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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老二听完阮大可的讲述,极其羡慕地说:“干你们这行的,鼓捣出这么一张值钱的方子来,一辈子就算齐活儿了吧?”
阮大可正沉醉着,刚想点头,忽然觉得不对,便连忙摇头:“话还真不是这么说。有些东西你弄不成时心里老痒痒着,等你弄成了吧,心里还他妈痒痒,你说怪不怪?这人生在世,我也活不大明白了。”
“弄成了你还痒个什么劲儿呀?”
“说不清。不过我告诉你,人呐,欲望就像个大黑窟窿,是永辈子填不满的。”
李雪庸和王绝户在一边听了都说“不错不错”。
李雪庸的老爹忽然拿拐棍捅捅阮大可:“你也给我弄两瓶喝喝。”又瞅瞅李雪庸,“你不是说这东西是妖魔吗?我他妈不怕这妖那魔的。”阮大可听了忍不住笑,就说:“老叔,您老人家眼瞅就奔八十了,还想滋阴壮阳的赶这时髦?”老头子笑骂道:“他妈拉个巴子的,我也得弄得动那时髦的玩意儿啊。我不是想延个年益个寿吗?我给阎大帅当差的时候,有个算命先生就说我长寿。”李雪庸也觉着老爹多余掺和,就说:“您老人家就别凑这热闹了,看折腾出点子病来。”老爹一扬梨木拐杖:“你小子给我闭嘴!兴你们壮阳弄景儿,不兴我多活几岁?赶明儿你趁早给我弄一棺材摆院里得了。”李雪庸立刻闭了嘴。他那老爹非逼着阮大可回家拿药不可。阮大可无奈,朝李雪庸苦笑一声走了。
李雪庸的老爹望着阮大可的背影,还意犹未尽,便对魏老二说:“奔八十又怎么了,就不兴有个追求?”魏老二嫌老头子平素看她那眼神黏糊糊的,不大爱搭理他,就懒懒地敷衍道:“谁说不兴呢,现如今都讲个老有所为嘛。”李雪庸的老爹听魏老二这么一说,高兴得忘乎所以:“得!满世界就你一人儿最理解我。”他见儿子在和王绝户说话,就朝魏老二压低了声音:“哎,你说,这人活世上图个什么呀?”魏老二眼皮也不抬:“图什么?我真还不知道。”老头子说:“图一乐儿呀。就说人家阮大可吧,就挺会找乐子的。这人要没了乐子,谁还活在世上苦巴苦熬的?”魏老二半是夸奖半是嘲讽地说:“这人生在世算是教你给琢磨透了。”老头子一脸得意:“那是呀。你不想想,给阎大帅当过差,还错得了吗?”魏老二想败败他的兴:“你那阎大帅是叫阎锡山吧?不是跑台湾了吗?”老头子一梨木拐杖:“就是跑月亮上去,人家那也是大帅!”魏老二听着老家伙声气不对,就不再言语。
不大功夫阮大可回来了,手里掂着两个瓶子。来到近前递给李雪庸的老爹,嘱咐说:“老叔,这药正经挺邪乎的,您老悠着点,别拿它当可乐喝。”老头子满不在乎地说:“我信那邪?都老天巴地了,教它拱拱我试试。”就摸索着掏钱。阮大可和李雪庸算是至交,见老头子这样,慌忙叫道:“老叔要寒伧我?”李雪庸的老爹朝他骂道:“你趁早别他妈臭美,我知道,凡是修合这种药都得有几味名贵药材,便宜不了。拿着,别等我拿拐拍你!”李雪庸直朝阮大可使眼色,阮大可便接过那张十元钞票,老头子才怀揣着药瓶子回家了。魏老二也哈欠连天的回去看电视剧了。
剩下的三个还没离开,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暮色里,阮大可对李雪庸说:“老叔那么大年岁了,少喝一些想必也无大碍,延年益寿的效力该是有的,当年那传方之人就叫这方是长寿方,大约错不了。”想了想,又对李雪庸和王绝户说:“等我再喝些天,看看确实没有副作用了,再拿给你们喝。”那两人光笑。
看看四下没人,阮大可低声说:“还有稀罕事呢。”就神神秘秘地说:“我吃一回那肉团,夜里就做一回怪梦,你们猜梦见啥来?——都是和尚朝我索命。”王绝户笑道:“你几时欠了和尚的?”说笑一会儿,李雪庸忽然自语道:“这个肉团子,是打哪儿来的呢?”阮大可沉吟着说:“这怪物是够蹊跷的。说它无理吧,明明是药气所化,于理又解得通。说它有理吧,总觉它不是寻常之物。”李雪庸看着王绝户说:“该不会是太岁吧?”王绝户摇摇头:“太岁该是隐于地下的,又不需什么药物培养,该不会是。”李雪庸又想起了什么:“前些日子看报,说南方一个农民打河里也捞上一只肉团来,却不敢吃,把它当太岁埋了。”就问王绝户:“你一向给人测这测那,神神叨叨的,倒是说说这肉团算不算得异象?”王绝户矜持了一会儿,说:“照我们这路人的说法,自然属于异象。古圣先贤讲的是天人合一,这异象也就不能没来由。就说刚来的小丢丢吧,刚才都说她来得蹊跷,现在想想,倒是觉着来得有理。——这些年,一世的人捞啊捞啊,捞的是够多的,可丢的还少吗?你听小东西这名字——丢丢!”李雪庸也感慨着:“唉,世道人心吶。”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就对阮大可说:“刚才打那边过去的,好像是红兵两口子,看样子又喝得不少。”阮大可赶紧摇手:“那是两个祖宗,咱最好不提他。”就拉着两人说:“走走!去我那儿,痛痛快快喝几杯,好好儿地看看我那乖孙女,再给你俩学说学说今儿下午找我看病的那只瘟鸡。”
阮大可这人天生的直性子,心肠极热,又看什么都有趣,整天乐哈哈的。他喜好的事很多,这个那个,五花八门。可说起年深月久的喜好,只三件:医,卜,女人。他喜好医,那是胎带的,骨子里的东西。他喜好卜,那也叫一个痴,大事小事,有事没事,都爱往王绝户那儿凑。他喜好女人,但并不滥,就目前而言,除自家的病老婆子外,还就是沈秋草一个。李雪庸曾笑谑他这三件喜好为红尘三事,还笑他:“你通医术,握着人家的生死;你信占卜,受着命运的护佑;你爱风月,虽不是三宫六院,也家里外头的。这一辈子,还要怎样呢?”其实,阮大可还有一样喜好,那就是李雪庸的旧体诗。他爱的就是诗中那份闲情。世人都在红尘路上奔忙,亏他李雪庸做得出那等散淡的诗来。前几天,李雪庸说得了一梦,到的那个去处,许就是什么仙界,山山水水的,满世界都是鹤,飞着,叫着,闹得人跟醉了似的。醒后就得了两首诗。阮大可读过那两首《梦游鹤乡》,其一是:“优游始觉一身轻,岂有千愁万恨生。闲鸟去来飞欲落,好花俯仰避而迎。清溪响处尘心静,白露滴时昏目明。鹤唳声声融物我,又移柳杖踏歌行。”其二是:“景入云乡次第鲜,嚣嚣市井渺如烟。清音断续如仙界,雪羽翻飞是洞天。乍赏谁能得胜境,三思尔可悟真诠?夕阳逝去明知晚,更趁红霞看月圆。”两首他都喜欢。他奇怪李雪庸哪来的那份闲情。
阮大可之所以成为小城名人,毕竟不单单因为他的这些情趣和随之而产生的种种逸闻。他赖以成名的自然还是医术。阮大可行医虽说不爱循常理,却每有奇验,若论医术,别说那些江湖郎中,就是省城里的顶尖好手也敬他三分。他行医有个原则,就是能不吃药的就不吃。他总爱说是药三分毒,又常说上医不治已病治未病,还说上医不药而愈,如兵书所讲,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之上者也。小城人听了这些之乎者也的话,虽说半懂不懂的,可都觉着,阮大可这人行,道行不浅。
阮大可随身有两件爱物,行医三十多年从不离身。
一件是那只紫红色瓷火罐。那罐一握粗细,凸肚,薄胎,外面一圈儿隐隐的都是画儿,细看却是一幅不知出于哪朝哪代的春宫图。冷眼是看不出的。阮大可曾拿了放大镜细细看过,那图中情趣之妙令他叹为观止。这罐是他十九岁那年在云峰山了了寺里为一个老僧治病,临别时老僧赠与的。还送了他一幅字,是黑突突的老颜体,写的是:“罐里罐外两乾坤”。落款处只“了尘道人”四字,并不著岁月。阮大可当时曾求老僧补题年月,老僧摇摇头,只说句:“山中不计年。”可惜这幅字已被蠹虫吃得不成样子,每次拿出把玩时都教阮大可扼腕长叹。那只绘有春宫图的瓷火罐,阮大可用它医人无数,其效如神,仿佛附了魔法一般,人常说:“见了阮大可那罐,病先就去了七分。”罐外的“乾坤”是见着了,可那幅字上说的“罐里乾坤”,阮大可却糊涂。百般思索之后,他拿个放大镜朝罐里看。这一看,看得他又惊又喜。原来,罐底镌有密密的小字。细看,乃是一张治痨秘方。依他几十年行医经验判断,此方应属石室不传之秘。他赶紧将方子誊在一张纸上。阮大可是深通治痨之法的:那病用不得霸药,宜用通身清火之味治之。世上庸医多不察痨与虚损之别,二者大略相似而实则不同,辨别也不必凭脉,只看别人着厚衣而这一个着单衣的就是痨,别人着单衣而这一个着厚衣的就是虚损,为什么?皆因为一个骨蒸而热,一个营卫虚而热。痨者,乃阴虚阳亢;虚损者,乃阴阳两虚。治法自然有别。虚损可用温补,而痨则忌用温补,非清补不可。阮大可一回回地拿出那方字纸,看着,上面写的是:“熟地五钱,地骨皮五钱,丹皮二钱,元参一钱,人参三钱,白术三分,桑叶五片,麦冬二钱,北五味五粒,茯苓二钱,芡实五钱,山茱萸一钱,白芥子三分,枣仁五分,沙参二钱”。下面附有简要的修合之法。阮大可知道,此方看似平平,其实另有奇崛之处。它妙就妙在地骨皮为君,以入阴中平其虚火,而又不损其脾胃之气;又加芡实、茯苓,以利其湿气,而熟地专能生阴中之水;加入人参,以补微阳,则肺金有养;又益之以麦冬、五味补其肺金,则金能生水。水生,自能制虚火,而相火下伏,不夺心主之权,故一身安宁。每看这张秘方,他就觉得有股子静气,不像修治乾坤混沌汤时心里那么热腾腾的。
他的另一件爱物是只犀角。这物件儿长不盈尺,也刚好一握粗细,半透明似的,隐现着几道血丝,给人摩挲了不知多少晨昏日月,那上头就放射出莹莹的柔光来。这犀角是阮大可祖上行医时就有的,究竟它从何而来,在阮家传了多少代,就无从考究了。在小城及附近方圆几十里,这只犀角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阮家世代精于刮痧之术,到了阮大可这一代,自然也继承衣钵,研习越发精深,不敢辱了祖上医名。有人形容,这犀角在阮大可手里像孙行者的如意金箍棒一般,掏来掏去的,热昏的病人被他三刮两刮,身上刮出几条血道子来,病就去了多一半。阮大可这人也怪有趣,年轻时先是热病拿它来刮,进入壮年后人越发疏狂,医术也更显不拘一格,渐渐地,疼也刮,痒也刮,浑身上下的病没有他不刮的。最可笑的是,有一回夜里他正睡着,被老婆子拨醒,说下身痒痒的像有虫咬,又抓挠不得,教他给寻点药来塞塞。他困得很,不想三更半夜翻箱倒柜的寻什么药,便迷迷糊糊去摸枕边的木匣,拿出那只犀角来递过去,教老婆子插了。不到一个时辰,老婆子惊奇地咦了一声,说一点也不痒痒了。打那以后,老婆子半夜里自己就常常拿那硬物儿插来插去的,解了不少瘙痒之苦。更奇的是,又一回老婆子心火上炎,那舌头一会儿痛一会儿痒。阮大可递她一粒苦药丸吃,解了痛却不解痒。再递她一粒甜药丸,解了痒又痛不可忍了。阮大可又去另给她寻方捣药,老婆子等不及,情急之下便把那犀角噙在嘴里,一会儿竟息了痛止了痒,把个阮大可也给逗笑了。平时,专有一细长的木匣,上面的插板能抽来抽去,匣里盛着上好的冰片,不用这犀角的时候,阮大可就把它放在匣里养着。
好友李雪庸总笑他是左道旁门,是个不循常理的异端另类。王绝户则断道,阮大可的生辰八字里虽说有驿马,注定不肯循规蹈矩,可那驿马是有鞍栏的,也不会太出格。当时刚修治出乾坤混沌汤没多久,阮大可拿不准此汤若是流传到世上会怎样,曾悄悄问过王绝户。王绝户排出一卦后,沉吟半晌,只说了一个字:悬。过后,阮大可对这一卦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刮旋风似的忙他的。
前一阵子,气候怪得很。火炉般的热几天,又接几场阴雨;大晌午,人恨不能一头扎在冷水缸里,可一早一晚的凉气又教人直起鸡皮疙瘩。这般春行夏令,忽冷忽热的,灾病就格外地多。上年岁的哪禁得这般折腾。小城的老汉老婆子们接二连三折损了几个。人们不免有些惊慌:“今年是咋啦呢?”“大概是阎王爷看着老家伙别扭。”就都慌慌着。不管是家中的老汉打个喷嚏,还是老婆子跌个前失,都要忙忙地找了阮大可去,号脉呀,针灸呀,拔罐子呀,刮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