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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相去甚远,我感到惭愧。而她,在六年中写给我的五封信里,每次都把我的名字砍得缺胳膊少腿的躺在信封上,像三个疲乏的伤兵在沙漠中行军。我叫了一声“玉兰”,她的脸一下化了,她不但回头而且转了一下身体,亲切地望着我。我说:这么热的沙土,你也不嫌烫,快站起来。她温顺地站起来,说:她爸爸……真要流,我也依着你……刚才,我觉得就像李二嫂一样,没人痛没人爱……你叫了我,我又觉得跟李二嫂不一样了……
李二嫂在我女儿手提的那个绿色长方形小收音机里哭哭啼啼唱起来: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这两口唱震动得我们全家肃然默立,静听着阳光噼噼啪啪晒焦麦穗。树叶子都蔫了。小公牛想趴下,母亲用力上提着它的铁鼻环,它嘴里吐着白沫,尾巴弯弯曲曲痛成一条蛇形。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说,这个孩子坚决不能要,即便是要,也要等我干出点事业来。娘说:什么他娘的狗屁事业,有人才有世界。收音机说:郎咸芬在这两句唱腔里,充分发挥着传统吕剧委婉凄切的风格,又吸收了河北梆子的高亢和黄梅戏的甜润,完美地表现了青年寡妇李二嫂孤单寂寞痛苦不堪的心情,使人能从她对苦难生活的控诉中,联想到她对男欢女爱的幸福生活的向往。请大家再来欣赏一遍这两句唱腔。妻把嘴唇噘起来,脸上布满乌云。她把绳子抓起来———棕色绳子如一条死蛇———背上肩头,弓腰探颈,大踏步走起来,青石碌碡吱吱哑哑响着,把麦穗轧得纷纷落粒。父亲跟在碌碡后边,把轧实的麦穗挑起来,抖松,雨点般的麦粒从杈缝中落地。小女儿退到矮墙投下的那道窄窄的阴影里,袒着肚子,伸开两条小肥腿,鞋子脱下来扔在两边,一只离腿很近,一只离腿很远,收音机在两条腿中夹着,呜呜哇哇地响。
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
妻子呼噜呼噜地哭着,一声声地紧。她步幅巨大,每一步都把麦穗扬起来,抬脚高高,像在泥泞中跋涉。
十七岁到李家挨打受骂,第二年丈夫死指望全断,靠娘家并无有兄弟姐妹,靠婆家无丈夫孤孤单单。
妻子哭得酣畅,步子跌跌撞撞,青石碌碡跟着她左一头右一头地瞎碰乱撞。父亲的腰伛偻得更厉害了,那顶破草帽随时都会从头上掉下来,但总也掉不下来。
在收音机絮絮叨叨的哭诉声中,女儿一动不动,双手搭在肚子上,眼望着麦场,眼皮落下去,抬起来,又落下去,又抬起来……女儿出生后三天,我从外地匆匆赶回来,她躺在妻子身边,从一条小被子里露出一张生着细毛的小脸,小脸,怎么会这么小?我又可怜她又厌恶她。她好像要表演给我看:把鼻子和眼睛挤在一起挤出一疙瘩皱纹,抽搐一会,突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我大吃一惊,料想不到这么个小东西竟然会打喷嚏。打过喷嚏后,她放开脸,睁开眼,好像在看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很短,并不能射到我的脸上。她哭了。妻子说:别哭,你看看谁来了?不认识,这就是你爹呀。我沉重地坐在方凳上,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个爹了。妻子把女儿抱起来,解开怀,把一个与大乳房相比显得很小的褐色奶头触到女儿嘴边。她的嘴翕动着,像鱼儿吞钩一样把与她的嘴相比显得很大的奶头吞下去。妻子用手往上提着不断地壅住女孩鼻孔的乳房,面容庄严神秘,我看着她们,心中一片荒漠,见一个大人正向着那金子般辉煌的远古走去。
妻子的爹做贩卖猪皮生意,很能赚钱。他来看女儿,时间是寒冬腊月,风在河里怒吼着,把黄沙扬过河堤,一把把撒在屋顶的枯草上,打出一片细声。她的爹肥胖的脸上冻着一层油腻。他跟我的父亲寒暄几句,走进女儿房里,看着我,没说一句话,喝了一碗茶,站起来说:大,我给你送来六个猪蹄子,让你婆婆煮汤给你吃,吃猪蹄子发奶水。我送他到院子里,他从车兜里摸出猪蹄子,一个接一个扔在冻得裂纹的地上,有白的,有黑的,在地上蹦成一盘残棋。我说:你不吃过饭再走?他说:不吃了,我要去赶集。他姐夫,你孬好也是个吃国库粮的人,每月五十六十地挣着,咋就把家弄成这副穷酸样子?三间东倒西歪屋,两个半聋半瞎的爹娘,我闺女嫁到你家,是她穷鬼薄命。现如今坐月子的,吃的是鸡鸭鱼肉,睡的是绫罗绸缎,喝的是奶粉蜂蜜,你们家可倒好!我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的确,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多少幸福的成分的,我、她、爹、娘,还有这个刚刚出世的小灾星,大家都感到委屈,都不仗义,可都得忍着,受着,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似乎命中注定,我送走岳父回来,见爹娘正瑟缩着肩膀,把猪蹄子收拾到屋里去。娘和爹用寒冷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主人,他们是奴隶。娘在灶下点着火,灶里抢出白色的浓烟,大力直冲房顶,又汹涌地折下来。爹和娘用袄袖子擦眼,把颧骨擦红了,把袄袖子擦亮了。我说:去他妈的,我堂堂的……竟要被这个屠户训斥。我抓起冻得硬邦邦的猪蹄子,用力摔到院子里,一颗接着一颗,好像投掷手榴弹,有一颗飞进嘎嘎作响的老杏树里,白蹄子在黑枝丫中碰撞着,好半天,才缓慢地落下来,惊飞一地麻雀。
你骂谁?妻子在屋里说。
我说:骂你的混账爹。
她说:你爹才混账。
你要是委屈,就跟你爹走,我说。
爆炸(6)
她说:你想得好,我孩子都有了,你还想休了我?党是怎么教育的你?
父亲弯着腰,走出去,把我扔出的猪蹄子一颗颗捡回来。屋里的烟压得我弯了腰,凹凸的地面离我的脸很近。锅里的水沸沸地响起来,父亲从墙角上拖过一块木板,一个瓦盆,把猪蹄子放进盆里,母亲用一个缺口破瓢舀来开水,缓缓地浇到猪蹄子上,猪蹄子在盆里吱吱叫着,翻滚着,浮起来又沉下去。弥漫全屋的炊烟蒸气渐渐淡薄,显出乌黑的墙壁和老破的家具。父亲试试探探地往盆里伸手,黑手缭绕着白雾,虚实相济,构成幻象。黑手从盆里捞出一只水淋淋的猪蹄子,不是扔也不是放,而是在运动中滑落,恰恰打着木板边缘,溅出一圈水星,我看到父亲的眼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母亲伸出两只手,一手按住猪爪子,一手往下撕毛。猪毛像腐烂的毛毡,一片片脱落,亮出白白红红的猪皮。爹和娘认真极了,连一根毛也不放过。撕净了毛又涮锅烧火,煮猪蹄,煮得香气满屋。妻子用了一天,就把猪蹄啃光,汤喝了大半。后来,妻子对邻人说:俺娘家送来六个猪蹄子,全被两个馋老给啃了。母亲把妻子对邻人说过邻人又转述给她的话学给我听。我听了,惊讶良久……
这碌碡滚滚绕场旋转,我的命和碌碡一般,转过来转过去何时算了,这样的苦光景无头无边。
收音机感情充沛地唱着,好像成了专门替我拉碌碡的妻子配乐。她的哭声变成了一条舒缓的河流,平平静静,不妨碍这一番控诉黑暗家庭感叹悲惨命运的大唱灌进我的耳朵。她也许把自己当成李二嫂了,善良懦弱,漂亮多情,惹人爱怜。她机械地牵引着碌碡绕场旋转着,好像把这劳动变成了对我的谴责。我被李二嫂优美的歌唱动了心,被这骗人的戏剧感动得浮想联翩。我感到自己非常不幸,悲剧是世界的基本形式,你,我,他,都是悲剧中人物。我妻子认为她和李二嫂一样命苦,我认为我比她还要命苦,父母认为他们比我们还要苦。大家都被痛苦压低了头。只有我的小女儿倚在土墙上睡着了,她圆圆的头颅歪在墙上,晒得火红色的脸蛋上,画着忧伤的图画……
妻子把肩上的绳子摔下,怒冲冲地说:我不干啦!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我受够啦。我说:你想跟李二嫂一样吗?她说:噢,你想撵我改嫁?美得你。我知道你这两年学会了照电影,天天跟那些大在草地上打滚,有了新鞋就想脱旧鞋,你别做梦!我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我突然感到一种下坠般———自由落体般的快感,太阳像噪叫着的老鸹向我俯冲下来,金色的麦场像唱片般飞旋。
我的头触到了柔软芳香灼热的麦秸和麦糠,坚硬饱满尖锐的麦粒和麦芒,再下一点,嘴唇沾满了灰土。妻子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到树阴里,乱拳捶打我的背,爹和娘站在我身边,大声呼叫我。娘说,艳艳她娘,你别把他毁了啊,他再不济也是你的男人,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一家人,可就散了班子啦……妻子愤怒地说:怨我?又怨我!唱丑都是我的,唱旦都是你们的,还不是让俺爹打的,还亏得是亲生的儿子,要不是亲生儿子,这两耳刮子,怕连头也打扁了。我睁开眼,看到妻子眼里的泪水,她是为我而哭吗?是泪水呢还是唾沫呢?我恶心,想呕吐。她爸爸,你把俺吓死啦!要俺背你去医院吗?她俯身问我。我盯着她那张饱满的大脸,急忙摇摇头。这时,那头对人类满怀愤怒的小公牛,瘫在了麦场边缘上。母亲、父亲、妻子,一齐跑过去。我被冷在一边,小女儿还在睡觉,收音机播放广告,一个酸溜溜的女人向我推销金银花牌防感冒牙膏。
我爬起来,走到牛边。小公牛像一堆泥巴一样坨在地上,母亲用力提着它的鼻子,父亲恼怒地吼叫起来,眼睛嘴巴夸张地张着,那顶破草帽在他脸上挡出灰暗的影子。你是干什么的!你瞎了?死了?父亲骂着母亲。母亲仰着浮肿的脸,乱发如麻,不敢大声说话,讷讷地低语:我……光顾了儿子啦……把牛忘了……父亲说:你死了算啦!母亲眼里露一线惊恐和争辩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声。父亲脸上的骨头都在跳,他抽了母亲一巴掌。母亲退行五步,用脚后跟捣着地,终于站不住,倒地无声,仿佛身体是灯芯草。母亲一生生养六胎,就活着我一个。我把娘扶了起来。娘的左边鼻孔里流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血流过人中,流进嘴里,染红了舌头染红了牙。母亲喊:打!母亲要打牛,牛正在弯曲着四条腿,企图再次趴下去。娘及时地抓住了牛鼻绳,用力提着,牛无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亲用悲凉的目光看看我,牵着牛,踏着斑驳的树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杆木杈踢飞,木杈横斜在阳光中翻了两个滚,躺在麦秸中。我冷冷地说:走。妻子问:去哪儿?我说:卫生院,流产。她说:我不去。我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撕扯着。我没有权力打人,我有权撕扯自己的头发,我有权力嚎叫,在这种疯狂的发泄中,我流了非常混浊、包含多种物质的眼泪。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说,父亲好像聋了,踉跄着进了麦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绳子,背上肩,脖子像鹅一样抻着,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后,干涩地叫着,转着……
妻子感激地看着我,因为我叫了她的名字。黄褐色的热浪在枯河道里滚动着。蝉鸣声单调枯燥,让耳朵发硬。我认为我已经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从我们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块白得刺目的手绢,举到眼前,我擦不动凝结在额头上的汗,因为,妻子在紧盯着我。我用三个手指捏着手绢,在她脸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脸在手帕下绷成一片瓦样。我抬起手帕,发现手帕已变色,她眯着眼,嘴唇半开,如离水的鱼儿。肯定地她还在期待着我擦她。在某些时刻,她是一个极好的合作者,她总是极尽她的热情,用她的方式来迎合我,这既令我感动,又令我悲哀;即使我满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过来,轻一下重一下,横一下竖一下,把她脸上的汗水和灰垢擦干净了。我说:玉兰,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听我的话的,你想,中国十亿人,要是都生两个,全中国怎么办?她把手伸过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捏着,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着,走完枯河床,爬上绿河堤,我不敢回望,但还是感觉到河北的打麦场上,火样的炎热和冰样的寒冷正汇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击我的脊椎。
爆炸(7)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着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丛丛紫穗槐,为了这虚假的幸福,我不把手从她手里挣出来,不把脸上纸一样苍白的笑容撕破。一阵粗重的人吼声使我们转过身,我看到从枯河道上游,一簇人拉杂着跑过来。他们跑得沙尘弥漫,前面的人脚扬起的沙尘打着后边人粗糙的面孔,后边的人闭着眼循着声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红色的狗状动物一蹿一蹿地跑着。它在我们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拥着追没了。
她用力握着我的手。她手心里的汗水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