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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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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真馋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盖好,快盖好!妻子如梦初醒,把婴儿的头用红布盖好、退了回来。老女人骄傲地打量了一圈,脚下似踩着轮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难地脱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镜子前拢拢头发。我看表,四点三十分。
  姑说: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两个,也是男孩。
  我飞快地点了一支烟。
  姑一脸的遗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非流掉不可?妻子顿时泪水盈眶,说:不流,我不流!她拉开门,急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妇产科,在走廊里,与安护士险些相撞,她说:老师,对不起。
  我说:你站住。
  安护士被我吓坏了,直着两眼看我。
  5妻子双腿并拢,干净利索地跪在梧桐树下,双手合十上举,仰面看着我,阔大的梧桐树叶缝隙里筛下几线瘦长的金色光辉把她的脸分割成几块,她的脸残缺不全,庄严肃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贯通医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几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摇晃,像小女孩发脾气,我说:你发疯了?她说:你才发疯了。我把她揪到路边梧桐树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着劲跪下了。
  阳光不但照黄了她的脸,也照黄了她身边纤弱如发丝的野草,不叫的蝉翘着屁股,淋下几点冰凉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蝉尿无色无臭,十分洁净。生有绿锈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黄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线上升,优雅的斑节长须在方棱的头上招展着,如京剧武生头上的雉尾。四周安静,枯河道里溢出来短小精悍的风,一段一段间隔着吹到医院,梧桐树叶动一下,紧接着不动;响一下,紧接着不响。树下孱弱的细草沉思着点头,像为我唱赞歌,像为我奏哀乐。压死了几株瘦草的是一大团被雨水阳光改造过的惨白的红纸,一只昂扬的蚂蚁在纸的高峰上站着。触须抖动不止。喀喀唧……一只灰羽蓝尾的长鸟从梧桐树上空滑翔过去,向着北方,向着河堤。河堤如长蛇般东西蜿蜒,柳树都如画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沉闷不像因为炎阳曝晒倒像因为画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衬着绿树,使绿树都有重影,飘飘渺渺,一直到极目处才淡薄了。
  我弯腰去拉妻子,她用那两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听到她喉咙里格格地响几声,见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呕吐,不是呕吐,她悲伤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说:她爸爸,你是铁石的心肠吗?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儿子。你不馋?我能给你生个十二斤的儿子,我不会像她那样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边闯你的世界,白拣一个儿子,好不好?我用力托着她的胳膊,一股湿热的气体堵在胸口,使我出语凝滞。我说:玉兰……你起来……她说:我不。我说:起来,让人看见这像干什么。她说:我怕什么?我没有罪。我说:没有罪才该起来。……
  我松开她的胳膊,想飞快地点上一支烟,烟盒空了,我攥紧烟盒,扔在草间。我束手无策。狐狸!
  她应声跳起,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狸沿着麦茬地疲惫不堪地跑过来了。它不断地回头张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后约有二百米,全累得脚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纸。那三条狗在人前几步远,半死不活地跑,连叫也不敢。狐狸尾巴拖着地面,扫起一溜黄烟。它越近了,身体渐大,毛色通红,愈像一团火。我看着狐狸跑进绿草地,红毛狐狸绿青草,像一幅生气蓬勃的宣言书。我为狐狸兴奋担忧。它跑了几个小时,还没有摆脱这群人狗,这么多人狗追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逮住它。我想狐狸一定累昏了头,它竟然踏着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尖叫着,身体使劲地往我身上贴,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里去。
爆炸(12)
  这只也许早就失去了炼丹走火本领的狐狸孑遗从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过,它的秀丽的脚趾抓得我心脏紧缩。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动中,它侧着狭长的脸,用绿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狸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这只伟大的狐狸,像一尊移动的纪念碑,从路上飘然而过,像一道红色闪电,坚硬而滋润。我无意中叫了一声,长而恐怖,嘴巴张着不合,舌头冻结,目光如线一样粘在狐狸那条老练地道的雪尖尾巴上,狐狸跑到哪儿,就把线带到哪儿。
  狗和人杂沓地追来,狗无表情,人却恶狠狠地骂我:你他妈的怎么站着不动!你腿有毛病?他们不敢恋骂,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人状,狐狸跃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个边缘朦胧的影子,狐狸的影子,使柳树立刻绿得厉害。
  这只狐狸脸上的傲慢神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它蔑视我,它使我把从前积累的关于狐狸的印象全部曝光。我在动物园见过铁笼子里一群红狐狸,它们臭气熏天,懒洋洋地蹲在阴暗潮湿的石洞里,尖削的下巴使它们满脸荒诞愚蠢。那次我跟那个单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去看狐狸,奶油冰棍把她的嘴巴弄得粘乎乎的。她问:你为什么像狐狸一样阴沉?我说:我怕这铁笼子。她吃惊地看着我忧伤的脸,我忧伤地看着她吃惊的脸。她说:遗憾吗?我说:你闻得惯狐狸的味道吗?她说:我有慢性鼻炎。我说:我们去看老虎吧。
  狐狸翻过河堤,跳到枯燥滚烫的河沙上,宛若进了白色沙漠。它柔软的爪子踩出一朵朵梅花,天上的金光,沙上的白光,把它夹成一个金银狐狸。两岸墨绿的垂柳排比而下,河堤的漫坡上一团团连续着荆条、红柳、酸枣棵子,枯河之沙曲曲折折向前流着,沙子热胀,摩擦有声。狐狸在沙上跑,尾巴拖出一条痕迹。它钻进丛生的灌木,不见了。那群汉子也下了河,低头辨认着沙上的花纹。狗把鼻子触到花纹上,可耻地对着人叫。三架飞机压着狗头飞过去。飞行训练继续进行。驾驶员都是面孔冷峻的小伙子,都不会眨眼睛。飞机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飞低时,麦茬地里它们金黄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样流动,机翼激起的硬风把野草按倒,枝杆强硬、叶子边缘上生满硬刺可以做止血药用的大蓟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扬着紫红色的花朵。
  安护士从墙角拐出来,我认为她是为我走得如此风姿绰约雄赳赳气昂昂,像个烫发的红卫兵小将。飞机成排地低飞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把梧桐叶子都震翻了。
  安护士说:老师,老师让我问问你们,是流还是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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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流,坚决流。
  安护士响亮地笑起来,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敛起来,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们每天都给人流产,半个小时就完事。她用眼斜看着我,嘴对我妻子说:大嫂,老师是搞艺术的,你应该支持他。
  妻子说:什么狗屁艺术,嫁给他是我前辈子干了缺德事。
  安护士说:哎哟我的大嫂!全县里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
  妻子说:你知道我遭了多少罪?等他等老了,和我一般大的女伴都两三个孩子了我才结婚,还是我拉着他去登的记。
  安护士说:拉郎配。
  妻子说:他像个小孩一样,能把人气死。
  我说:行子。
  安护士说:大嫂你真该知足了,老师从这么多人中选了你,你真该知足。我们院长的女儿何苹,号称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给一个演匪连长的,匪连长都不要,她只好嫁给飞行中队长。老师是导演,导着演员呢!
  妻子说:她爸爸,我听你的,往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声,从医院的东北角那排房子里传出来。
  安护士说:大概又有人死了。
  这么个小医院还经常死人?我问。
  安护士说:经常死。
  我说:走吧。
  妻子说:等等,看看死了一个什么人。
  那排房子前乱了一阵,见一行七八个人,幽灵般走过来。最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面部无表情,弯腰驼背,拉着一辆平板车。车板上躺着一个面孔方正的小伙子,他瘦削脸,高鼻梁,脸色黝黑,嘴唇青紫,两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中隐显着。他好像睡着了,嘴上还挂着一丝悠然的微笑。车后跟着一个老年妇女,哭得一脸模糊,破旧的蓝布大褂上,沾着鼻涕眼泪。车后还有几个男女,有架着老女人胳膊的,有拿着零碎东西的,都紧蹙着眉头,踉踉跄跄地走。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脖子细长,腮上沾着圆珠笔油迹,腕上画着一只手表。她右手提着一双旧拖鞋,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她几次把苹果举到嘴边,嘴唇张开,露着两排小小的牙齿。我嗅到了苹果浓郁的香气。女孩每次张开嘴唇,都干巴巴地叫一声:哥哥。她脸上连一滴泪珠也没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
爆炸(13)
  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全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小姑娘的叫声很像梦中的呓语。最后,是一个老汉,他穿一件圆领大汗衫,曾经是白色的,汗衫的背部破了十几个铜钱大小的洞。一条黑布裤子,一双用废旧轮胎做成的凉鞋。两条弯曲着伸不直的胳膊。光秃秃的头上挂着西斜的太阳。他一声也不出。他默默无语。他迈着缓慢的大步,驼着背,从我的面前经过,那灰白的眼色,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过去了,车轮在破烂路面上颠簸着,车板喀喳喀喳地响,车在人的簇拥下,看看就远了。我看到车轮与地面接触的部位胀开一圈黄色气体,紧接着我听到一声爆响。
  妻子说:屋漏偏遭连阴天,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我无话可说。妇产科门前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托着他劳苦功高的妻子,从走廊里走出来。
  6临进产房前,妻子脸色灰黄,鼻子上渗出一层汗。她直着眼看着我,说:我可是为了你才走这一步,你别忘了。我挥挥手。姑坐着,毫无兴趣地喝着一杯水。姑说:小安,给她推上两支葡萄糖吧。这种事我干一回够一回。刚才是送子观音,现在是催命判官。妻子说:还要推葡萄糖吗?这么贵重的药。姑说:计划生育用药,不要钱。
  安护士举着一管子透明药水,对我妻子说:把袖子挽起来!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着嘴,好像品尝什么东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层白色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安护士问。
  妻子说:不冷。
  注射完毕。安护士说:老师,开始吗?
  窗户金碧辉煌。妻子在产房门口,拧着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张脸浮肿得像个大气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时,产房的门刺耳地响着关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宽阔高大,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沾满石灰的灯泡,高如天星,一个个墙角都深邃无边。西墙角上有蛛网,东墙角上有斜阳投进来的淳厚凝滞的阳光。西墙面着我的背,东墙上那面镜子里我变形成一个星外来客。我数了,镜子上写着二十一个大小不等的字,镜框上有一个木疤。西墙上挂着一排登记簿子,我流产登记簿,有放环登记簿,有子宫下垂登记簿,有独生子女登记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产房的门,因为它愿意向我传递阴森恐怖的情绪。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质,让粉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紧闭。我看了一阵苍蝇,又回头看墙上的登记簿子,我逐个地揭开它们,看到一行行花花绿绿的名字,从名字缝里,浮现出一张铁腿革面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有庞大的乳房,松弘的肚皮,肚皮上布满了眼睛般的斑点。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钢刀威胁着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动合起。
  安护士挪动着钢铁机械发出沉闷的钝响。墙上阳光灿灿。产房里响起了噗哧噗哧的声响,好像用气筒往轮胎里充气。我尽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张床,床上躺着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好像多少年前的旧景重现。妻子的脸扭曲着,嘴角歪歪扭扭地乱动,一两声憋不住的呻吟从嘴角冒出来。我挣扎出来,像溺水的人扯住几根垂到水面的树枝。我面面狰狞,在镜子里,动一动一副面孔。安护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盖在白大褂下闪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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