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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好裤子,杭九枫在阿彩头上忙到鸡叫第三遍才离开。
这一去,有几个月不见杭九枫的踪影。有一阵阿彩头上特别痒,便总想杭九枫为何不来了。只要后门一响,不管白天黑夜,她都要开开门看个清楚。熬过那些难受的痒痒后,阿彩发现自己头上长出一块鲜红的嫩肉。尽管很高兴,她还是忍着没有告诉雪家任何人。直到头顶上的情形越来越让她惊喜,才将雪大奶叫到屋里。雪大奶看着取下头巾的阿彩好生惊讶,忍不住伸手在阿彩头上摸了一下,又用巴掌托起阿彩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阿彩头上的癞痢全不见了,那种肉红色的样子就像初夏时节,从那长满松树和荒草的山坡上突然冒出来的肥硕蘑菇。
新发极为稀疏,还不如男人的腿毛。
雪大奶疼爱地用手指梳理着它们:“恭喜你呀孩子!”
阿彩的眼角湿润了:“我能去武汉吗?”
雪大奶将目光移向窗外:“既然你问到了,我就实话说给你。那个不听话的小杂种,在武汉娶了别的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
阿彩突然明白,当初送别常娘娘时,雪大奶所说的女孩,就是雪茄娶了另一个女人的结果。她像苕了一样明知故问:“那一年请奶妈,就是为了这事?”
雪大奶不再犹豫:“是的,女儿叫雪柠,都能满地乱跑看书认字了。”
阿彩没有再说话,她在花园里伤心地来回走动,偶尔停下来必定站在水井边。“我不想活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呀?”她坐下来,准备脱下脚上的鞋放在水井边。“我那苕过心的父哟,你明白女儿有一身坏毛病,她在广西受的罪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继续受罪?”
突然间,阿彩发现白雀园里没有一个人,专门侍候她的丫鬟也不见了。自己折腾的时间已不短了,雪家人竟然像没有听到一样。阿彩意识到这是有人存心想让自己去死!想到这里,阿彩不由得发了一声冷笑,在心里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听清楚的话后,故意搬起一块砖头扔进水井里,同时尖叫了一声。
紫阳阁那边终于有人被惊动了。
经过一番足以淹死人的等待,神情异常的丫鬟才进来。
见到阿彩,丫鬟吓得面色嘎白。
阿彩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松松地告诉丫鬟,要她多多注意杭九枫的踪影,有消息了及时告诉她,然后就去见雪家人。雪大爹同说书的陈瞎子谈古论今去了,紫阳阁那边只有雪大奶在。见到阿彩时,虽然不像丫鬟那样明显,眼神里还是掠过一丝诧异。阿彩更平静了,她对雪大奶说,自己想通了,往后会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圣天门口 四(4)
第三天中午,丫鬟从外面回来,乖巧地说,杭九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人往河堤上去了。阿彩想也不想就从箱子里翻出那张狗皮,笼进袖子,打开后门一直走进分隔天门口与西河的田畈里。
油菜花正灿烂地开着,蜜蜂在嗡嗡乱响,蝴蝶在上下翻飞,阿彩心里有股火在烧。她没有心思看油菜花,走进河堤上的柳林,杭九枫果然等在那里。阿彩什么话也不说,从袖笼里 扯出狗皮顺势铺在柳林中的青草上,接下来又将自己脱得寸纱不剩,鱼儿一样躺在狗皮上。这一次杭九枫很从容,他先找了一个水坑将自己的手洗了洗,然后双腿叉开将阿彩完全置于自己身子下面,一边脱衣服,一边问话,是不是雪家有事得罪她了。
阿彩说:“我恨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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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九枫笑了:“我就爱听这样的话。”
杭九枫虽然将棉裤换了单裤,里面还是没穿短裤。迎着从柳梢上斜射过来的阳光,白花花的阿彩有些晃眼。杭九枫伸手扒开并在一起的双腿,探着头看了看。
阿彩一点也不骄傲:“你是第一个来采花的蜜蜂。”
杭九枫也没有得意:“我说的话没错吧,只有我是真喜欢你。你我是天生的一对。”
趴在阿彩身上的杭九枫突然不说话了。就像往日篾青在头上割了一下,在杭九枫粗壮的压迫下,阿彩痛苦地声声叫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活。野地里的交欢有如潮起潮落,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停。停下来的部分原因是垫在身下的狗皮揉破了。杭九枫已经坐起来了,又忍不住低下头将阿彩的两只乳头轮番含在嘴里轻轻重重地唆了一通。
圣天门口 五(1)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武汉三镇早早落雪了。
隔着一条长江,左岸的汉口积雪更多。绕过每根落光叶子的树枝和每片不肯从枝上落下的树叶,白的雪温柔而坚决地重新堆砌了本来就很幽静的咸安坊。紧随着一年当中最有新意的日子,居住在这片被雪铺得格外完整的街区上的梅外婆,亲手接生了雪柠。梅外婆在花楼街德国人开的医院里当过护士和护士长,雪柠穿越产道从母亲温软的体内来到炎凉百变喜怒 无常的世界,其过程本应该也在这家医院里完成。
变故缘于雪茄。作为湖北省教育厅汉口分部的负责人,每个星期三都要去长江右岸的武昌本部述职。这一天是星期六,为庆祝协约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获胜,武汉三镇各所学校一律放假三天。一直以来拒不在公众场合上露面的梅外公,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所谓正义战胜邪恶而欢呼雀跃。他精心写出一篇反其道而行之的《过渡时代社会之道德》,准备在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在长江左岸的汉口辅德中学礼堂演讲。为了安全起见,雪茄去了一趟武昌,与在省国民政府担当要职的两个同学见面,通过他们与各强力部门进行沟通,确保梅外公发表演说的那一阵,不会发生有官方背景的骚乱。几年前,雪茄初来武昌求学,正赶上出生于武昌江夏的京剧名角谭鑫培衣锦还乡,说是还情于家乡父老,可是想要获得一张春满园的票,比在六渡桥一带的马路上捡到金条还难。正是这两个同学的激将,雪茄才冒昧过江找到梅外公的门下,请他赐赠几张戏票。那一次,雪茄不仅得到了戏票,还认识了后来相亲相爱的妻子爱栀。
雪落无声,雪茄往来奔波了一整天,最终得到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回复:梅外公早就应该这样做,讲学道德,教授规范,这些都是当局的倡导。在长江左右两岸间来回穿梭的渡船有事没事都是悠悠荡荡的,惟有船舱内滋生的各种好与不好、有趣和没趣的消息,同江风一样奇快无比。
去的时候,雪茄在跳板上碰到马镇长。
回来时,马镇长似乎仍等在跳板上同他说话。
“那个阿彩,你可要防着点,小心她来找你的麻烦哟!”爱听说书的马镇长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女人若是破罐子破摔,发起狠来可是真狠!”
在雪花纷纷的长江边碰上故人,马镇长有些高兴,一口气不歇地说下去。夜里醒来能在枕边看到丈夫雪茄是阿彩惟一的梦想。只要能当一个有名有分的女人,哪怕这一生被雪茄压得扁成一张皮,她也无怨无悔。假如过年时雪茄还不回去采她的花,唆她的蜜,仍旧让她不阴不阳地守活寡,逼急了,她就先养野男人,再将雪家闹得家破人亡。马镇长在天门口任职多年,六安、合肥都曾去过,随后又悄悄地攒下一笔税款,就是为了来武汉三镇,见识一下总听别人说的花花世界。马镇长再三说,自己这次来是雪大爹同意的,雪大爹不同意他也不会来,也不会写了信交由他带来。雪茄不是有意不请马镇长到家里去,也不是因为明白梅外公不喜欢马镇长这一类有鱼肉乡里之嫌的人,说到底还是马镇长所说阿彩的一席话,让他太难受了,以致把已到分娩关头的爱栀都忘在了脑后。
雪茄被马镇长的话弄得恍恍惚惚,他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路灯已亮了,才记起怀胎十月的爱栀仍在家里,立刻风风火火地拔腿就跑。这天是星期六,梅外婆必须去教堂祈祷。按照早上的约定,雪茄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梅外婆出门之前回来。雪茄没有按时回家,梅外婆还是出门去了教堂。梅外婆出门不一会儿,雪柠就在爱栀肚子里大闹起来。留在家里的梅外公毫无办法,只能站在门口,一次次地请人送信,盼着梅外婆早点回来。梅外婆回家时,雪柠的半只小脑袋已经伸到产道外面。梅外婆倒不惊慌,比起在医院的那几年,时常见到一条小腿或一只小手伸出产道的惊险,那蓬过早显露的湿漉漉的秀发,几乎就是一朵供人观赏的灿烂墨菊。虽然在家里,该做的事梅外婆都没落下。雪茄进门就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却不是发生意外,小生命雪柠已经平安地哭了好几场。
雪柠出生不到三天,两眼就齐齐睁开。贺喜的人都说,婴儿一般都要到二十天左右才能睁开眼睛,最早的也得十天,并且两只眼睛还有先后之分。早早睁开眼睛的雪柠,还没有让人觉得异乎寻常。有人连连称奇,是因为需要有合理的夸张和客套。
异乎寻常的雪柠出现在常娘娘到来后。那一天,正午的太阳温暖宜人,两个打鱼人抬着一尾比人身短不了多少的红鲤鱼从江边直接来到家门口。红鲤鱼还是活的,大尾巴像蒲扇一样在空中甩得叭叭响。看见门口晒满花花绿绿的尿片,打鱼人便站在门外不停地叫:“活鲤鱼发奶,活鲤鱼发奶哟!”叫了几声,梅外婆和爱栀心动了,就让常娘娘上前去招呼。大约就在常娘娘从打鱼人手里买下红鲤鱼时,睡得好好的雪柠哇地哭起来。这一哭就没有止境,整整三天三夜,说歇下来也只是哭声稍小一些,马路上的人听不见。夜深人静时放开嗓门,一阵风就能将哭声吹到远处的水塔尖上。爱栀的乳头细细的,挺挺的,常娘娘的乳头粗粗的,绵绵的,在平时,一个优雅高贵,一个本分实在,总能够十分恰当地塞在雪柠嘴里,及时止住那些有理和无理的哭闹。读书知史的梅外公,什么哭泣没见过?国破家亡的,丢官去爵的,丧父丧母的,缘尽情断的,哀毁骨立的,缠绵悱恻的,大恸无言的,长哭当歌的,悲愤莫名的——凡此种种竟然无法解释雪柠不到一百天的人生。熬到第四天,雪柠总算不哭了。刚过几天放心的日子,那种神秘深奥的哭泣又响起来。如此反复多次,人缘与名望极好的梅外公,陆续送出十几封帖子,先是汉口,随后扩展到汉阳和武昌,三镇内外,专治疑难杂症的医生郎中挨个请到了,号脉听诊,熬药打针,能想到的病症都想过,能使用的办法都用过,浑浑噩噩的雪柠仍旧想哭就哭,要闹便闹。一年下来,就连与梅外公交情最深的医生郎中也开始推三挡四借故不肯登门。家里大部分人急得口舌生疮,脸上长火嘴子,只有梅外婆处事不惊百事不烦:
圣天门口 五(2)
“想哭就哭吧,哭是笑的福音哩!”
谁也想不到,雪柠每次哭闹都是因为鱼。
如果是简简单单的鱼,别人也会及早发现。妨碍破解雪柠心性的因素是,打鱼人用各种方法捞起来的鱼,离水之后还能或长或短地苟延残喘一阵,也只有买了这类活鱼回家,让人 心烦意乱的哭闹才会爆发。常娘娘若是每次上街买菜都能碰上还在篓子里蹦蹦跳跳的活鱼,也许就不会让雪柠的哭泣在咸安坊的大街小巷里弥漫那么久。有长江和汉水穿城而过,从江里捞起来的鱼一年到头总能摆满菜市场,哪怕落大雪,鱼价涨幅也难超过两成。常娘娘的菜篮天天都会装回一条鱼,这已经形成习惯。第一天用胖头鱼(注:胖头鱼,鳙鱼的俗称)熬一锅鱼头汤。第二天则是买鳊鱼回来,放入蒸笼用大火清蒸。第三天往往是一条三斤左右的草鱼,打鳞抠鳃,斩头去尾,一剖两半后剔除脊刺,用刀刃横着将剩下两块好肉一点点地刮成肉泥,捏成一只只的鱼丸子。第四天是鲤鱼,第五天是喜头鱼(注:喜头鱼,即鲫鱼,此叫法流行于武汉三镇),这两样或者红烧,或者干煸。从一到五,只是排个顺序。市面上还有许多种鲜鱼,因为季节变化有些鱼会时有时无,这几样是一年到头断不了的。做清蒸鳊鱼必须要活鱼,做喜头鱼汤也得要活鱼。不管什么样的活鱼,从江里湖里捞取起来总有先后之分,后捞起来的有可能上了街还活着,但毕竟是少数,碰得上碰不上,很难料定。实际上,一月当中,常娘娘用菜篮拎回家的活鱼,平均起来也就三条。就像别人所说,常娘娘天生就是当奶妈的料,从不轻易掺和主人家的事。也是让雪柠逼急了,她才忍不住将自己家的规矩拿出来说,天门口人一有来历不明的毛病,就要吃一段时间的素,长了眼睛的东西,会出血的东西,一概不沾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