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傅朗西出现得越频繁,乌拉屋的争吵越多。他们一吵,波斯猫就吓得到处躲,不肯与雪柠玩。雪柠只好站在旁边听。慢慢地,雪柠明白了,乌拉最不爱听别人说他不像布尔什维克,傅朗西偏偏又好这样说,惹得他像豹子一样吼叫:武汉三镇注定产生不了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而在离武汉很远的乡下更不可能产生布尔什维克,硬撑着去拼凑,只会招来一些痞子,到头来反而将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弄成人模狗样。乌拉惟一看好的地方是上海。他认为,只有在上海这种相对文明的城市里,才能真正体现出布尔什维克的意义。在乌拉的眼里,梅外公倒像布尔什维克。
梅外公是一个对任何暴力行为都深恶痛绝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任何暴力的胜利最终仍要回到暴力上来。乌拉每次听到这话,都要使劲地拍他那长满金色汗毛的巴掌。
梅外公还有一句积前半生经验教训才有的醒悟:“革政不如革心。”
冬天一来,过年的日子也就来了。腊月底,梅外婆让雪柠代表全家早早向乌拉发出邀请,要他大年三十到家里来吃团圆饭,一起放鞭炮。乌拉非常高兴,当着大家的面明明白白地说,那一天,他要送一件很珍贵的礼物给爱栀。乌拉晃着熊一样的身子说,如果没有去过他们的西伯利亚,就是将武汉三镇的人都请来,也猜不出结果。雪柠不服气,她认为如果再加上天门口人,肯定就能猜出来了。乌拉没听清楚。雪茄便将天门口解释成天堂门口的小镇。乌拉认真地回答,离天堂那么近,那里的人一定聪明无比。几天后,乌拉坐着一辆黄包车,抱着一只包裹又来了。进门后,他将包裹往客厅的沙发上一扔,紧紧搂着爱栀,伤心地大哭:刚刚召开的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七次扩大会议上,被托洛茨基形容为在苏维埃事业中像一名粗工劣匠、在政治斗争中却是天才的斯大林,不仅公开咒骂托洛茨基,还在私下里鼓动他人,要将真正的革命大师托洛茨基清除出布尔什维克。乌拉坚持认为,没有托洛茨基的苏维埃事业是没有前途的。梅外婆、梅外公还有爱栀劝了好久也没劝住,喝了几杯酒后,乌拉哭得更厉害。与乌拉交往后一直低调说话的雪茄突然开口:有知识和有教养的人是无法当上革命领袖的,一切革命领袖都是才疏学浅。因为才疏学浅,才会天不怕地不怕。雪茄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别人说了许多话都没解决的问题。这种深沉稳重的姿态正是爱栀爱上他,梅外婆、梅外公选择他做女婿的重要原因。乌拉不哭了,直至行将醉倒,才将包裹里面的雪狐皮大衣取出来扔到爱栀怀里。
正月十五晚上,爱栀穿着雪狐皮大衣去春满园,惹得不少男人和女人都无心看戏了。戏还没演完,身着革命军军服的傅朗西径直走过来,低声说,七小姐请爱栀看完戏后坐他们的小汽车回家。傅朗西用更低的声音告诫爱栀,千万莫坐小汽车,那是有去无回的鸿门宴。爱栀听懂了傅朗西的话,不等散场就提前回家了。隔了一段日子,傅朗西同乌拉一道来到家里。说起来那天看戏的情形,才明白七小姐看上了爱栀的雪狐皮大衣。
傅朗西很崇拜梅外公,曾经给他写过求教信。梅外公坦然回答,自己早就收到傅朗西的信;虽然他曾参与发起推翻满清王朝的武昌起义,但十五年来军阀们的血腥杀戮,让他再也无法认同傅朗西所推崇的暴力变革观点,所以才没有回信。梅外公说得很不客气,傅朗西还是很尊敬他。
梅外公力劝傅朗西,读一读梁启超于一九○四年二月十四日写下的《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对于中国式革命的危害,梅外公也是感同身受。他同意梁启超的广义革命和狭义革命之分,
“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则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就是暴力革命,以武力推翻时下的政权。而中国数千年历史中大家一致崇尚的全是以暴力为惟一手段的狭义的革命。
圣天门口 六(3)
欧洲大陆上的革命,多是团体革命,革命是由革命团体完成的。中国则不然,数千年来多是为私人利益的革命。
所以,中国历史上只有私人革命,革命尚未成功的时候,各派尚且可以联合对付官府朝廷,一旦官府朝廷快要完蛋时或革命成功后,为着各自的私利,各派党徒就开始相互倾轧,造成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社会动乱。所以,这种革命目标,不过是陈涉所说,苟富贵,毋相 忘;项羽所说,彼可取而代之。无论有没有好的名目,都不过是少数野心家的一种手段。欧洲革命,主要力量在中等社会,起事者为善良的市民,社会秩序很快得到恢复。而中国的暴力革命者,多以盗贼或杀人犯为主力,譬如,唐朝的瓦岗寨十八条英雄好汉,宋朝的水浒梁山一百零八名天罡地煞。这些人革命起来,往往不顾生计,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然后到处涂鸦:杀人者打虎武松者也。革命的敌人应该是旧政府,旧政府一倒,革命就应该结束。中国不然,旧政府垮台了,敌人反而更多,志同道合者往往在一夜之间成为死敌。革命对社会进步的破坏,比被推翻的旧政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汉朝末年、隋朝末年、唐朝末年的暴力革命后,其人口仅仅为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在欧洲,蒙革命之害不过一二年,而得其利则达数百岁,所以革命一次,文明程度便进步一级。中国正好相反,蒙革命之害者动辄百数十岁,得其利者不到一二年,所积累的文明,也跟着玉石俱焚。
傅朗西不是不听梅外公的宏论,也不是听不进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这场革命,将要开创历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脸上多出一块潮红。他们打开乌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对着酒瓶口喝了起来。
梅外婆上前告诉傅朗西,他这样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当众小心提醒,他这样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说话,乌拉抢着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药。
说着话,乌拉举起酒瓶:“为了托洛茨基,干杯!”
傅朗西举起酒瓶回敬一句:“为了斯大林,干杯!”
放下酒瓶,乌拉激动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话,如果不听托洛茨基的教导,布尔什维克就会变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驳地说,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争吵起来,乌拉脸上露出俄国人固有的傲慢:
“你们这儿乡巴佬太多,只会分田分地强占别人的财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是一窍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兴,站起来将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辞的话也没说,扭头出了大门。
坚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楼街,好不容易从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买回一盒盘尼西林,准备送给傅朗西,治疗他那所谓的肺病,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傅朗西的人影。问过乌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经辞了副官之职,要到乡下去动员农民。
梅外婆很伤感,在她眼里,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顾一切地四处奔波,无疑是将生命往绝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云的雪柠发现傅朗西来了。
梅外婆丢下手里的事,跑到门口去迎他。傅朗西当晚就要乘轮船离开武汉,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告别,而是来告诉爱栀,七小姐仍在设圈套,想将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风报信,傅朗西还出主意说,整个武汉三镇只有柳子墨能够让七小姐改主意。这一次,傅朗西说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亲是开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礼门附近,长得一表人才。七小姐总在背后谋划如何约柳子墨一起看戏,却又不敢当真。梅外婆谢过了,转身将那盒盘尼西林拿出来交给傅朗西,嘱咐他找个会打针的医生一口气将它打完。
傅朗西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走了傅朗西,家里平静下来。
梅外婆波澜不惊地对爱栀说,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将雪狐皮大衣给她好了,再好的东西,如果总给人带来烦恼,就不值得留。世间万物万事,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乐是最不划算的。爱栀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身来却赌气地叮嘱雪柠,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将这雪狐皮大衣让给别人。
好在乌拉来了。乌拉自告奋勇去找柳子墨。
雪柠独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着天空,看那遥遥不可触摸的白云神秘地变幻身姿。在她的眼睛里天上的白云已经有十几种了,譬如眼前这些,像绵羊,像白狗,像兔子,还有像梅外公头上苍苍白发的,可就是达不到柳子墨所说的二十四种。雪柠对着天空小声地问,为何柳子墨对天上的白云如此了解呢?那既不是他家养的鹦鹉,又不是他家养的鸽子,难道他有翅膀!
圣天门口 七(1)
时间不长,柳子墨就捎信过来说,七小姐再也不会找麻烦了。乌拉不无得意地说,在一个由托洛茨基统领的世界里,莫说雪狐皮大衣,就是落在地上的一根鸡毛,也会得到执政者的充分保护。
“有梦想的男人才是天下女子心中的最爱。”
爱栀深情地望着雪茄和乌拉,一再强调。
乌拉安排了一个与柳子墨见面的机会。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在汉水与长江交汇的水天一色的景象深处,蕴藏着比雪柠想要弄清楚的二十四种白云更复杂的事情。这一天《中央日报》和由此派生出来的《中央副刊》创刊了,各版主笔都希望梅外公能亲临发刊会场。整个三月份,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四日,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七日,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办;八日,全省妇女协会第一代表大会召开;十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二届三中全会召开;十五日,英租界正式收回;二十日,国民政府各部门委员宣誓就职,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同一天成立的还有武汉三镇新闻记者联合会。所有这些活动的邀请都被梅外公拒绝了,梅外公还要求家人不要出入公众场合,不给任何人留下同流合污的口实。
霸气书库(Www。87book。Com)免费TXT小说下载
那一天,梅外婆带着雪柠去见柳子墨。
“在我的家乡,春天的太阳属于诗和梦想。”
乌拉曾经这样说过。饱读诗书的梅外公从没有说过春天的太阳属于唐诗或是属于宋词。雪茄取笑乌拉,中国人也有关于太阳和梦想的说法,那个成语叫白日做梦。这一年春天的太阳从汉口升起来时,梅外婆和雪柠去了由柳家捐建的辅德中学礼堂。她俩一到,柳子墨就开始演讲。
柳子墨的声音让雪柠想起梅外婆常去唱诗的教堂里的回声。
风雨中有你的身影
每条路上留下你的脚步声
披星戴月脚步匆匆
今日北山谷明日又上南山岭
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羊的好牧人不是雇工
一颗滚烫的心至死忠诚
迷羊流离小羊哀鸣
牧羊人的心中怎能安宁
谁是牧羊人,谁是牧羊人?
柳子墨站在讲台上朗诵的这首诗,雪柠早从梅外婆那里听
了无数遍。外婆的念诵
只是让她有些感动,从未使她脸红。今天听演讲的人差不多都是年轻女子,七小姐也来了。雪柠脸红时,她们也跟着脸红。雪柠只顾看柳子墨。柳子墨后面的话,她要么听不懂,要么没有听。若不是梅外婆后来告诉她,柳子墨说,他在日本那边的书已经读完,此番回国,是为了在龟山上建一座测候所,深入研究国内的气象变化,雪柠肯定对这些一无所知。
柳子墨在台上演讲,台下有人拿着本子挨个请大家签名认捐。
轮到她们,梅外婆让雪柠写。
雪柠看看前面,七小姐名下竟写着五百块银元。
她提笔一挥,飞快地写上一行字。
梅外婆看过后,脸上像花开一样,笑出一层细细的皱纹。
柳子墨演讲完,请大家认捐的人便站在他的身边,逐个念起认捐人的姓名和认捐款额。雪柠竖着耳朵往下听,身边那几个认捐人的名字都念过了,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当她失望地以为,柳子墨一定不高兴自己的认捐时,台上那人冲着柳子墨神秘一笑,然后大声请他来宣布最后一名认捐者。
“雪柠——白云二十四朵!”
伴着所有人的笑声,柳子墨从台上一直走到雪柠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鞠完躬,柳子墨伸手过来要抱她。雪柠躲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