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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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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那些来赶集的,有被逼割了大奶奶肉的,有下不了手想逃跑的———逃跑者都跟屠户同样下场———有当场被吓死的———虽然表现形式人人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恐惧。唯有一个例外,是一位胳膊挎着竹篮子的中年妇女。她走上桥头时,桥面上的人血已经流成了小溪。桥头上的恶消息已经迅速扩散出去,没人敢来找霉头了。所以,她踩着血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时,我们就对她格外敬重了。天依然笑嘻嘻地拦住了她,说:“大姑,要过桥先割她四两肉,这是规矩。”
  她抿嘴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像杏子那般大的酒涡涡。她明眸皓齿,乌发长颈,虽近中年,但依然魅力无穷,较之我们家族中那些姐妹们,别有一番风景。她朗声道:
  “孩子们,想得好主意!”
  天道:“好的还在后头呢。”
二姑随后就到(12)
  她说:“我等着看呢。”
  地说:“别跟我们磨牙。”
  她伸出洁净的手,说:“你们替我割吧,别弄脏了我的手。”
  地说:“别耍滑头。”
  她说:“儿子们,真要老娘动手吗?”
  地说:“看看你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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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篮子递给我,让我帮她提着。伸出几个手指,从篮子里捏出一张鲜荷叶,裹了那沾满脏血的杀猪刀柄。转眼间,就从大奶奶身上旋下一块肉,用刀尖挑着,说:“儿子们,称称吧。”
  地用秤钩子挂着那块肉,一称,佩服地说:“果然是好刀法,正好四两。”
  她说:“给我把肉包了,拿回家去包饺子吃。”
  地从篮子里揪了一张荷叶,包了那四两肉,扔回篮子里。
  她接过篮子,说:“你们这玩法并不新鲜。”
  天说:“我们知道这玩法不新鲜,我们不过是执行我娘的命令罢了。”
  中年女人走了。天打了一个哈欠说:“无聊,太无聊了。”
   8 我们的父亲对我们讲述了他追随着他的两位表哥在北虹出现后的当天夜晚和第二天早晨残杀了他的大爷爷和大奶奶的经过后,便扛起锄头下了地。我们清楚地知道,要让我们的父亲再次一气连贯地讲完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了。父亲适才讲述时,使用了十分统一的第一人称,这是罕见的现象,罕见的现象难以重复。根据我们的经验,从那场大劫难中苟活下来的人,头脑总是有些混乱。突出的表现就是那混乱的人称。人称的混乱说明了他忽而站在现在立场上,忽而又站在过去的立场上。他忽而是沉浸在对历史的回忆中自言自语,忽而又变成一个对晚辈讲述历史的长者。我们坐在通风良好的宽敞的门楼里,目送着钢铁般坚强的父亲光膊赤足走向被强烈阳光照耀着的田野,感到我们自己的灵魂像被雨水浸泡过的草纸一样苍白。轰轰烈烈的食草家族辉煌的历史已成为过去,过去的一切是那样的丰富那样的千头万绪。真正对过去的一切感到混乱的其实是我们,而不是我们的父亲。一个能够婉转自如地不断变换着视角讲述历史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一个把一件事情连讲十遍而仍令听众感到趣味无穷的人怎么可能头脑混乱?父亲的头脑像镜子一样清楚。
  他没有向我们说明那位最后出现在桥头上,准确地切割了我们的大老奶奶四两肉的中年风流女人的来龙和去脉。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宛若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曾想到她可能与二姑奶奶有关系,我们也曾想到她就是那道诡异而美丽的北虹的化身。在那个时代里,人指缝里生长着粉红的蹼膜,狐狸能把唾液锻炼成熠熠发光的仙丹,黄鼠狼能指挥女人唱歌跳舞,出现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又算什么?
   9 后来,父亲说,天和地突然变得垂头丧气,好像一群努力工作着的下属受到上司的痛斥一样。这种零刀把人割死的把戏原来并不是什么创造。父亲说他的两位表哥沿着青石街道懒洋洋地向南走去,把垂死叫嚎着的大奶奶扔在桥头上,再也不管不问。父亲与他的二位堂兄弟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却像中了魔法一样,紧跟着天、地往南走。家家的狗都夹着尾巴怪叫着,根本不敢跑出家院。父亲说哑巴德高不断地捡起路边的石片,投掷到街道两侧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家里去,好像他对这些自家的人有着深仇大恨。父亲说瞎子德重用竹竿探索着道路,走得像风一样快。
  他们一行走到村南,在当年我们的老爷爷抛弃二姑奶奶的蜡庙前停住。天挥枪打死一匹野兔,地打死一只肥胖的大獾。开剥兽皮、清洗兽肉的任务由德高承担,拢集柴草的任务由我承担。瞎子陪着天、地说话。
  父亲说等他拢来一大堆柴草时,听到两位表哥正在大笑。地用脚踢着瞎子的屁股说:
  “果然是好法子,明天就试试。”
  天说:“事不迟疑,吃过肉就动手。”
  父亲说他对那位阴险的瞎眼堂哥一向不满意,见他得到表哥们的赞赏,心里很不痛快。正好这时哑巴肩着剥去皮的獾、拎着褪去皮的兔,浑身水淋淋地走过来,父亲便对他做了几个手势,使了几个眼色,激起了他对瞎子的满腔怒火。父亲说哑巴把兽肉往草上一扔,便扑上去掐住瞎子的脖子。瞎子全无提防———有提防也难抵哑巴的蛮力———当场被按倒在地。天和地愣了半晌,才冲上去营救。他们每人拧住哑巴一扇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他挣起来。哑巴的手卡在瞎子脖子上不松,天用枪托子敲了哑巴的鼻梁———鲜血迸流———哑巴去捂鼻子,瞎子才算得救。父亲说瞎子脸色青紫,如果有眼珠,早就凸出来了,幸亏瞎子没眼珠。
  天伸手在瞎子鼻孔处,试了试。然后又骑在瞎子身上,用双手挤压他的胸膛。瞎子长出了一口气,活了过来。
  父亲说地连抽了哑巴十几个耳光,哑巴捂着腮帮子,红着眼珠子,但始终未反抗。
  他们点着火,烧兽肉。烧得半生不熟,胡吃一通。吃饱后,天和地肚皮朝天躺在干草上,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
  父亲说天说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人一对一,一人头上顶颗星。地说那纯粹是胡说八道,臂说我们随时都可以宰人,但并没有看到人死星落。天说那些流星不就是在落吗?地说那不是落,是星星搬家。
二姑随后就到(13)
  半生不熟的兽肉在我的胃里翻腾着,父亲说,几匹野狗在草丛中潜伏着,伸着鲜红的舌头,盯着我们吃剩的肉和那些红殷殷的骨头。
  天和地争论够了星星又争论地上的石头,由石头又及庙上的瓦片,由瓦片又及蹲在庙顶上的乌鸦。他们的争论起初还有意思,后来就变得很枯燥。父亲躺在干枯的草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父亲说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血红的时分,天把他揪了起来。天说起来起来,吃饱了睡足了,该干正事去了。父亲揉掉眼上的眵站起来,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他说他突然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于是他看到了天和地那格外清晰的大影子,有力地证明着这两位表兄不但是人而且是有大本事、大造化、大福气的人,父亲说影子重的人福气大,影子浅的人福气小。
  天和地散漫地往村子里走,父亲他们跟随着。临近村头时,傍晚的风吹得草梢乱点,那几株叶子金黄的栗子树千叶万叶婆娑起舞,好似满树金蝴蝶。父亲说往常每到这时候,南北方向的青石板道上有很多捧着粗瓷大碗喝粥的人。现在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偶尔有一只野猫穿街冲过,身影油滑,好像一道电流。父亲说他再次感到没意思起来,路过家门时,他甚至想逃脱掉,回到那跟堂姐妹们厮缠打闹的往日生活中去,但他没有逃脱。他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寸步不离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当然并没有任何人给他下命令。
  一丝不挂的痴呆儿德强蹦蹦跳跳地在石街上出现了。父亲说痴子德强那时有十一二岁,个子约有三尺高。他生下来就没穿过衣服,但那身肉却粉红色、油漉漉的,活像个人参娃娃。
  他拦住天和地的去路,咬着舌头说:“喝汤、喝汤。”
  连一直阴沉着的丑脸也露出了很温存的笑容。
  痴子德强继续重复着:“喝汤,喝汤。”
  天和气地问:“小表弟,到哪里去喝汤?”
  痴德强突然清楚地说:“跟我去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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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又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天一挥手,说:“跟他走。”
  父亲说他们一行五人,尾随着一丝不挂的德强,拐弯抹角,穿过幽暗的小巷,进入一个大门楼。父亲认出这是我们的七老爷的家。父亲说你们的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被处决之后,七老爷爷和七老奶奶就是家族中的尊长了。他们家里也有一条狗,是狼与狗的子孙,原来非常凶猛,用指头粗的铁链子拴着,天上飞过一只鸟,它都要蹿跳叫嚷,因为性子太猛蹿跳太高,常常被铁链子顿回去翻跌筋斗。奇怪的是这条恶狗那傍晚竟然一声也不叫,缩在窝里哼哼着,像感冒的人一样。父亲说那狗是被天和地这两个杀人魔头给威住了。狗通人性,父亲说它知道天腰里的大镜面匣枪和地怀中的花机关枪不是好惹的。你蹦得再高,也蹦不过枪子儿;你跑得再快,难道就快过了枪子儿不成?
  父亲说七爷爷在院子里迎接他们。父亲说他们的七爷爷原是个红了眼不认亲属的东西,他是他们同辈中最小的,提笼架鸟,斗鸡走狗,吃喝嫖赌,人世间诸般恶事都沾过边,平日家斜着眼看人,家族中送他外号“七斜”。可是那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七斜”竟戴着瓜皮小帽,穿黑缎子长袍,满脸堆着笑,像村公所里的账房先生一样,点头哈腰地招呼他们进屋去喝汤。父亲说他们一行,痴子德强在前,依次是天、地、德高、德健、德重挟着马竿殿后,鱼贯而入,很像后来我们在电视机上看到的一队进入开幕式的运动员。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奶奶是个一脸大麻子的女人。父亲说他的七麻子奶奶虽然长相凶恶,但人却善良、和蔼、慷慨大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晚辈们吃了。父亲说他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位麻奶奶的。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桌椅。父亲说他们家族中房屋内部的格局差不多都跟大爷爷家一样,几百年也没有大变化。麻奶奶极丑的脸唬了天和地一下子,父亲说他看到天和地都缩了一下肌肉。麻奶奶亲热地迎上来,大声说:“好外甥,早听说你们来了,把我欢喜死了,快坐,快坐。”
  父亲说麻奶奶安排天、地入座之后,也不怠慢、疏淡他们。她逐一呼着他们的名字:“德高、德重、德强、德健,你们这四条小狗,都快坐下吧。”
  七爷爷进屋,忙不迭地端茶倒水。父亲说,“七斜”成了这副模样,也算是威风扫了地皮。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倒了一巡茶,点燃了三根羊油大蜡烛,自己也怯怯地入了座。
  父亲说麻奶奶端上菜来,七个盘八个碗,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把一张大桌子塞得满满的。
  七老爷爷殷勤地劝酒劝菜。天优雅进食,地狼吞虎咽。父亲说天和地的手套不知是用什么质料做成,那么白那么光滑。酒过三巡,父亲说七老爷清清喉咙,对天和地说:“二位贤外甥,当年害你们母亲的事,我可是一点点都没参与,你们的七姥姥可以作证。”
  麻奶奶堆着满脸笑说:“都是老大两口子的坏主意,杀了他们,正是报应。”
  天说:“吃饭吃饭,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们这次回来,也不是要找谁报仇。”
二姑随后就到(14)
  父亲说我们的七老爷爷听了天的话,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更加殷勤地侍奉天、地,像个重孙子一样。
  吃罢饭,麻奶奶端上几盘炒葵花籽儿,说:“大外甥,嗑几个瓜子儿香香口,我一开头就看不惯他们的习性,只有驴才吃草,人吃草还算人吗?”
  地点点头,说:“你真明白。”
  麻奶奶连忙谦虚着:“明白什么,老糊涂了。”
  父亲说他根本没料到和平的形势会突然消逝———瞎子德重捂着肚子哀嚎起来———怎么回事,好孩子,怎么回事?父亲说麻奶奶关切地问着。瞎子说:酒里有毒!
  父亲说麻奶奶抬手扇了瞎子一巴掌,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有毒单毒你?我看你小子是吃撑了。”
  大表哥说:“酒里没毒。”
  七老爷爷说:“还是大外甥聪明。”
  天说:“我聪明什么?我一点也不聪明。”
  父亲说天站起来,打着饱嗝走到麻奶奶面前,说:“七姥姥,你和七姥爷都听着,我有话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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