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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反水的人不下十次,那些人全都杀红了眼睛,见谁都想动刀枪。每逢这时,他们便就近找个人家住下,直到有人来指点如何几弯几绕就没事,才又重新上路。在雪柠想来,报信的人就是梅外婆所说的福音。他们一说没事,所到之处便风平浪静。有一次,他们前脚离开,刚刚住过的房子就被人烧了。还有一次,他们站在一处垸子的西头,远远地看见刚刚杀了几十口人的那些家伙,山呼海啸地离开垸子的东头而去。
雪柠说完,雪茄和爱栀一个字也没补充。
雪大爹明白这些话不是编出来安慰自己的:“回家来当然好!只是天门口也不太平了!多少年来,雪家一直是说中庸做中庸,凡事以礼待人,没想到今日也会受到逼迫!”
说过天门口最近发生的事,爱栀没有控制住自己对傅朗西这个名字的惊讶。
雪大爹更惊讶:“傅先生心肠真硬,居然一点口风不露。”
雪茄心里冒出许多轻蔑来:“将自己没学好的东西拿来哄山里人。可惜呀!梅外公没有将傅朗西说服,如果他能将革命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天门口就有福音了。”
圣天门口 二一(3)
爱栀伸手拍拍四处张望的波斯猫:“也许我们回来得正是时候,多劝劝傅先生。”
雪大爹摇头说:“只怕没用,傅朗西只是一根箭,后面还有一张硬弓。弓都拉开了,箭就没办法回头。”
雪茄对雪大爹的看法没有异议:“暴力是最简单的手段,它是不能改变世界的。那些家 伙杀梅外公时,看上去是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世界,但在那看不见的世界中,他们已被彻底抛弃,成了不折不扣的一无所有者。倒是梅外公,总有一天,大家会懂得他坐在家里等着赴死的意义。”
雪柠跳了一步,站到他们中间说:“那是福音。”
爱栀说:“这不是武汉,少说福音。”
雪柠固执地说:“大家会懂的。”
雪大爹说:“让她说吧,这两个字很好听!”
随后一家人在一起商量,要不要继续给傅朗西他们买那十五匹红布。买的理由摆了半天,不买的理由也摆了半天,权衡来,权衡去,最终还是由雪大爹说了句活动话:等王老板回来后再说。没有定论的话说定之后,雪大爹叫了一桌菜,一是洗尘,二是为初到婆家的爱栀接风。酒杯一端,雪大爹忍不住伤感起来。按照顺序,他先说雪茄的出走,其次是在外娶亲和雪柠的出世,慢慢就说到了梅外公之死。一如夏季打过雷的天空,三代人的悲欢离合到这时候才爆发出来,一个个哭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到后来,雪大爹也顾不上禁忌,任凭爱栀将头埋在自己怀里哭了个够。
这场积蓄太久的伤感一直持续到点灯时分。王老板突然掇着一盏呼呼作响的煤油灯走进来,大着嗓门,不知在骂谁:“狗杂种,不就是仗着手里有根吹火筒吗,说不定哪天有人暴动,看你还敢不敢这样无法无天!”雪大爹明白王老板一定是在妓院里受了哪个当兵的气,有爱栀在跟前,他不好追问。
一入正题,雪大爹便开门见山:“我说的事办得成吗?”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哩!”王老板让雪大爹重说一圣天门口 / 刘醒龙
圣天门口 二二(1)
一看到太阳,杭九枫就高兴起来。
几个士兵将他从牢里牵出来,他还担心天上会落冻雨,如果不戴斗笠不穿蓑衣,在冻雨中无遮无盖地转上半天,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冻死。杭九枫庆幸沾了自身好手艺的光,贴身穿的狗皮袄子这一次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场。站在县国民政府门前的马鹞子也很高兴,不轻不重地说,他要亲自带着杭九枫在县城里转一转。杭九枫毫不畏惧地回答,马鹞子敢让他在县 城里游街,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让马鹞子在全县游乡。五花大绑的杭九枫昂着头走在最前面,两边是荷枪实弹的自卫队士兵,马鹞子背着新买来的冲锋枪,走在离杭九枫只有三步远的地方。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时候是由马鹞子喊,有时候是由士兵们喊:“大家看清楚点,这个人叫杭九枫,是杀人凶手!”“莫听他们放屁!我是想杀人,可到今日为止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每一次杭九枫都要跟着大叫。站在原地观看的人很多,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大部分人都不做声。县城里除了一条大街,还有几条与大街垂直相交宽窄不等的小街。有时候,杭九枫也会像老师出题考试,学生的答案却跑了题一样,马鹞子说他是杀人凶手,他却抱怨马鹞子是个懦夫,武器那么精良却不敢到天门口街上抓他,只能打扮成做生意的,坐在镇外的凉亭里,趁他不注意时才扑上来,然后像狗一样往回跑。杭九枫说得越多,马鹞子越是得意,有意无意地学起戏台上诸葛亮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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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猛地发现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妇领着一个同样美貌惊人的女孩子站在茂记绸布店门前。
一看见她们,杭九枫的胸脯就情不自禁地挺起来,豪气冲天地高声大叫:“为什么不将我的卵子也捆上,不然它会跷起打破你们的锅!”
马鹞子也发现了身穿雪狐皮大衣的爱栀和雪柠。他紧走几步,一点礼节也不讲,开口就问:“从哪里来的?”
被马鹞子丢在身后的杭九枫响亮地说:“马鹞子,你看看女孩子的模样就明白是谁了。”
马鹞子真的看了看雪柠,脸上的笑意随风飘走一些又来了一些。“你这大衣真好看,是狗皮吗?”说话时,马鹞子顺势在爱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
“狗能长出这样好的毛,一定也能像你一样扛枪当副队长!”
马鹞子忍无可忍地回头抽了杭九枫一鞭子。“这狗毛真好,越摸越舒服。”马鹞子手臂一垂,正要往下滑。
雪柠冲着他说:“这是雪狐!”
杭九枫忍着疼痛,咧着嘴嘲笑没听明白的马鹞子:“就是白狐狸!白狐狸你都没听说——就是狐狸精!”
马鹞子将搁在爱栀肩膀上的手缩了回来:“狐狸只白一点尾巴尖,人就对付不了,全白的狐狸还能让你打死了剥成皮做成大衣穿在身上?”
雪柠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杭九枫对马鹞子说:“他会死的!放了他,你就有福音了!”
这时,雪茄匆匆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将爱栀挡在身后。
跟在身后的雪大爹,赶紧将雪柠搂在怀里。
马鹞子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是雪大爹和雪大少爷的家人,早晓得就不用费这番口舌了。”
雪茄在省教育厅做过几年事,越不说话,越是有股肃然之气。马鹞子不再往下说了,先后退两步,再转身往前走。等到他想起来要问雪大爹什么时候回天门口,雪家四口已经消失在茂记绸布店门后。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共产党!我要闹革命!”
杭九枫出乎意料的一喊,并没让爱栀和雪柠的身影再次出现。马鹞子突然生气了,他像条咬人的恶狗,也不打招呼,挥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马鹞子的手法非常好,头一鞭正中杭九枫额头鼻梁和下巴,接下来的两鞭,左右交叉落在脸上。肿起来的血痕迅速封住杭九枫的全部视线。第二天中午,有人用温水给他洗过脸,他才重新看到马鹞子的鼻子和眼睛。
马鹞子不再生气了,主动告诉杭九枫,杭大爹来了,非要见到他,正在外面同黄县长和萧队长谈判。细听之下,果然听到杭大爹隐约的怒吼声。马鹞子显然对自己的副队长身份不满,刻意用很大的口气同杭九枫说话:“你们杭家不是有铁沙炮吗,几天了,为什么还不来攻城!我可不怕有人来监狱里见你。有你给家里人出主意,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你能出的主意我都想到了。铁沙炮抵得过冲锋枪吗?就是用朱砂拌饭吃也没用!不来攻城,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以你们杭家的习惯,是不可能吞下这口气的。让你在这儿受罪,只能说明从来都为所欲为的杭家,现在也听人使唤了,而且这些人一定是共产党!所以,你想到的都是死路。还是听听我的吧,只要将背后的那些人交待出来,就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圣天门口 二二(2)
“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我都说了,你放我出去吧!”
“这里没有漂亮女人,你逞个屁的英雄!”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说着,还是没有生气。
杭大爹闹了一整天,终究没有进到县国民政府后院。
他传进来的只有一句话:“杭家这次是先礼后兵。”呆在牢里的杭九枫很快就开始想像捆在木柱上的情形。他一次次对来牢房里提审自己的马鹞子说,自己宁可被十道铁链捆在外面的木柱上。马鹞子答应,只要杭九枫招供,县城的每个角落他都可以自由来往,上半夜开口招供,决不会拖到下半夜才放他出去。马鹞子没有再行蛮,说的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话。
马鹞子不知道杭九枫早就同阿彩风流了,以为他还没有女人。马鹞子觉得这不像杭家人的作为,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不说八九十来个,至少也该有三五个相好的女人。按照杭九枫今日的情形,他可以帮忙找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引着入门。马鹞子坦率地说,他并不害怕雪大爹,也不至于在爱栀面前露怯,可他们身上有种使人不方便下手的东西。他自己尚且有如此忌讳,初入女人情怀的杭九枫就更不用说了。除爱栀之外,马鹞子能保证县城里其他漂亮女人随时来到杭九枫面前。杭九枫阴险地笑了笑,奚落地说,他怀疑一张脸麻成了筛子的马鹞子,大概是将生了杨梅疮的女人看成了仙女。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回来时,身后跟着那个会玩杂技的圆婊子。
杭九枫看得发呆。马鹞子问,圆婊子的屁股长得如何?胸脯长得如何?腰身长得如何?杭九枫都无法回答。他只盯着圆婊子的十个指甲,那些指甲一个比一个招摇地涂着红瓶桃 (注:红瓶桃,一种涂在指甲上的化妆品)。马鹞子说,婊子的身价是由手上涂了多少红瓶桃定的,一块银元涂一只,圆婊子的十只指甲上全涂着红瓶桃,想上她的身,一次就得花十块银元。杭九枫没有时间来想十块银元的身价,只怕圆婊子将手笼进袖子里,再也看不见那排美艳惊人的手指。杭九枫还没看够,圆婊子便像上了台的戏子那样扭扭歪歪地出了牢门。马鹞子说,他也喜欢手指上涂了红瓶桃的女人,这样的手指含在嘴里,比冰糖还要甜。
杭九枫咬咬牙,正想说自己不喜欢红瓶桃,马鹞子又告诉他,在红瓶桃指甲之外,圆婊子最厉害的本事是会将腰挺起来,弯成一张弓,双手反背着地,让男人站在地上嫖,如果她的腰累塌了,一文钱也不收,如果不塌,又得加上十块银元。马鹞子问杭九枫想不想试试,他语重心长地提醒杭九枫,跟着共产党只有钻山沟的命,漂亮的舒服的东西都沾不上边,还要冒杀头的风险,不用算账,就知道划不来。
突然间,杭九枫想到一个问题:“国民政府能不能做到让他们的敌人永远娶不上城里的女学生做妻子?”这种想法让马鹞子觉得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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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是在马鹞子第几次来去之间,杭九枫靠在墙角上打瞌睡。〖FJF〗〖FJJ〗中,一颗石子从牢门外飞进来砸在他嘴唇上,睁眼一看,一个军帽压得极低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指向上勾了两下。
杭九枫随着手势挪到门口。
“什么都不要承认,组织上正在想办法营救你!”
那人闪了一下就不见了。片刻后,传来马鹞子的声音,
他在向自己的上司、县自卫队的萧队长问好。
马鹞子出现时,阿谀之态还没有全部消失:“你笑什么,是不是坐牢很好玩?”
杭九枫不相信马鹞子的话:“我笑了吗?人头快成了腊月底的猪头,想笑也笑不起来!”
马鹞子咬定自己看到的是笑:“你在想什么好事?”
杭九枫不再反驳:“我在想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
马鹞子说:“是不是心痒了?这才是杭家的男人。”
马鹞子开了牢门,将杭九枫领进了一间摆设齐全的屋子。杭九枫心里有数,嘴上却问这是什么意思。马鹞子笑开了花,客客气气地说,就是杭九枫想要的那种意思。说笑之际,圆婊子香喷喷地走进门来。马鹞子也不多说话,拉着圆婊子的手看了两眼就走了。
圆婊子走过来,伸出一只比棉花还白还软的手,叠在杭九枫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