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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颓的花园-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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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家人找到陈家的祖屋,他们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骂着,陈家的各个亲人在他们的嘴里被亲热地操着,一时间陈家那些久未被人提起过的祖先们在众人嘴里此起彼伏,他们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因为他们死后多年还被人指责鸡奸、乱伦、偷情等等不齿行为。最后,男人姐姐洪亮的女高音压倒了一切声音:“你们一家都是贱命,你们陈家祖宗就不是好东西,你妈克夫又克子;你爸偷队上的公粮被烧死,死得时候全身焦黄就像是老腊肉;你哥得狂犬病掉进塘里淹死,死的时候翻着白肚皮就像是癞蛤蟆;你弟弟是个傻子,整天就知道傻笑;你已经克死三个男人了,你还要克死你那个儿子的。呜呜呜,你居然克死了我弟弟,你看你那两只奶子,就像是两间小平房一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就勾引上了我弟弟,我弟弟他还要跟你个丧门星结婚,结果就被撞死了。我弟弟死的时候,啊呀呀,浑身是血,脑袋都凹进去一块,就像是我家喂狗的碗,啊呀呀,你是一条贱命。。。。。。”她骂的是陈家三女儿,她大概是熟知陈家历史,追本溯源,顺藤摸瓜,将陈家的近现代史用八十分贝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陈家的小儿子傻头傻脑地探出头来看热闹,被他妈几巴掌扇进去,屋里响起了一片哭泣声。

  陈家三女儿带着她读初中的儿子远走他乡,许多年以后,陈家三女儿的儿子捧着母亲的骨灰回乡,看到了依然还活着的外婆,老人两眼空洞,老泪纵横。

  李计然读小学的时候,陈家大女儿和二女儿已踏上南下的火车很多年了,陈家的三女儿也已经在镇上美发厅当上了老板娘,她带着和第一个男人生的儿子和第二个男人住在一起。

  陈家的祖屋里只有陈家小儿子和陈大娘住在一起。陈家大儿子死后,陈祖德的老婆在家里躺了一个星期,当她再一次出现在李家村里的时候,第一个见到她的人叫了她陈大娘,于是全村的人都开始叫她陈大娘,而在此之前,人们是叫她陈大婶的。

  陈家的小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指头,他是陈家诞生的最后一个生命,六指儿在他爸死的时候已经会哼哼地说出些简单的名词了,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六指儿的嘴里还是只会吐出那几个简单的词语,他是一个傻子。人们说:陈祖德以前是有一个哥哥的,他哥哥也是一个傻子,他哥哥小时候没有衣服穿,陈祖德他妈就在麻布口袋上剪了三个洞,给他套在身上当衣服穿,村里的老人还叫他“麻衣小生”呢。陈祖德他哥是被炸死的,解放战争的时候,有一架国民党的飞机满载一飞机的炸弹轰炸县城,后来实在不能狠心下手,将一飞机的炸弹全卸在罗家山的一个山坳了,陈祖德他哥每天就拿着一块石头上山敲炸弹,终于有一天炸弹被敲爆了,他哥被炸得干干净净,人们只在附近的草丛上见过几片破烂麻布,你看,这都是命啊,儿女本是前生债,陈祖德他哥死得冤,死得惨,这是来投胎了啊。

  对这些话,对人们好奇、疑惑、嘲讽甚或是有一点畏惧的眼神,六指儿只报以傻傻地一笑。

  六指儿长大后,就只有一个兴趣——走村串户拾破烂,他把这些破烂全堆在李家山顶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上,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仿佛李家山顶又长了一个山头,六指儿大部分的时间就坐在山顶,凝神看着面前堆成小山样的垃圾,仿似参禅一般,或许在他的眼里,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就是这些大多数人抛弃不要的东西吧。有时候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将从小就会的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叨;有时候他会突然发起怒来,跳到垃圾山顶,瞬间将垃圾山踏垮,之后他又像温柔地对待情人一样,轻轻地,仔细地将垃圾收拢,然后又用略带忧郁的眼神看着垃圾山。

  陈大娘曾像对着自己讲话一样,对六指儿说:我们陈家怎么样死的人都有,可就是没有老死的,六指儿啊,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长命百岁。

  六指儿没有听他母亲的话,他死的时候连一百岁的一半都没有活到,他在有生之年为陈家创造了一种新的死法。他死的时候,李计然正在读高二,国家号召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号召构建和谐社会,新任的村长村主任一合计,干脆把李家山也和谐掉。他们遵照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决定将李家山千亩荒山全部推成一台一台的梯田,然后种上经济林,以创造和谐李家山,社会主义新李家村。推土机推到李家坟园的时候,停了下来,李家的子子孙孙们在没有拿到每座坟一百块钱的拆建费前下决心堵在推土机前面,新任的村长忙紧急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资金中抽调一部分出来用以建设社会主义新坟墓。这时候差点忘了自己姓李的子孙们纷纷表示:李家坟园里的坟都是自己家的。

  趁着人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推土机又开始了工作,在一座最大的坟里,推土机推出了三具骸骨,那是一男两女的合葬墓,两个女的,肉已经变成了泥土,两条长辫子却还完好无损,有老人说那就是李家老祖宗的墓。六指儿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抓起两条发辫,兴奋地往山顶跑去。

  推土机推过李家的坟园后,李家的后代们达成了一致,他们要把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李家的祖先们集体火化后葬在一座坟中,以节约国家土地。新任的村长村支书已经不姓李了,他们对此毫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下一个该和谐掉什么东西。李家的祖先们应该感谢这些善解人意、孝顺的子孙,由于他们的这一做法,这些地下的亡灵们得以召开历史上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李氏家族会议。

  推土机推到李家山顶的那天正是星期天,李计然回了老家,李计然自初中进城读书后,就一直保持着隔一两个星期就回一趟老家的习惯,他回来看看年迈的奶奶,看看那些同样姓李的远亲,顺便还回一些上次回来时从李老太爷书房中拿走的书,再带一批书走。

  下午六点过了,太阳像是被谋杀了一般,躺在地平线上,染红了周围一大片云彩。几个施工人员正将一桶汽油倒在小山似的垃圾堆上,一个人拿出打火机正要点燃火的时候,六指儿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跑了出来,两条黑色的发辫结在一起,缠在他的脖子上,就像盘着两条毒蛇。此时的六指儿已经不再年轻,头上有了一些灰白的头发,没有打理过的胡须稀稀疏疏地趴在脸上,宛如秋天的衰草。他“啊啊”地叫着,跳着,扑向垃圾堆,有两个精壮的人各自伸出一只手将六指儿的两只手紧紧夹住,然后一个人点燃了垃圾堆,被六指儿精心侍弄得像花园一般的垃圾堆轰然倒塌,黑烟冲天而去,就像带走了六指儿的灵魂。六指儿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水,两个抓住他的人一放开手,他就慢慢软下去。就在人们惊讶于一个傻子居然会流泪的时候,六指儿忽然跳起来,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将几十年来一直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几个词奇迹般地组合成了一句话:“爸爸!妈妈!狗日的!死啦!”自从有了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来,说得最咬牙切齿、最痛苦万分的大概就是这次了。这句话成了六指儿的遗言,六指儿说完这句话,就发疯似的朝山下跑去,然后人们看到他一个前栽桩,像绊住了什么东西,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向山下滚去。

  等到他的身体滚到山下的时候,已经几乎成了尸体。一根尖细的木桩在他倒地的瞬间,戳穿了他的肚子,缠上了他的内脏,他从山顶滚下去的时候,牵扯着大肠、小肠、盲肠、肺叶,一并拉了出来,等到滚到山底的时候,整个肚子已经基本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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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娘看到她儿子的尸体时,只能嘴里不断地发出“啊,啊”的痛苦的叫声,泪水顺着皱纹滚落一地,砸得土地生疼。陈大娘从山顶一直搜索下来,将六指儿被拉扯得七零八落的五脏六腑一块一块找出来,塞进六指儿的肚子里,再用针缝上。人们都说:这个女人命太硬了,连最后一个儿子也被她克死了。他们指着陈家坟园窃窃私语:那里风水不好,阴阳先生说了,山望之如鸡垣,葬之灭门哪。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李计然正在家里吃晚饭,准备着回城。他跑出去,看到李家山下围了一堆人,人们就像是在参观一件艺术品一样,轮番上前品头论足,前面的一圈呼啦散开了,又一圈人呼啦围了上去,有几个人作为现场目击者,则一直站在里面,向源源不断赶来的人不厌其烦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仿佛是导游在介绍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某个石刻雕像。人群发出叹息声,悲鸣声,各种各样评论的声音,间或有几个人从里层挤出来,就蹲在一边大声地呕吐着。

  李计然没有走过去,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一道残阳似血,一抹暮色如黛。被做成梯田状的李家山,露出其黄色的泥土,满目沧桑,使人联想起陕西的黄土高坡来,而六指儿的血成了这片黄土地上的第一片异色。

  两年以后,载了巨桉的李家山头郁郁葱葱,而浸过六指儿血的地方却赤如火星,寸草不生。再后来这里成了度假村,人们对那些城里来的人说,看,这里的天多白啊,是“羊脂白玉天”,看到那几块什么草也没长的红色的泥土了吗?乡人俗称“猪血红泥地”,据说是当年一对反抗封建压迫而双双殉情的男女留下的血染红的。。。。。。。有几个人频频点头,有几个人掏出纸笔来赶快记下,回去之后,他们据此穿凿附会出一部小说,几篇散文,若干首长篇情诗来。

  这就是陈家的所有故事,这些故事除了六指儿的死是李计然亲眼所见外,其余的都是李计然的奶奶告诉他的。六指儿死后不久,李计然的奶奶把李计然叫到李老太爷的书房,在讲完这一切后,李计然的奶奶眼角湿润:“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不给你讲这些吗?”李计然摇摇头,老人缓缓地说:“因为当年陈祖德偷的粮食,有一半是分给我们家的呀,你爷爷他不敢说,若不是那些粮食,我们家也早绝了,唉,我们对不起陈家啊。。。。。。”老人掏出手帕来擦拭眼睛,她的脸也和陈大娘一样,被道道皱纹扭曲得变了形,李计然却还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无言的悲伤来。这些故事后来长久地存在李计然的脑子里,而六指儿他们也一直在李计然的回忆里真实地存在着。

  陈大娘是陈家唯一一个活到老死的人,她一直活了八十八岁,老太太觉得她的丈夫、他的两个儿子甚至是她的三个女婿的命都压在她的身上,层层叠叠地累积着,她要帮他们活下去。但是她死了之后却没有葬进陈家的坟园中,陈家的坟园早没了,村里出钱将她火化后,葬在了公墓里。

  六指儿抱了马铃兰不久,马父便买了一辆摩托车,开始每天送马铃兰去学校,晚上再去接回来。马铃兰不再跟李强一起上下学后,李强感到了深深的失落,他每天只跟李计然一起去上学,再也不等村西的两个女孩。走在路上,马父驾着摩托车“突突”地从李强他们身边经过时,马铃兰会转回头,伸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向他们招招手,然后李强也抬起一根老松树枯枝般的臂膀用力地挥挥手,他一边挥手,一边拉紧书包带子,追着摩托车小跑,直到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慢慢停下脚步。李强追着摩托车跑了两年,直到他和马铃兰都毕业,李强进入了白云镇初中,而马铃兰则被马父高价送入县城初中。可是李强没有一次能追上摩托车,他每次都只能看着马铃兰微笑着挥动双手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个时候李强心里的梦想已经不是当侠客而是当赛车手了。后来李强也买了摩托车,马父的那辆建设牌摩托车却早已被扔进废品收购站了。

  有些东西第一次落下了,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李强追着摩托车跑的唯一效果就是参加县运动会时,得了长跑冠军,而李计然跟着李强跑的唯一好处就是成功地将到达学校的时间缩短了五分钟,为此数次受到班主任的表扬。

  小学毕业的时候,李强一个人在校园里走着,他看着那低矮的砖瓦房,破旧的桌椅,杂草丛生的花园,那些他翻过单双杠的水泥地,他滚过铁环的小操场;教室门口,他们曾打过弹珠;破烂的乒乓球台上,他和李计然打到天黑才回家,李计然踩在砖头上,手拿一块木板常常逼得他手忙脚乱;围墙后边,他们拼过木刀木枪,他曾双拳敌六手,打得三个高年纪男生叫苦不迭;体育课上,他扔的垒球曾飞过那段有缺口的围墙,掉到白水河中,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怀着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马铃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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