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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没有浪,没有雷,没有雨,人的动作似蛤类的移动,强大的平静潮水冲刷过的沙滩上,留下一行行千篇一律的足迹,如同图画、文字和历史……
我确实感到深刻的罪疚。
我虽然每年回家履行丈夫的、爸爸的、儿子的职责,虽然自认为与这个偏僻的荒村联系密切好似胎儿与子宫,但还原了艰苦宁静的劳动场面,心里还是万分惊愕。从人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中,仅仅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两小时汽车,就来到这里。北京上海广州天津的男男女女的急促的嘟嘟哝哝与饱含着杂质的欢笑被远远甩开,仿佛一个忘不了的梦。我在梦中飞行,飞机失事,人破机毁,飘然落地,睁眼一看,竟是我家的打麦场。
爆炸(3)
我站在麦场边缘,像苦行僧一样忍受着阳光的惩罚,类似的情景使我忆起二十年前,老师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晒在炎阳下忏悔,我被晒晕了。为这事,父亲端着一柄粪杈把我的满脸粉刺的老师赶得跳墙逃命。父亲是爱我的。父亲为使我上学把一根锄把子攥细了,就是就是,父亲是爱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伟大父爱的一种折射,但是,我不能因为父亲爱我就投降。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超过父爱超过母爱的力量,不是爱情,不是忧伤,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在左右着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释,它就是我的独立。固然你们为了爱我而干涉我的独立,但我还是要恨这种干涉。固然你们在辛勤劳动,你们的辛勤劳动创造着人类的历史,但我还是要憎恨。在父亲们丰碑般的贡献面前,儿子们显得渺小,但岁月频仍,人世如河浪推拥。我向前走着,靠近了父亲,我说:爹,您别难过。
父亲按一下地,站起来,把草帽扣到头上,僵硬地走几步,弯腰拾起一杆杈,翻挑着场上的麦穗。褐色的父亲,用长长的淡黄色木杈把金色麦穗挑起来———晒脱了壳的少量麦粒从杈缝里轻快地掉在因挑走麦穗而暴露出来的灰绿色的场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场面平整光滑,麦粒在上面蹦跳。父亲一杈杈翻着,原来在下边的,现在请上边来;原来在上边的,现在请下边去。满场散着炒面香,麦穗干透,是打场的时候了。我走到父亲身边,去夺他手里的木杈,父亲紧紧地攥住杈杆,我抬起眼看他的脸,碰到他眼里的陌生的冷淡神情,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松开了手。父亲说:孩子,还是把他生下来吧,啊?把他生下来吧,你想想,一个孙女,一个孙子,都活蹦乱跳,在我和你娘身边,像小狗小猫,跑着跳着叫着,该有多好……
父亲画出来的幸福图感动了我。父亲继续说:谁跟谁结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娘。父亲的话似乎不应停住,但停住了,他低着头翻晒麦穗。我一侧身,看到她从场北边走过来了。她高大丰硕,一摇一晃地走,一边走路一边咬着一根水淋淋的大黄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黄瓜赶紧咽下去,唇边沾着两颗白色的黄瓜籽,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她说:正好,帮我们打场。我说:别打场了,走吧,去公社卫生院做手术。她说:做什么手术?我无病无灾的!我说:流产手术。
我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白了,呆呆地立着,有半分钟,垂着两只通红的大手。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声抽泣着,血液渐渐又上了脸,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着她的高大的身躯,心里不由生出怕来。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发了怒。她说:你听谁说我怀了孕?我说:你别管。她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哽咽之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哭泣充满了浓厚的舞台气。她是善于装哭的。记得那一夜,我坐在炕下吸烟,直吸得烛泪满窗台。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里干巴巴的。我不看她,她还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认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医院,她去看我,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脸上抹唾沫……她的哭泣声变成咕咕噜噜的低语,低语又变成清晰的詈骂:老不死的,闲得嘴痒痒,让儿子断了后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爹……
父亲高举着的双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弹的鸟翅,连同木杈,连同麦穗。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卷曲着,飒飒作响,后来轻抖,定型:静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岛地区初夏的灿烂阳光照亮了父亲那灰烬般的脸。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紧缩,我叫:你胡说什么!她昂起头,双目灼灼地逼视着我:天生的事儿,明摆着的事儿,全中国没人知道我怀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这儿,就他在这儿,不是他告诉了你还能是谁告诉了你?我说:爹打了我两巴掌,你看我的脸。她说:你们是演苦肉计给我看。我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负我的爹娘,我就和你算总账,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挂满了腮,他的嘴唇哆嗦着,把一张脸都带活了。他又举起木杈翻场,麦穗麦粒在杈下场上愉快地跳动着。
我说:走,别磨蹭,赶快流掉,拖一天难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里的水而不是用口里的水把脸濡湿了。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浅薄透明,仿佛没有重量,这张红色大脸上挂着的泪水就像马头上生出的角一样令我难以接受。
她的哭声放大,泪水密集起来,颜色变深,质量变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胶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发烫。我恨她对我的欺骗,我暗自庆幸及时得到了她怀孕的消息:这不能怨我,我让你服药,你说你戴着环。你自己找的,别怨我。
俺也没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场边,把一根棕色的粗绳子背上肩———绳子后连接着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语地问父亲:爹,能压了吧?父亲的脸上慌慌张张跑出笑容来,父亲笑着说:艳艳她娘,你放下吧,我来拉。她说:我年轻,我来拉,您干了一晌午头,去树阴里歇歇吧。父亲感动了,说不出话,更紧张地挥杈翻场,一串串的麦穗,小金鱼般跳跃着。她拉着碌碡绕场旋转,长腿大臂,麦场显得小。我有口难说话。这时,从场北边那条小路上,母亲走过来了。母亲牵着一条小公牛。小公牛后跟着我四岁的女儿。
爆炸(4)
母亲是小脚女人,一步步走得艰难。她老远就看见我了,想走快一点,但牛走不动了。父亲停住杈对我说:前天来了劁牛的,要钱少,手艺好,就劁了。
怎么选这么个忙时候劁牛?我问。
艳艳她娘要劁,父亲说,这个人手艺好,要钱少。
牛劁了后,必须不停地遛,严防倒卧,但动过手术的牛,又千方百计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艰苦的劳动,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娘和牛,都遛成木头了。我迎着娘走去,我看到娘兴奋的枯脸,一阵热风把她灰白的乱发吹动,吹得更乱。女儿在娘的身后,提着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小收音机,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母亲说:艳艳,叫爸爸呀。
我说:娘……
母亲说: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
母亲的眼泪流出眼眶。
女儿躲在娘的背后,偷偷地看着我。我看着她那两只酷肖我的眼睛,弯腰把她抱起来。她很胖,沉甸甸地坠手;可是去年的衣服吧,裤头和汗衫之间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积满灰垢的肚脐眼。我说:艳艳,我是谁?她轻轻地说:你是爸爸。我说:你怕我?她说:爸爸。
我答应了一声。
2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干河里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热气。她往后仰着身体,下巴翘起,口里吐着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我们走得粘涩,如毡上拖毛,洞里拔蛇。河里没有路,泛碱的松软沙土嗞嗞响着,烫着我们的脚面。烦乱的蝉鸣在两面河堤的柳树上交叉着响起,一道蝉鸣一道丝线,飞窜着编成一面大网,罩住了枯河道。我抬头看见天上布满了鱼鳞状碎云。正午时分,满天都是强光,不知太阳在哪里,蝉鸣声挡住了河堤对面母亲的低泣、父亲的叹息和女儿手提小收音机的叫声,空中一声爆响压住蝉鸣,空中的响爆得蝉鸣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浮游。空军基地的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我拽着妻子往河堤上走时,女儿睁大了眼,惊吓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着妻子横过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标公社卫生院,距离二千米。脚下的沙土干涩地响着,令人牙碜,妻子不情愿地跟着我走,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手仍然紧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阴沉沉地说。她不作声,迷惘地看着我。
六年前,她牵着我的袖管———像我今天牵着她一样———去公社登记。那天上午阳光明媚,美好的天气犹如孔雀开屏,那时候河里还有些潺潺的流水。我为了拖延时间,提议去走七里外的九孔桥,她说去你的吧,你今天听我的。她脱了鞋,挽起裤腿,高高地露出湿沙色的小腿和干沙色的大腿,说,我背你过河。她把鞋一下子塞到我怀里,鞋旮旯子里一股淤泥味扑进我的鼻孔。我说,我上桥走。她说,你走屁!四下无人,她在我面前蹲下,反胳膊搂住我的腿弯,我抱着她的鞋,趴在她的背上。她稀哩呼隆下了河,腿趟得水声一片,我不敢低头,平眼前望,见河滩地里麦苗青青,笨重的斑鸠从河边飞起,在麦垅上落下,划出一道麻麻斑斑的抛物线。她用两只大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她的手掌上。她那时已经二十八岁,虽没结婚但身体已经发胖。她的呼吸沉重,宽阔的背上散发着热烘烘的大葱气味,我在温暖的阳光下,在她体温的圈子里,瑟瑟地抖颤。她把我背过河,放下我,推我一把,拍我一掌,说:你别想跑。我迷迷糊糊地说:往哪里跑?她说:往哪里你也跑不了。她从我手里夺过鞋,提着,赤脚踩着干净的路,一步一个清晰的脚印。几十步,脚印淡了,肥肥的脚背上,蒙着一层黄尘土,两个明亮的大脚趾甲,像两只警觉的眼睛。你看什么?她脸上露出强悍的笑,催我快走。我恍然如赴刑场,把腰板挺得笔直,恰似一支箭杆。公社民政助理员是一个极漂亮的麻子,见人先笑。他哗哗地翻动着蓝皮户籍簿,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抄到白纸上。她放下一条裤腿。盖住了一条腿。又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她盖住了另一条腿。民政助理员打量着我们,她拍拍鞋子,穿到脚上。他问了几句话,全是她对答,声音大得像吵架。麻子写好了一张纸,说:按指印。她蘸了一个鲜红的手指头,狠狠地按在麻子指点的地方。我双手插进裤袋里,磕磕绊绊往后退,向着门口的方向,你还想跑?她一把抓住我,喊:回来。麻子惊愕地看着我们,五官一定,接着挤鼻弄眼地邪笑:当心,小伙子,当心挨打!我说:不按。麻子说:按吧,不按不合法。她拉着我的胳膊用力一顿,我就站在了桌子边。她有两条乌黑的眉毛,嘴唇上汗毛很重;她胸脯丰满,衣服上印着金黄色的葵花。她说:我等你快二十年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凭什么不按?麻子说:小伙子,别傻了!这样的媳妇哪里去找?人高马大,山大柴广,生个孩子也是大个的。我举着手指,看着她那个大指纹,想起了河里的戏台,她坐在台下看戏,把板凳坐得直往沙里陷……
空中突然有强光交错,耀得河沙像水银。一架抿翅翘尾的飞机翻着筋斗往下掉,掉一会,又猛地竖起头,斜刺着冲上去,冲去了之后,响声才震动河道。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
爆炸(5)
妻子端坐在沙土上,用宽大结实的背对着我。她的脖子上沾着灰土,沾着一根淡红色的麦芒和两颗蛋黄色的麦壳,一颗大,一颗小。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皱边的衣领上有发亮的油腻。我说:起来。她说:不。河沙钻进凉鞋,烫着我的脚,暗蓝色的光线咝咝叫着往上扑,扑得我两眼落泪,我说:玉兰,你难道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叫出“玉兰”二字,心里感到别别扭扭,结婚六年了,我没叫过她一次名字,总有那么一些极其简单的方法让她知道我在跟她讲话。我不得不给她写一封信的时候,总是用尽量潦草的字体写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它符号着的人相去甚远,我感到惭愧。而她,在六年中写给我的五封信里,每次都把我的名字砍得缺胳膊少腿的躺在信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