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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后面是一片梦一样深蓝的天空。没有云的时候,雪便成了云。一级级的山岭,从西河里的水线和雪线起源,步步隆起,渐渐地高耸成仿佛能够到达天际的云梯。雪柠用力嗅着空气中雪的滋味,猛烈的抽吸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走过长长的小街,到处都有吆喝着用砖块石头堵塞街巷出口的人,凡是脚能触及的雪全被踩成了泥巴。杭天甲领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别的几个人,抬着铁沙炮从上街到下街,又从下街到上街,连走了两回,不厌其烦地大声叫喊:只要野猪队的人在,驴子狼就是豆腐渣做的。那些心神不宁的女人站在自家门口,人人脸上都有两团奇异的酡红。点灯的时候,雪柠跟上雪大奶和阿彩,扛着椅子去听董重里的说书。爱栀对说书没兴趣,雪大奶劝了几次也没能将她劝出大门。拖了一会儿,阿彩在旁边说:“落雪天听说书的人更多,大家又不如往日那样尊重雪家人,去晚了就没地方。”雪大奶不知是在生谁的气,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话:“那些三生没听说书的人,未必就不活命了。”小教堂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雪柠跟着雪大奶挤到前面时,一向留给雪家的位置早被野猪队的人占了。常天亮眯着眼睛说了几次,野猪队的人马上说起闲话:一样的耳朵一样的肉,若是有人长着金子做的耳朵,他们才会让位。一看情形不对,雪大奶忙说有地方站站就行。站了一会儿,由常天亮开场的说书帽还没说完,雪大奶的两腿就撑不住上身重量。幸好董重里出来了,二话没说,就让雪大奶带上椅子坐在里屋门后。
夜深了,董重里的说书声完全消失了,雪大奶仍然点着煤油灯,嘴上说是等波斯猫回,其实是心里还在窝着气。爱栀和雪柠陪着说了一阵话,雪大奶的心里才舒缓了些。
这时候,大白狗的吠叫是天门口飘忽不定的惟一声响。
“这小东西,较上劲了!”
大家轻轻一笑,都明白雪大奶这话是说波斯猫。
只要大白狗在叫,波斯猫一定在它附近。
雪大奶张开嘴,一个哈欠没打完,窗外突然响起吆喝声。听起来是野猪队的,说是镇外发现驴子狼,要雪家屋里的男人带上利器,到街口新垒的墙后面去守着。小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纷乱,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匆匆地跑向北边的街口,时间不长,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传过来,喷了桐油的窗纸猛地一亮,整个天门口跟着晃了半天。雪柠趴在窗台上,望见一只巨大的火球拔地而起,拉着长长的斜线直奔西河上空而去。就像是在呼应,铁沙炮响声未落,远处山上也响起零零星星的土铳声。闹了一阵,绸布店伙计回来了。说是常守义心慌看错了,将波斯猫那绿莹莹的眼睛当成了驴子狼。雪大奶正将信将疑,一大群人拥着铁沙炮从北边街口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天门口重新安静了,段三国的锣声才像一个爱在事后说自己如何高明的女人那样响起来。
波斯猫天快亮时才从外面回来。它饿极了,跳到床上不停地用舌头舔爱栀的脸。爱栀醒过来,一边说不给吃的,免得它吃饱了又到外面去疯,一边撩开被子披上雪狐皮大衣,掇起水桶去天井边倒掉里面的水。天太冷,离开了水,那些小鱼儿蹦不起来,躺在那里任由波斯猫叼在嘴里嚼得吱吱响。吃完小鱼儿,波斯猫冲着爱栀叫了一声,没洗脸,也没洗爪子,顺着回来时的路,第一下跳到架子床顶,第二下就跳到了屋檐上。
圣天门口 二四(3)
雪柠睡得很沉,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早上醒来,听说了夜里的情形,决意要看看波斯猫如何同大白狗打闹。
地上的雪化得很快,一脚踩上去,最少也能溅起十几只带水的雪团。雪柠从小教堂门后拉出正在练说书的常天亮,要他跟自己去找波斯猫。顺着上街向前走,那些日子殷实的富人家,还在忙碌着用石块和原木加固自家的门窗。他们都很乐意回答雪柠的问话,一致地指 向东边:波斯猫和大白狗,一个顺着屋脊,一个顺着小街,撕撕咬咬地出了上街口。路过杭家,雪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从敞开着的朱漆剥落的大门,望得见那尊夜里响过的铁沙炮,在白雪与阳光的映照下,它又多了一层威严。伤势开始好转的杭九枫也露面了,他穿着一身单衣,同杭天甲他们一道用力擦着炮身。
见到雪柠,杭九枫直起身子:“昨晚铁沙炮的响声大不大?”
雪柠微微一笑:“你放心,吓不着我!”
藏在幽暗之中的杭大爹大声吼起来,要杭九枫用力快擦,晚了铁沙炮就会生锈。一出上街口,就望见大白狗正狂躁地绕着一棵苦楝树来回蹿动。苦楝树很高,波斯猫坐在半中间的树枝上,若无其事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听见雪柠的呼唤,波斯猫娇滴滴地回应了一声。大白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两条前腿搭在树干上,做出一副非要爬上去的样子。
躲在厕所后面的几个孩子,不停地用雪球砸那大白狗,讥笑说它若是输给一只猫,不仅丢自己的脸,连杭家的脸也会丢得精光。波斯猫冲着雪柠叫了两声,掉转头来屁股朝天顺着树干往下走。白狗在树下叫得更凶。波斯猫不在意这些,慢慢地下到离地最近的树枝上。大白狗瞅了瞅波斯猫,转身迎着雪柠和常天亮走了一阵,突然扭头箭一样冲向苦楝树,沿着树干顺势蹿了一丈高,将那肥硕的下颚紧紧勾在波斯猫坐着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波斯猫站起来,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身上的毛竖成了数不清的箭,撕肝裂肺地叫着,抬起前爪在白狗脸上狠狠抓了几下。大白狗叫不出来,只能用后腿拼命蹬着树干,惊落了苦楝树上的许多雪。波斯猫换了一只爪子,在大白狗的脸上又抓了几下。大白狗终于叫了一声,张开的利齿只差一点就能咬着波斯猫。波斯猫在原地打一个旋,蹬在树枝上。一泡猫尿自天而降,完完全全地屙在大白狗的脸上。大白狗终于支撑不住,下颚一松,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刚爬起来,又倒在雪地里,滚几下再爬起来,还是支撑不住。躲在厕所后面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白狗要死了!大白狗被猫咬死了!”波斯猫在苦楝树上欢叫着,尾巴翘成一杆大旗迎风招展。雪柠再次将双手伸向波斯猫。正在雪地里打滚的大白狗突然蹿起来,咧着老大的嘴扑向雪柠和常天亮。大白狗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两个活人站在面前,它偏偏要往人缝里扑。扑了空的大白狗,更加凶猛,回过头来一下子扑到雪柠肩上。就在这时,波斯猫从树上飞身跳下,准确地落在大白狗的头上,四只锋利的爪子借着惯性在大白狗头上猛抓一把。大白狗在雪柠耳边惨烈地叫了一声,落地后连翻了几个跟头,再爬起来,身上已裹满了雪。
雪球般的波斯猫,在远处屋顶上迈着悠悠的猫步。
天门口的狗齐声叫着。细细听过就能分辨出,除了一只狗吠是有来由的,别的狗都是跟着打野。大白狗在镇外十分遥远地叫着,声音顺着白雪覆盖着的西河淌出很远。波斯猫打架赢了,常天亮却很伤心,他劝雪柠趁着白天将波斯猫找回来。猫狗打架,最终都要将主人牵扯进来。常天亮说,没眼睛也有没眼睛的好处,别人用眼睛看事情,不是被云挡住了,就是被山挡住了,还有隔墙隔布的。他没眼睛,看东西时用的是心,只要自己不糊涂,什么遮挡也没有。雪柠不让常天亮说这些,她也不愿意看猫狗打斗,她要常天亮说书给自己听。
黄昏一到,被太阳晒化了的雪,飞快地上了冻。上街下街硬邦邦的脚步声,比白天更响了。除了大白狗,另一个蹿上蹿下的就是段三国。段三国嘴里说是在找那两个贪玩的女儿丝丝和线线,眼睛里看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一次段三国还借故进到雪家门里,掏出心里的话说,雪大爹再不回来同他一起拿个主意,天门口就要出大乱子。段三国猜测,所谓的驴子狼根本就不存在。杭天甲他们积极地将野猪队拉起来,不可能干好事。雪大奶不想过问这些,他要段三国去县城,对那些更关心这些事的人去说。段三国想去又拿不定主意,虽说他已经代理镇长了,实际上还是个打更的,别人一两天不露面没事,一夜没有他的锣响,没有他的声音,天门口人人都能晓得。万一惹得杭天甲他们疑心,也不是好事。
圣天门口 二四(4)
相比段三国,大白狗更疯狂。一会儿在上街口,一会儿又到下街口。偶尔也能听到波斯猫的叫声。波斯猫叫得不紧不慢,仿佛与大白狗毫无关系,就像董重里说书时轻敲鼓慢击板一板一眼地散唱着的水词儿。阳光快没有了,剩下的少许抹在山尖上。乘着落日余晖,波斯猫满不在乎地走上小街。碰上它的人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富人家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好看!”一个人开口,附和的接二连三。波斯猫没有理会街上的人,伸出前爪去那小溪里掬起一些水。大白狗顺街寻过来。波斯猫不慌不忙地洗完最后一把,转身往前走时,那些看不 惯它的人,已将去路拦死了。大白狗扑上来,转眼间两只畜生打得不可开交。最激烈时,分不清地上哪是雪球,哪是猫狗。闻讯赶过来的爱栀不停地呼唤着波斯猫。
“让它们闹去,要过年了,总有一些热热闹闹的事情。”
说话的是杭大爹,那种仗势恃强的意思非常明白。
爱栀没有生气,挑了心里的实话说:
“世界上不见得总是狗欺侮猫,说不定哪天局面就变了。”
话刚说完,波斯猫就被大白狗一口叼住。它将波斯猫按在雪地上正要撕咬,波斯猫一伸爪子,抠住它的眼眶,随后便跳上街边的窗台,一边歇息,一边看着痛苦不堪的大白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打了许多滚的大白狗终于爬了起来,没待它站稳,波斯猫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吊在它脖子上,张开利齿,咬住了它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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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大爹丝毫不为濒危的大白狗着急。那些打野的人鼓噪着想上前撵开抱在一起的猫狗。杭大爹还嘲笑他们不如大白狗,没见过世面,还以为卵子真的能打破人的头。
“怕什么,我就等着看太阳从西边出来!”
杭大爹底气十足地说完这话不久,大白狗突然像断了轴的门板那样倒在雪地里。刚倒下时,两腿还能动弹,一会儿,就只会抽搐了。见情况不妙,杭大爹刚要上前,波斯猫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四周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恼羞成怒的杭大爹飞起一脚将波斯猫踢出老远。波斯猫露怯地蹿进紫阳阁时,雄赳赳的大白狗已经死了,庞大的身子成了一件软不拉叽的皮货搭在杭大爹的臂弯上。不知是谁带头,打野的人整齐地亮开嗓门大笑起来,不仅笑大白狗和杭大爹,还笑杭九枫:如果不是波斯猫让他们长了见识,还以为世上只有杭九枫杀狗的手艺最好。
杭大爹的脸色变得比杭家老二死时还难看,他一连几次冲着爱栀将拳头挥得老高。爱栀有些怕,又没有可以退缩的地方。打野的人喊叫,杭大爹的拳头敢打雪家女人,才是天下无敌。
但杭大爹的拳头终归没有落在爱栀身上,只恨恨地说女人只配吃卵子。杭大爹推开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只身闯进紫阳阁。他不知道波斯猫躲在哪间屋里,踢开第一扇房门,就撞上正在脱光衣服擦洗身子的雪大奶。不管雪大奶如何絮絮叨叨地咒骂,杭大爹还是硬着头皮在雪大奶的睡房里搜了一通,又经东月门闯进白雀园,钻进阿彩的睡房里。衣着整齐的阿彩叫得更响亮,然后凑在杭大爹的耳边小声说,从西月门进紫阳阁,正对着天堂的那间屋子,是爱栀住的,也是波斯猫住的。照着阿彩说的,杭大爹一点弯路没走,径直钻进爱栀的睡房。
雪柠生气地坐在火盆边,不去理睬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不断谄媚的波斯猫。雪柠对波斯猫说了许多责备的话。她让波斯猫走,去外面的荒山野岭里过日子。波斯猫委屈地匍匐在雪柠的脚背上,嘴上长长的胡须没有动静,肚子却在不停地起伏,呼呼出气。
杭大爹的动作非常敏捷,他伸手之际,雪柠只来得及从空中抱住波斯猫的后半身。杭大爹只顾用力,眼看着波斯猫被扯成了一张皮,雪柠只好放了手。杭大爹双手拎着波斯猫使劲一扯,那浑圆的脖子差点撕断了。雪柠尖叫着要杭大爹别这样,猫有九条命,害死一只猫,人死后要投八次畜生胎,才能转世为人。杭大爹微微发怔时,波斯猫趁机叫了一声。杭大爹冷冷一笑,大声问:“大白狗有几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