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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是一杯闻着就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烈酒,给了杭九枫巨大的胆量。他将常守义等骨干叫到一起,说出要与政府军对杀的话时,他的两眼射出绿色的光。暗暗称奇的杭大爹忍不住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能放绿光,自家的四个儿子已经够狠了,他们的眼睛还不能放绿光。杭大爹点着名说杭九枫:“你的眼睛绿了!”杭九枫说:“这是恨的,杭家的死对头来了!”眼睛里冒着绿光的杭九枫带上二十几个骨干,拿着柯刀藏到临街的窗户后面。眼看着政府军的尖兵们平端着枪,顺着小街缓缓走近了,杭九枫一声不吭地从窗户里伸出柯刀用力往前一推,脆响之下,一颗戴着军帽的人头在小街上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掉进小溪里。
十来个尖兵中,只有一半的人逃了回去,剩下的或是胸口中了从猫狗进出的门洞里捅出来的柯刀,或是被从阁楼小窗里降下来的柯刀勾住了某处要害。遭受暗算的政府军主力随后发动了两次进攻都被打退,因为他们无法对付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出现的柯刀。进攻被打退后,政府军想要放火烧房子,但富人们纷纷从自家的阁楼里探出头来大叫,不让政府军采取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政府军只好强攻。马鹞子掇着一挺机枪,对着小街右边有可能冒出利器的地方一路扫射,小街左边交给了另一个机枪手。两挺机枪在前面开路,柯刀威力全无。小心翼翼的政府军到了小教堂门前,刚刚喊着要全镇的人都出来时,杭大爹从钟楼上扔下来几罐炮药。巨响之下,七零八落的政府军仓皇逃到小街外面。被炮药炸得头昏眼花的马鹞子,藏在最靠近街口的那棵木梓树后,大声骂着杭大爹。马鹞子说,杭大爹就算是暗地里当土匪也不该同政府作对。杭大爹也不客气地大骂马鹞子。通过马鹞子两面三刀,白天做人,夜里做鬼的行为,杭大爹更加认定自家老二是死于马鹞子之手。杭大爹只佩服那种当面锣,对面鼓的人,假如老二死得明明白白,哪怕是枉杀,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会认了,毕竟马鹞子与杭家往日无冤无仇。可惜马鹞子用黑手走错一步棋,硬要与杭家做对头。马鹞子只说了一句,这是天大的枉冤,就被常守义的话打断了。常守义有一只喇叭筒,他用力喊出来的话被喇叭筒放大后,藏在里面的心虚就被掩饰了。常守义极力喊着为死去的革命兄弟报仇,政府军的子弹击中了喇叭筒也不能让他闭嘴。
这番舌战尚未停歇,杭天甲领着独立大队的残部回到西河左岸,与政府军背水一战。配合着独立大队的冲锋,扛在杭家老三老四肩上的铁沙炮一连放了十几炮。武器精良的政府军不想再死人,丢下十几具尸体,一路退回县城。
独立大队一共死了四十五个人,轻伤重伤加在一起有二十几个。政府军的死伤人数大致差不多。天门口公祭独立大队阵亡者大会举行之前,匆匆赶回来的傅朗西一踏上傍着西河的大路,就看见路边的大树上挂着一排戴着政府军军帽的人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人头上爬满过冬的苍蝇。被太阳晒醒的苍蝇格外黑,像是穿着一身孝衣。董重里捂着鼻子冲傅朗西发脾气说,常守义和杭天甲根本不听他的话,他们认为傅朗西一定会支持他们这样做,这都是傅朗西的怂恿造成的恶果。河谷里的风迎面吹来,地上随处可见一摊摊严峻的血,傅朗西喉咙里痒得厉害,随时随地会咳嗽起来。傅朗西要董重里对这些纯朴感情的人多些理解,活生生的战友死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暴动被打得冷火青烟,他们对敌人的仇恨自然会沉重许多。见傅朗西又要咳嗽了,董重里不再多说,只是强调,老想着报仇和报复的人,成不了革命者。傅朗西从随行的警卫班里叫出两个士兵,加上正在附近转悠的段三国,三个人将人头取下来就地掩埋,还给每个人头立了座坟头。
公祭大会开得冷冷清清。董重里朗读公祭词时,连同独立大队的人,到场的人总共不到二百。从上街到下街,私下里人们说,马鹞子在天门口安下了密探,不管哪一天,谁放的屁只响不臭,谁放的屁只臭不响,谁放的屁又响又臭,马鹞子都会一清二楚。面对一系列由失败导致的后果,傅朗西决定,哪怕冒险也要再次攻打县城。杭天甲首先为这个决定叫好,他用山上的野猪打比方,没受伤的野猪还好对付,一旦它被打得半死不活,打野猪的人心劲松下来,被绝境中的野猪杀了回马枪,可就惨了。杭天甲说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足,杭九枫也说他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傅朗西的决定一传达下去,独立大队的人也都兴奋地说他们正愁有力气没地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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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二七(4)
为了防范政府军的密探,独立大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的旗号说是去金寨一带与那里的暴动队伍会合。顺着西河往上走到鬼鱼潭附近,分散上了三只,头上顶着油布,顺水直奔县城而去。在西河里走了两天两夜,有人问起,公佬们一律说是运茯苓。越往下游走,河面越宽,水也越深,有空歇下来,〖FJF〗?〖FJJ〗公佬们便让董重里隔着油布小声说书。如果喝了酒,公佬们就会念叨,他们是担心独立大队寡不敌众,连累董重里也要吃政府军的亏,才答应帮助独立大队的。第三天黄昏,结伴而行的三只〖FJF〗?〖FJJ〗终于停 在离县城不到两里远的两河口。靠着公佬的指引,独立大队悄悄靠近通往城内的一条阴沟。公佬们不乐意接受傅朗西的感谢,他们不喜欢暴动。因为痛惜董重里,他们愿意出两个人帮助独立大队。董重里当然不会答应留在上,他对公佬们说,自己心里也有一种和他们对说书的痴迷一样的理想。
董重里没有留在上,留在上的是傅朗西。四月份下半夜的阴沟水对一个正在咳嗽的男人,哪怕他意志坚强,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与傅朗西做伴的还有铁沙炮。因为没有可以包住它的大张蜡纸,独立大队无法通过阴沟把它带进城里。鸡叫两遍后,杭九枫和杭天甲带头脱光衣服,捏着鼻子从水底钻过城墙,潜入城里。除了妓院里还有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大街小巷处处静若无人。董重里带着几个人悄悄摸到城门边,顺利地缴了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哨兵的枪。主力则由杭天甲和杭九枫带着直奔政府军的营房。枪响之后,董重里便打开城门,还故意放了把火,模仿政府军慌慌张张地大声叫喊,谎称工农红军第三十三师主力来了,再不逃命就来不及了。独立大队连枪带铳只有四十几件,与政府军硬打,肯定要吃大亏。杭天甲带人只攻东面、北面和南面,惊惶失措的政府军果真顺着西边的缺口逃出城去。
天亮之前,傅朗西也进到城内。他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茂记绸布店的墙壁上。告示重申前次攻占县城时的声明:独立大队只打与苏维埃为敌的人,宁可饿肚皮也不抢夺他人财物。白纸黑字的告示在独立大队内部引起的震荡,远远大于对城内民众的影响。告示上保证的是不扰民,在独立大队内部,傅朗西的命令是不许扰民。无论是富得流油的商号店铺,还是坏得透顶的贪官污吏,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动他们一指头。杭九枫为此与董重里吵了一架,但他没有与傅朗西争吵。他用一种正告的口吻说,傅朗西也好,董重里也好,都不如他了解天门口的民众,真如布告保证的那样去做,暴动胜利之日,就是革命失败之时。第二天早上,傅朗西还在睡觉,指挥独立大队出操的杭天甲闯进来向他报告,队里只剩下五十多人了。独立大队在县城呆了两天,逃走的政府军还没开始反攻,傅朗西就下令撤兵。这期间只有十来个新人报名参加独立大队。开拔之际,杭天甲代表傅朗西宣布,不想继续干下去的人可以自愿离开。新加入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站了出来,与他们站到一起的还有几个老兵。傅朗西神情悲哀地看着他们放下武器,隐身于布满各式店铺的街道。董重里没有悲哀,脸上甚至还显出高兴的迹象。他将目光转向余下的四十几个人,连续三次追问是否还有人想走,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不想在独立大队呆下去,尽管拍屁股走人。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走了的人,可以过他想过的好日子。董重里还指名道姓地说,包括杭九枫、杭天甲和常守义,只要想走,绝没有人刁难他们。那些怀着与远大理想格格不入目的的人都走了,反而是天大的好事,剩下的人可以确保独立大队不再像野猪队的变种,不再是乌合之众。董重里没有得到他要的回答。杭九枫当众说,他是有理想的人,要将理想进行到底。杭九枫说的理想,就是杭家人的一副牛脾气,宁折不弯,宁死不屈,哪天独立大队被政府军打得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他。独立大队出城时,两天前钻阴沟时粘在身上的黑水和臭泥,还在队伍中闪烁着。杭九枫不在队伍里。与杭九枫一道消失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出城不到半里,坐在黑布抬椅上的傅朗西就让士气低落的队伍停下来。杭天甲不理解傅朗西的指挥,在这种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地方,一旦遭到政府军的偷袭,真是插翅难逃。催了几次傅朗西还是不着急,直到杭九枫带着几个人匆匆追上来,队伍才继续赶路。一路上马不停蹄,董重里在左,杭天甲在右,听着傅朗西说:既然攻克县城也不能让独立大队的士气振作起来,就得想别的办法。杭九枫晚一个小时出城,是他的指示。城里的那些有钱人,总是阳奉阴违,明明白白地筹措经费,他们一个比一个会叫穷。上次打下县城只筹到几百块银元,这次更惨,舌头说起泡了,筹的钱也没到一百。傅朗西将杭九枫重重夸奖一通:才两个时辰,就弄回五千块银元。傅朗西只说了这些,有关茂记绸布店王老板的胳膊被扭断等情况,都是杭九枫自己说出来的。
圣天门口 二七(5)
爬上军师岭,傅朗西给独立大队的每个人发了十块银元。四十多个人手拿银元,举在空中,翻山越岭而来的风吹在上面,宛若一派欢歌。杭天甲说,如果能发一百块银元,就等于打下省城了。杭九枫不稀罕手里的十块银元,他看重的是重新回到队伍中的那股不可阻挡的欢乐。趁着休整,傅朗西召集董重里等人开了一整夜会。
杭九枫硬征强筹五千块银元的效果,最大限度地印证了常守义的主张:“要尽快让民 众尝到暴动的好处与甜头,落实动员民众暴动时的诺言,真打土豪,真分田地。”
常守义一个时期以来的表现,让董重里再也不能说他是投机分子。董重里只能用欧洲列强做例子,解释暴力革命并不是要在所有方面一律使用暴力,暴动成功,建立政权了,就应当将暴力放置一旁,以怀柔之策团结大众。董重里说:“雪家几代人经营绸布店,精通各种丝绸麻布的生意经,什么样的年成卖什么样的布,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布最实惠,其中经验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学到手的,如果将雪家当做土豪打掉了,天门口人就有可能买不到合适的布料,穿不着价廉物美的衣服,从长远来看,反而要吃亏蚀财。”董重里的本意是先入为主,将话说在前面,真要打土豪,也不至于在雪家头上动土。春风得意的常守义屁股跷得比天还高,他向傅朗西建议:“要打土豪就得先打雪家,以雪家的地位,哪怕只动雪老爹的一个指头,也比把开饭店的麦香绑在柱子上点天烛更能获得人心。”
傅朗西立刻指着常守义的鼻子斥责他信口开河:“麦香只是做个小本生意,怎么可以用她来与雪家做比较!”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独立大队又出发了。
傅朗西却站在路边发呆。董重里说:“走吧,再不走,你又要咳嗽了!”
傅朗西说:“革命一词是谁发明的,竟然如此深刻!”
董重里敏锐地问:“你心里有犯难的想法了?”
傅朗西闪烁其词:“我在想梅老先生,就是雪大爹的亲家,被人杀害的深奥之处!”
董重里说:“敲山震虎,杀鸡吓猴。还可以用杭九枫的哲学:让女人最伤心的办法,是男人打自己的卵子!”
董重里心里还有一个想说的词没有对傅朗西说,苦心经营多年才搞成这场暴动,竟让自己如此失望。董重里将失望二字紧咬在臼牙上。傅朗西脸色潮红,有寒风冻深了的因素,也有肺上毛病加重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他心里有了新的决定。这项决定的重要性让傅朗西无法控制内心的激情。
董重里越来越了解傅朗西,他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句:
“雪家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