景,他的眼睛看到了姚先生脸上的汗毛的竖起与倒伏,他的耳朵听到了姚先生心脏的巨大轰鸣和血液的澎湃,他的鼻孔嗅到了姚先生皮肤上的汗味,他的舌头尝到了姚先生泪水的咸味。当然,最精密的器官还是他的耳朵,这耳朵不仅仅是听觉器官,而具备了嗅、触、看的能力。大耳朵成了独立的全能感觉系统,它甚至具有了独立的意志和思维,在关键的时刻,十千必须听命于它们。
据十千的一个同学讲,如果没有了那两只大耳朵间歇性地勃起、颤抖、大舞蹈,谁也不会把躺在地上这个大男孩当成一个活物。他像一具木乃伊,一根枯木头、一具鳄鱼标本,那两只耳朵表演时其实他也不像活物。那两只大耳朵红红地活跃时,像附着在朽木上两只生机旺盛的木耳,像两只在枯木上振翅抖须传递爱情信号的红蝴蝶。是比灵芝还要珍贵的菌,是蝴蝶家族中绝无仅有的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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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来时总是热泪满脸,满身泥土。血红的夕阳照在墙上,催促他回家吃饭。由此可以肯定地说,王十千的神智一直正常,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有道理的,世界上的人最喜欢把正常的人叫做“疯子”。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尘土、走出姚先生的房间、看着呱呱鸣叫着归巢的乌鸦,先是低声呼唤: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姚先生姚先生王先生,布尔什维克呵布尔什维克……然后高声呼唤:布尔什维克呵布尔什维克!
他的呼唤压倒了乌鸦的噪叫,使寂寥破败的校园里回荡着金玉撞击的轰鸣。喊叫时他双眼放黑光,耳朵放金光放红光,这颜色与布尔什维克的颜色完全一致。
老先生们的回忆文章说,十千在这段时间里,在与大自然的交流中,渗透了马克思主义,看破了红尘。这几个月是他思想的成熟期,从此之后,一个以独特方式进行共产主义革命的职业革命家便开始进入了他一生中的辉煌时期。这种说法立刻让我想起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的三月静坐,难道布尔什维克的深邃思想也能够在静默中参悟透彻吗?
17 这种充满浪漫色彩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百万从县城里回来了。百万能在县城里一住两月不归巴山,是因为他在县城里新纳了一个妾。百万看出十千不是继承祖业的材料,便想抓紧时间再整旗鼓散发余热结个晚瓜。这件事十千的大娘二娘都知晓,不但知晓,而且大力支持,由此可见旧式妇女所受封建思想毒害之深重。其时百万已七十出头年纪,娶的妾却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女学生,大脚、短发、省立十三联中毕业。这个女子嫁给百万的目的很明确:冲着百万的钱财。这样的势利姻缘当时有没有舆论谴责现在也搞不清楚,搞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提到百万这个小妾,是为了完成十千,我们的主人公,他曾与这个小妈有一面之识,在百万死后,她与十千一样,对百万的死没有任何悲伤。她跟十千谈判,要求十千将百万在城中的产业分一半给她。十千看着她的明眸皓齿,乌发红唇,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两个青年人竟像一对好朋友攀谈起来,谈话中涉及二七年底那次学界游行,彼此都是参加者,她还特别提到在主席台上代表着妇女演讲的那位巴山镇英才小学堂的年轻漂亮女教师,说非常崇拜云云。这一枪正正地击中了十千的心脏,勾起了十千的心病,双眼里不由地滚滚涌出泪水来,嘴里喃喃:“姚先生啊姚先生……”那小妈警惕地打量着他,问:“姚先生与你……”十千说:“她捏过我的耳朵。”小妈道:“她死得很惨,胸口挨了七枪。县党部的人也过分了些,把她的头割下来挂在城门楼上,挂了一个多月,风吹日晒,乌鸦啄食,成了一个烂冬瓜……”十千听到这里,顿足捶胸,大放悲声,那副真情发动的样子,竟感动了他的小妈,抽抽搭搭陪着他哭起来。她说:“大少爷,我原本也是个解放的女子,姚小姐的事让我灰了心,这共产党是成不了气候,大少爷你分碗饭给我吃,让我糊糊涂涂了一生吧!”
十千泪眼婆娑地说:“我明天就回巴山镇,这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了。我跟姚先生一样,是布尔什维克。”
小妈被他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儿子,看着他抖擞着光彩夺目的大耳朵,双眼放射着心驰神往的光芒,疯疯癫癫地、压低了嗓音呼喊着:“姚先生呵姚先生,布尔什维克呵布尔什维克……”
……百万找到校园,正逢着十千对着沉沉西下的红日表演他每天的最后一个节目:呼唤姚先生和布尔什维克。百万一见到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心中大大不快,上前去,在他肩胛上推了一掌,抬手欲揪大耳朵时,才发现这个古怪的儿子已经长得很高了。
“十千,你已经十五岁,”灯火下,老态龙钟的百万说,“学校不必再去了,明日跟我进城去学买卖。”
红耳朵(14)
18 十千在县城里混了三年,什么买卖也没学会。百万渐入老迈昏聩之境,身边又睡着个妙龄少妇,其实无暇过问十千的业务。绸布庄和杂货店的二掌柜,都清楚地知道十千是百万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只有拍马逢迎,何来监察管教?所以这三年是十千吃喝玩乐的三年。据说有几位纨绔子弟曾带领十千去烟花巷里盘桓过,十千却最终未表现出对此道的任何留恋———他终身未娶———,在那种时代里,一个广有财产的青年男子竟能不在妓院里沉溺,确是个例外。我想我在前面对十千的所有描述,其实都是主观地猜测,这个在巴山镇一带流传不衰的异人王十千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恐怕永远是个谜语。除了他有两只大耳朵是确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