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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泰雅说什么,让他不要害怕,让他确信我们在帮助他。掀开被单,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象睡着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说了句非常不带感情色彩的职业用语:“要透视了,不要动哦。”
透视的结果比想象的还要糟。看到透视屏幕上的图像,我的胸口刀割一样痛。泰雅右侧7…10肋在腋前线处断裂,断端如剃刀般锐利,每一次最轻微的活动,包括呼吸,都会使断端擦过敏感的布满感觉神经末梢的胸膜,好象赤足踏过钉板一般。为了减轻剧烈的痛楚,病人不得不减少一切活动,连呼吸也尽可能浅。幸好断端的方向不是正对胸膜,否则早就刺破肺脏,引起气胸、呼吸衰竭和内出血,有导致死亡的危险。可是再这么反复摩擦下去,且不说病人痛苦异常,薄薄的胸膜总有一刻会破裂,接下去将是难以收场的连锁反应。
“这里切开,”为康指着透视屏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切1cm左右的小口子,透视下穿几根钢丝扎起来。麻醉么,”他低头看了看泰雅,“局麻。有点冒险,万一操作失误可能就得开胸修补。小心一点,病人配合一点,应该也就可以了。”他抬起头寻求我的支持。
局麻?只是局部打上一点麻醉剂?根本不足以麻醉肋骨周围和胸膜上丰富的神经末梢。如果做和胸腔穿刺还行,要做这种手术肯定不能做到无痛,只不过聊胜于无。不过麻醉师不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局麻。
我低头问泰雅:“会有点痛的。忍住躺着不要动,行吗?”这个问题很古怪,可能与他常被要求做的事有几分类似,虽然目的大相径庭。他没有睁眼,安静地点点头。
宽大的手术单布盖住泰雅的全身,只露出手术野。我打的局麻药尽可能地多,然而,为康切开皮肤和筋膜,暴露并开始分离肋骨骨膜时,我感到单布下泰雅的手骤然抓紧了我的裤子。但是,他的身体没有动。为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别的时候看他手术有如观赏艺术家的手笔,精细、干脆、利落而稳重。但是现在,无影灯照在白森森的肋骨上的光,反射在我的泪眼里,眼前一片模糊,只在眼泪掉落到单布上的一瞬间,才稍微清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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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污染手术野。”
“不…不好意思。”
“别光不好意思啦,来,钢丝。”
我把钢丝穿在大号三角针里,夹在持针器上递给为康。他缝了第一针,把钢丝绕在第7肋上。抓住我裤子的手绞拧着,连我腿上的皮肉一起扯了进去,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疼痛自下而上,穿过大腿、胸腹,直达心尖。但是,泰雅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感谢他无意的动作给了我赎罪的机会,我愉快地品味着疼痛,把它当作惩罚的美酒酣畅地饮下,为能少许分担泰雅的痛苦而欣慰。为康歪过头盯住透视屏幕,我用自由的脚踩下C臂机的射线开关,看着透视屏幕上实时的图像,直到为康说“好!”才放松。接下来,第二针,对拢断端,绞紧,打结,再透视,再缝针。
泰雅象个乖乖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感到腿上一阵松、一阵紧的撕扯,也没有看到汗水渐渐湿透了盖在他脸上的单布,似乎一点没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并没有自动止痛的特殊的神经构造,也许,只是比较习惯于忍受。
亏了为康一双巧手,终于顺利地做完了手术。我请他先走,让我留下来收拾东西,也是为了能和泰雅独处一会儿。
我掀掉单布,看着泰雅仍然紧闭的双眼。
“好点了吗?请你不要谢我。我没资格接受你的感谢。毕竟,这是我干的。我只不过是在试着弥补。呼吸还是不要太深,2星期才能初步愈合。”
他点点头没说话。
“你怎么想起到医院来找我的?”
“你的手机号码。我有点听说SHINGO的事。”
对,我只可能从他这里弄到泰雅的手机号码。我怎么没想到呢?
静默了片刻。一时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你为什么要去干这种事?干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才住手?怎么不怕警察再来纠缠…但是全部挤在喉咙口,没有一句能抢到通路出来。最后,我终于问出口的,竟然是:“这几天,想我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每一次呼吸,都会想到你。”
要是这话出自恋人滚烫的情书,该让多少情人深沐爱河,感动落泪。而无声地爬上我的脸的,是浸透悔恨的泪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控制住颤抖的喉咙,用哽咽的声音,吐出最后的希望:“我请求你原谅,你也请求我原谅吧。”
他睁开了眼睛,但是没有望我,而是不知聚焦在遥远的空间的哪一点。他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总是需要别人原谅才能活着,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无论你是否原谅,生活总是按照自己的脚步前进。”
“可是你…你就不能…为什么,为什么你非得那样…”
“谢谢你。”
“我说过不要谢我!”
“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说过,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你现在不明白,将来总会明白的。”
“我会吗?这世上让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其中很多靠我自己去领悟,也许永远也不能明白。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吧。很容易的呀,动动嘴就行了。如果大家都坦诚相爱,生活不是会容易很多吗?世上不是会少很多纷争吗?”
“坦诚相爱,说起来太容易做起来太难的事。”他的目光转向我,但是我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做起。比如说,从装做不认识我开始,慢慢把我忘掉。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分别处于光明和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意外的原因,让空间扭曲了,才会偶尔交汇到一起。最后总会分开的,这是客观的规律。所以,现在开始,忘掉我吧。”
冰冷,慢慢爬上我的双脚,从腿向上升,一直窜到胸口,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说过,”我喃喃地说,“不能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
“那明摆着是开玩笑。”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你自己!我们不是面对面地在一起吗?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哪有什么见鬼的光明、黑暗之分?”
“光明中的人看不见黑暗,以为那就是世界无限远的边界。只有到了黑暗中反望光明世界,才会看到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界限。”
“不可能的,这世上没有人不能征服的疆界。”
“地理上没有,社会上有。我知道,因为我已经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宁静的夜晚,永远没有安睡的床铺。自己一步走错踏进这泥沼,在彻底腐烂以前没有机会结束。”
“会有的,不要这么悲观呀。我们在一起不是生活得很好么?你会看见光明的,因为…”我猛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勇气,顺便企图把寒冷的感觉从身体里硬挤出去,“因为我爱你。”
他重新合上眼睛,留给我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寒冷,再次聚拢,向我袭来。我最后问了一句,声音由于绝望而干涩得超乎想象:“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说过我爱你吗?”停了一会儿,用低低的然而足够我听见的声音说:“变态。”
冰冷,压抑在我胸中,把希望冻碎的冰冷,把热血凝结的冰冷,使我窒息眩晕,最终连我的喉舌也冻结起来,说出的话语是那样平淡单调:“伤口是细胶布粘的,不用拆线,7天以后撕掉。在此以前不要碰水。回去好好休息,如果胸痛特别厉害,或者咳嗽、发烧,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再来医院看。现在可以起床了。”
“谢谢。朱医生。”
17。凋敝花园
以后几天的日子,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为康走了,带走了我们的小秘密。虽然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泰雅,我们就好象普通的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即使见面,也只是淡淡地点头算打个招呼。而泰雅一成不变地报以相同地淡然的问候:“朱医生,你好。”
过了几天,警察的岗哨撤了。脱离了毒品和暴力,瞿省吾年轻的身体很快地康复起来。泰雅悉心的照顾远胜于心存好奇和厌恶又故作漫不经心的护士。在我的眼皮底下,泰雅扶他上厕所,给他擦身体,帮他每天用高锰酸钾坐浴,象妈妈一样提着瓶瓶罐罐带来汤汤水水,也象哥哥一样带了报纸和书来给他解闷。有一次走过病房门口,看到他们亲密地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共读一本书,笑着,我感到无来由地一阵锐痛。从此下决心走在病房的走廊里目不斜视。
这天师傅出去开会,病房里没大手术,难得早早结束手术室的工作,“正常”地吃了一顿饭,突然发现中午剩余的时间竟然足够睡一次午觉。那么睡哪里呢?这可是个问题。我推开值班室的门,看到靠外的双层床果然已经睡满,上铺堆了实习医生的书包和衣服,下层睡着方和和丁非。靠里的双层床上,严威睡在上铺,下铺空着。杨向东靠在躺椅里,用报纸盖着脸睡觉。我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不会明说为什么不去睡在空床上。照例,年长的主治以上的医生有权独享一张床,而年轻主治就得和住院医生挤一挤。但是自从严威的事被揭了出来,他自动有了独享的权力,非但如此,连双层床的另一张床铺也没人去碰。一个同性恋就这么明确地被划为异类。虽然他被处分的公开原因是扰乱治安,但是实际的原因早就传遍了医学院和各大附属医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有,谁让严大教授那么有名气,医院系统又相对封闭,大家相互之间不是同学就是同事,熟悉得很。
方和和丁非都已经睡着,均匀地呼吸着,要叫醒他们挤上同一张床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样做的同时要不惊醒杨向东是不可能的。想了半天,我最终也没有勇气睡在严威的下铺,独自回到办公室,趴在桌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戴大盖帽的人从办公室门口走过。感觉到他好象是要找我,我揉着眼睛踏着软绵绵的步子跟了出去,身体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从走廊尽头敞开的安全门里射入刺眼的阳光。然而警察径直在前面走,没有回头招呼我。转到安全扶梯口,他停了下来,开始细细打量靠在扶梯阴影里的泰雅。泰雅没有梳辫子,披散的头发被扶梯口的风吹拂着,散发浓浓的香气。警察伸出指尖,在风中捕捉住飞舞的发梢,沿着它追寻着,把手指插进浓密的秀发,温柔地抚下,直到捧住泰雅的脸颊。警察低下头,用自己的舌探索泰雅的唇。泰雅闭了闭眼,慢慢地偏过头,保留了自己的嘴唇,而奉上修长的脖颈。警察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衣钮扣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哀怨地,看着我。无声的目光在我眼底刻下带血的字迹:“你不爱我吗?”
我愤怒不起来,也迈不开脚步,象个被缚的受刑者一样站在那里颤抖。一忽儿又觉得眼前飞舞的字不是他那里来的,而是我发去又被他弹回的。泰雅的衬衣已经完全敞开,在阳光强烈的背景下渗出月光的柔媚气。警察的嘴唇没有闲着,一只手的食指拨弄他的乳头,另一只手慢慢解开了泰雅腰间的皮带,然后是牛仔裤的纽扣…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脑袋上,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又得救了”,然忽地感觉到身体无比地沉重和被长时间压在脸下的手火辣辣地疼。又是恶梦一场。我抬起涨痛的脑袋,眯着眼睛对眼前的白护士帽说:“喂,今天不是我值班…”
“是你管的床啦,死人!”莉莉尖锐的叫声把我彻底拉回现实,“加床家属要求自动出院,现在!”她指指自己背后。
还没看清来人,只感觉他会很快进来,我连忙反射性地打字机一样快速准确地吐出病情报告:“病人严重创伤正在恢复期,腹部线还没有拆,脓腔还没有愈合,体温还没有完全降到正常,你不能…”我的话卡在喉咙口,被来人锐利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是泰雅。
“瞿…瞿校长…”我结结巴巴地不知该致以什么样的欢迎词。我读过有关这个男人的报导,不到50岁的留美博士,华东地区排名第一的理工科综合大学校长,系统工程学博士生导师。上大学时,听过他作为高校联盟的特约教授巡回为各校做的“青年与成才”的励志报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想到有他一半DNA的祖国青少年竟然是那个样子。
“你是经治医生?”他英俊的脸上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