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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回想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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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那些塑料袋举起来,递向我。我没吭声,脸肯定红了,百感交集这个词大约可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接过那些塑料袋,里面有鱼、肉、蔬菜、水果和速冻食品。鱼是剖过的,但一路上都在塑料袋里啪啪地挣扎。 
  
  接下来我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东扯西拉了几句,然后一起动手做饭。淘米,洗菜,抽油烟机响起来了,青菜在热油锅里发出热烈掌声一样的响动,闻着那些熟悉的气味,听着那些熟悉的响声,我发现自己是那样容易就回到了往日的时光里。
  在餐桌上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很少说话。她很随意地把我搁在桌子上的钥匙往旁边挪了挪,就搁上了菜盘子。望着钥匙我紧张了一会。玲姐夹着鱼头往我碗里放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往鱼身上抹料酒的情景:鱼在扭动,眼珠转了转,张着嘴发出人一样的叹息,那一瞬间我差点把鱼扔在了地上。这是我爱吃的那种胖头鱼,我在它身上划口子之前,拿刀背在它头上拍过两下,没想到它居然这样顽强。我差点吃不下去。我又瞥了一眼那把钥匙。 
 
  晚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又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玲姐到底爱不爱看电视?我至今都不清楚,她常常开着电视干别的,有时候我们下棋的时候她都要开着电视,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也要开着电视。玲姐仿佛是不经意地问了几句我在公司里怎么样,我回答了她。我想起了我刚上班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周末,玲姐都要来一次例行检查,问问我在公司里工作怎么样,跟同事关系怎么样。她给我定下了“三大纪律”:不要碰公司里的钱、女同事和上司的面子,隔一些日子就问我碰过没有。我有时候故意对她说,某某女同事这个星期是如何如何碰我的,某某分脏给我了,等等,看着她一脸忧虑的样子我心里坏笑不止。这一天我跟玲姐谈得很认真,我把工作上的成绩、难处和解决的方法都告诉了她。看到她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很明白,她像我一样,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直悬在心上的那个话题。 
 
  我对自己的平静暗暗吃惊。   
  洗漱完毕,玲姐照顾我上床,关掉灯,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把头埋在我脖子边大哭起来,她哭得简直喘不过气,眼泪扑簌簌地落进我的颈窝里。我摸着她的头,心中如落下滚烫的油滴,剧痛不已。接着我也哭了起来,我不是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哭,就像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一样,我们互相抱着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记得后来她还一边摸我的脸,一边哽哽咽咽地说过一句:“小天,我总得嫁个人呀!” 
  
  那个话题终于出现了。
  我说:“嗯,正好嫁给我。”
  她一下子不吭声了。过了几分钟,她回到了她的卧室里。
  我睁着眼,躺在黑暗里。


  我知道玲姐这几年一直想结婚,她单身差不多有十年了。每次电视里出现婚礼镜头,特别是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看着;像看着自己的梦。有一回电视里刚刚响起婚礼进行曲,她马上跑出了厨房,手中还拎着锅铲。如果在街上碰到结婚车队路过,她会一直站在那里看,直到看不见那些被鲜花、气球和喜字装饰的车子,才会掉头走自己的路。她还给洒水车洒过一身水,因为那辆洒水车播放的音乐就是婚礼进行曲。
  踩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穿过花雨,新娘穿着白色婚纱,挽着新郎缓缓踏上教堂的红地毯,在牧师的主持下,两人互赠戒指,宣读结婚誓言……“你愿意吗?”“我愿意!”……“你愿意吗?”“我愿意!”……我也非常欣赏这种仪式。这种仪式有着漫长的历史,但每次都能被两个不同的生命拂去尘埃,放出光彩。我曾对玲姐说过:“以后我们结婚,就上教堂去。”她望着我笑了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在老易出现之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结不结婚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很满意。如果感情不牢靠,结了又离,除了麻烦自己和别人,好像谁都捞不着什么好处,至少我认识的那些离了婚的人都声称没从婚姻中捞着好处。如今离婚的人太多了,十几年来世界离婚率一直保持着上升的势头。这一年北京和广州的离婚率比上一年高出30%,上海共有31207对夫妻离婚,比上一年多了6000对,台湾离婚率是10年前的一倍。
  但这天晚上,我觉得我愿意跟玲姐结婚。只要玲姐愿意,我就跟她结婚。
  我裹着被子走进了玲姐的卧室里。 她正坐在床头写日记。看见我进来了,她往里面挪了挪。我上了床,正想把刚刚中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她用嘴堵住了我。我觉得这一刻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知道我们互相搂抱着亲吻了多久,我能感觉到身体里阵阵扩散的甜蜜和悲伤,也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甜蜜和悲伤。我们的手指在交谈着悲伤,在演奏着悲伤。悲伤主题贯穿了所有部位的交谈和演奏,仿佛我们正在祭坛上完成一个悲伤的仪式。接着她发出了呻吟,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呻吟。我越来越用力,希望她的声音大一些,再大一些,最好大到所有的人都能听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甜蜜和悲伤。我越来越用力,希望整个身体都进入她的身体,最好呆在她的肚子里不出来,但每一次留在外面的部分都太多了,简直令人绝望。使尽力气拼命冲撞几下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的脑袋里空空的,整个身体里空空的,像死过去了一样感到放松和安全。我知道,成千上万个我已经回家了,回到了那个神秘温暖的故乡。
  我去冲了个澡,再次走进卧室,发现红色的床头灯已经关掉了,一盏乳白色的壁灯打开了,灯罩把淡淡的光线聚在床上。玲姐正在放音乐,一个女歌手温润的声音从挂在墙角的四个小音箱里流出来,让室内的空气染上了一股奶茶的香味。
    ……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
    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看着她走向你  那幅画面多美丽
    如果我会哭泣也是因为欢喜
    地球上  两个人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  我仍感激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不牵绊你
    飞向幸福的地方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音乐在卧室里回旋,我被触动了一下。这首歌以前听到过,路过音像店的时候,或者在公司电梯门口,不过我没有仔细去听。大学毕业后,我对流行音乐不再着迷,我的心情不再需要流行音乐来发现,来定义,来表达。
  玲姐去冲澡的时候,我靠在床头,对着碟套上的歌词,又听了一遍。这回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被渗透了,那个地方只有无形的东西才能抵达。接着,我像个傻瓜把这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整个人像泡在了慢慢变热的奶茶里,慢慢融化掉了。有一瞬间,我觉得歌手温润的声音,比玲姐的声音更像玲姐的声音。可以说,我是因为玲姐才记住这首歌的: 刘若英演唱,施人诚作词,滚石唱片公司出品。
  不知不觉中,我被那种深情的牺牲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了。深情的牺牲,按理说我不应该是这个夜晚才意识到。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这正是玲姐这几年来行为的主旋律。但确确实实,这一切只是偶尔在我的大脑沟回里模模糊糊地响起,直到这个晚上,才被一个歌手捉住,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现在回过头想想,真是悲哀,两个分明心心相印的人,大部分相处的时间却云遮雾罩的,甚至还有些交手的味道。
  交手…… 我忽然隐隐不安起来…… 觉得这音乐,这灯光,这整个气氛,都有点不对劲一样。我想到了一名日本武士从玫瑰花丛中嗅到了杀气的故事,我想到了韩信的楚歌和黄老邪的《碧海潮生曲》,毫无疑问,这么联想太夸张了。毫无疑问,交手在继续。我预感到玲姐正在遣词造句,准备在冲过澡后,跟我认真谈一谈。
  事到如今,也该认真谈一谈了。这几年的交手,应该说互有胜负。中间谈过不止一次,都不了了之。今夜,似乎有点决战的意思。卧室绝大部分沉浸在幽暗里,只有这张大床被一片淡淡的灯光照着。这张床现在看起来很像舞台,同时很像战场。我一点一点亢奋起来,觉得绝对不能不战而屈已之兵。
  前些日子,工作上的压力和玲姐的反复本来就让我心累,得知玲姐要嫁给老易,无异于晴空霹雳,猝然的打击是让我很灰心绝望。现在,我似乎又看到一点希望了。玲姐若是铁了心要跟老易结婚,这个夜晚我们应该不会在一起。当然,在一起了,我心里也明白并不代表她已经回心转意。但无论如何,她将要跟我进行的一场谈话,既是她的一次机会,也是我的一次机会。我若不争取,她就嫁给了老易。我争取,失败了,也不比没争取有更多的损失。大不了大家又都呕一场气。万一翻盘了呢?虽然渺茫,但值得一搏,能扳回多少就看造化吧。
  我迅速调整思路: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也可以说是推着你走向更不幸的地方。谁说得清别的地方,是幸福还是不幸? 谁能事先比较?
  就拿老易来说吧,虽然我不了解老易(我干什么要真正去了解他呢,除了“摸敌情”的需要以外),但我觉得玲姐嫁给他,也不一定会更幸福。这倒不是自我安慰。玲姐跟老易在一起的感觉,大约也就是我和许可佳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虽然许可佳是一个很动人的女孩,可我跟她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外面看起来挺顺眼光鲜,里面却不能做到心脉相通。想起许可佳,我心里多少有些难过起来。但这会儿我已经顾不上她了。决战在即,我只能先解决眼前的主要问题,然后再找机会向许可佳解释和设法补偿。
  玲姐穿着浴袍走了进来,换上睡衣睡裤,看起来像一个柔道选手或者跆拳道选手。她望着我笑了笑,坐到梳妆台前去梳头发。我注意到她从镜子里瞟了我几眼,发现我在看她,她又朝我笑了笑。按照相扑选手的说法,胜负是在相遇之后、交手之前的那几分钟里决定的,双方都在那几分钟里观察对方的状态,做自己的策略准备。
  我打算后发制人。玲姐关掉音响,爬上床,闲扯了几句我瘦了她也瘦了那一类纯体重方面的事。我只是笑,嗯嗯着,等着她亮出兵刃切入主题。没想到她说了一声睡吧,就关掉了灯。她轻轻抱着我,把腿横过来轻轻压在我肚子上,把脸挨着我的肩膀。 我楞了楞,睁着眼睛望着黑暗。难道就这样算了?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明天早晨起来,大家照常去上班?然后哪天又找一个碴吵上一场?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老易?如果我先提出来谈一谈,又该怎么谈?这不是个好谈的话题。要是好谈,我们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我开始做深呼吸,希望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这次谈话如果没把握谈好,就不应该主动出击。我注意到玲姐也在做深呼吸。我们的呼吸心法都是常四段教的,那是一种来自瑜珈的胸腹式呼吸法。我默念着每一个步骤:每一次吸气时,犹如在品尝空气一般,缓慢而深长地吸入气息,感觉到由于横隔膜下降,腹部完全鼓起;随后,肋骨向外扩张到最开放的状态,肺部继续吸入空气,胸部缓缓上提,胸腔进一步扩张;吸满气后,缓缓呼出,犹如蚕吐丝一般,细微而绵长;先放松胸腔,将胸部的气呼出,随后温和地收紧腹部,向内瘪进去,将腹部里剩余的气完全挤压出来。
  玲姐忽然浑身颤了一下,笑出声来。
  她说:“你也睡不着呀。”
  我嗯了一声。接着听见玲姐谈起了刘若英那张碟子,她说:“我买这种音乐,你不会笑我吧?”
  我说:“怎么会?我知道你是一时心情而已。”
  她问:“你怎么这样说呢?”
  “你当然知道这种东西没法认真听。一认真,你就会发现每一样乐器都在冒傻气。比方说吧,什么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谁说得清别的地方,是幸福还是不幸? 要是真的很爱很爱,就不应该那样。除非对方不爱她了。真要是这样……嗯,那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就不说刻薄的话了。”
  “不那么简单吧?别的地方幸福还是不幸,还是可以比较的。”
  “你这么说我很难明白的。”
  “我本来想拿咱俩的事做个例子,可又怕说起来你会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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