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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杰再拥抱了一下。她步履如常,若无其事的出去,半点没有慌张的动作。
这个女孩,是有脑袋的,她知道每一件她愿意做的事,执著地投入其中,程杰何其珍惜她,为她着迷。
他真的要走了,刚才的话,便是道别。
为了舍不得她,昨夜他偷了钱,多留在雪山一天,租了房之后,他还有折合万块的港币,本想可以留到雪儿回港的时候,在这雪窝里相叙多几天。
料不到千不扒万不扒,却扒了雪儿父亲的银包,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也很羞愧,他不能当自己是个洁白的人留下,与洁白的雪儿相对了,虽然他是那么般希望过。
雪儿的娇俏背影逐渐在楼梯转角消失,然后他掩门,抱膝坐在窗前观雪。他不要忘记这房间,这第一次让他觉得像家的房间。
到底他只是个二十岁的男子,稚嫩的心从小鞭痕累累,也为自己征服女人和永远生存得下去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偷车,扒荷包,有什么他不会?
此刻,他却潸然泪下,心里对着自己发誓:“雪儿,我配得起你的,终有一天我配得起你的。”
擤了擤鼻子,背上行囊,程杰怅然地走了。他不能把那一万多块现款交还雪儿的父亲,这样欲盖弥彰,他只好把一点污秽带回去。
雪儿镇定的回到房间,父母正一个出一个入,找人问人,找得满脸焦虑,见到雪儿出现,不禁如释重负:“你到哪儿去了?”
雪儿梦幻似地说:“我到仙境去了。”
“你到什么仙境去了?最后的一班小巴士早回来了,独不见你,还以为你失踪了!”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见女儿脸上泛起十六年来未有过的神色,娇羞中带着艳光,心里大概明白那是什么的一回事,但是怕太太过分紧张,便忍住不说了。
在母亲去沐浴时,父时把雪儿扯过一旁:“交了男朋友?”
雪儿甜蜜地点点头。
“那是什么人啊?明儿给我们介绍介绍。”父亲想哄出她一点口风。
“他……他很害羞的,也是个从香港来度假的学生。”雪儿撒了个谎,依在父亲怀中撒娇:“人家又不是追我,才认识了两天,介绍什么呢?我没那么厚脸皮。”
“你们刚才去了哪里?”父亲继续探听。
“在雪地上走路啰,雪花真美。”
“小姑娘,原来这就是你的仙境了!”父亲说:“明儿不要在天晚了之后在雪地上乱走,会迷路的,把那小家伙也带来吃晚饭好了。”
“不!相亲吗?爸爸你真性急。”雪儿岔开了话题:“钱包找回了没有!”
父亲把钱包掏了出来:“清洁工人在男厕的垃圾桶找着了,除了现款,什么都没有拿。嘿,让你妈埋怨了我半天,不见了万多块现款,心疼死她了。”
雪儿是小康之家,万多块钱自不是个小数目,怪不得母亲心疼。
这时母亲从浴室出来了:“想不到在这质朴的雪山也有扒手,旅店主人频说这是他家开店以来没发生过的事,他几乎肯定扒手不是本地人,倒好像想说是香港游客似的!”
雪儿心下一跳,这小旅店中没有太多香港游客,程杰只是寥寥中的几个之一。不,不会是他的,还有几个形容猥琐的香港男人呢。
雪儿找了个借口,跑出去款接处挂电话到程杰房中,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听。
雪儿向款接处查问,款接处说那位住客已经离开了,雪儿不禁呆在当场。
“请问你是不是雪儿小姐?”款接员先生瞧了一会儿,微笑着问。
“你怎知道我叫雪儿?”雪儿奇怪地看着那日本先生。
“刚才你问的房客,临走时交了个信封给我。”日本先生指着信封上的“雪儿样”三个汉字:“他叫我不要放进你房间的信箱,只说会有位十六岁左右的姑娘找他的。”
“啊,他知道我会找他!”雪儿有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喜悦,伸手便去接信。
款接员为了审慎起见,没立刻把信交给她,补问一句:“那位先生姓什么的?”
“姓程,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雪儿一口气说了,她太希望有人问她程杰是什么样子的了,有机会再说一次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款接处那位日本先生,慈祥地把信交给她。天真的小姑娘,他只问留信人姓氏,她却连“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都说上了。
雪儿躲进大堂女厕,急不及待地拆阅那封信,信口封得很牢,她又舍不得撕破任何角落,惟有慢慢的一分一分地掀开让胶水粘得紧紧的封口。
里面是旅店的信笺,斜斜歪歪不工整的笔画,大大的,草成一团以掩饰写错了的字的:
雪儿:
我不会忘记这三天。
我不会忘记十六号房。
我不会忘记十二月十九日。
那是我们的房间。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程杰
他是那么的心思细密,他记住了她的生辰,他记住了他们半埋在雪堆里的房间。
虽然程杰的不告而别令她惆怅,但他说过:“假若我要找你,一定找得着。”他会找她的,他会找她的,雪儿把信贴肉藏在内衣里面。
余下的几天,雪儿都在山坡重踏他们的足迹,坐在冷冷的咖啡室同一张桌子。
每一朵飘过的雪花,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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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驿旅萍踪
在札幌的机场里,有个落寞的少年,背着行囊,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似乎在找寻什么,而神色中又显然明知不会找寻到什么。
天生一张俊俏的脸,倜傥的风流,年纪轻轻已发出浓重的诱人雄性魅力,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不禁注视他。
但每个赞叹欣羡的注视,都换来这青年的愤怒目光,如狼似虎的,像要噬人。
在候机室里的人,从注视而变成避开这个古古怪怪的美少年了。
那正是程杰,他不晓得庆幸遇上了纯如白雪的雪儿,还是悔恨认识了她,爱上了她。
在雪儿未出现前,他半点自卑感也没有,他没觉得工作的卑微,反正有女人争着伺候他,他视女人如草芥,从来不用爱谁,一切都是寻欢作乐。
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中层社会,他只是街头流浪儿一族,他们男女乱搞关系,男人花女人的钱,女人花男人的钱,偷别人的钱,口角动手,都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在那圈子里,他是皇帝,管它娘什么知识教养。
带他去滑雪的女人,有过几个,都是比他年长很多的,他天生四肢矫健,滑得几次,已是矫若游龙。不知道他底细的,还以为他是谁家的宝贝儿郎、少年公。
程杰可以不讲粗话,举止斯文,那些女人也有想他好的,教过他一些社交礼仪的,但那是他做得不舒服的事。然而跟雪儿相处那短短三天,他却自然而然的斯文起来了,他一生人都没被女人影响得那么大,他有点不自在,有点害怕失去控制女人的本领。
他不再是贱女人堆中的皇帝了,他只是个扒手、流氓、不介意让女人养的人。料不到在雪儿眼中,他却被视为如此可靠、高洁,这一切令他深深感激,但也深深自愧。
他爱她,同时又恼怒那份感情引起他的卑微感,何况,手上的一万多块钱,还是从个痴痴地信任他、善待他的女郎的父亲身上扒回来的?
回到香港再算吧,带他去北海道那女人不会就此罢休的。
回到香港,踏出启德机场,程杰踌躇了一下,他不晓得何处落脚才好。
正在考虑坐通天巴士好还是坐的士好,已有四名大汉从前后左右迫近,把程杰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低声道:“识相的便别嚷。”
程杰前后左右都无退路,让那四名汉子推上了部不起眼的灰色日本小房车。坐下,车一开,左边那壮实的汉子便兜鼻子打了他重重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子,吃软饭还要窝里反,看你有什么脸目去见大姐。”那汉子说。
程杰痛得出不了声,他明知逃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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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把他送回跟出入口公司老板娘同居的公寓,那四人把他押进了客厅,老板娘抽着香烟坐在沙发上,交叉了双腿摇着。
“舍得死回来了么?”老板娘说:“我对你怎样,你心知肚明。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认做你的阿姨,句句在那小妞面前给我没脸,你这贱种还有良心的?”
程杰倔强地抬起了头:“谁说要回来你处了?”
那女人勃然大怒:“本想提拔你学学做生意,偏是烂泥扶不上壁,以怨报德。”
程杰揩着鼻血:“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不要你了,你要我的也要够了。”
那女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没捱过的?只有我丢弃男人,没有男人敢丢弃我。你凭什么?只凭一张俊脸去哄女人?你有什么本事?给我打,都揍在脸上,看他以后还见不见得人!”
三名大汉揪着按着他,令他动弹不得,只由那刚才动手的汉子一拳一拳的,向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颔、耳朵,当练拳沙包般的打。
程杰被打得半昏晕,耳鸣脑胀,视觉朦胧,那女人哈哈大笑:“脸孔像颗烂椰菜花的样子了,把他给我放下!”
三名汉子松了手,程杰啪哒地趴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那女人用高跟鞋尖向他下颔一踢:“还不给我爬过来!”
那一脚踢得程杰的下巴几乎碎了,他的眉骨、眼角、鼻子、口角、脸颊、下颔都在淌着血,他觉得他的耳膜几乎穿了,但仍倔强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不牢。
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被揍得破裂的嘴唇,令他连发音也不准,但在一片迷糊中,他仍然死撑站着:“我不爬,你休想。”
那女人对那四名汉子道:“搜他的身,全部现款给我掏出来,反正一分二毫都是我的。”
程杰拼命按住口袋里那万多块钱,本来他想着,不是寻个机会悄悄归还雪儿的父亲,便是拿来创业,干点小营生,重新做人。料不到还没有想得通,便被搜去了钞票。
“那不是你的!”程杰像头受伤的野兽般扑向那女人身上,那四名汉子把他一把抓回推在地上。
“哟,本领真大,连小妞儿的钱也哄到万多块来了?”那女的把钱放进了自己的皮包:“你这瘪三,什么货色?下辈子你也追不到她,你配么?”
“你这又老又骚的才配不上我,我追不到她?你走着瞧!”程杰含糊地骂着。
“把他锁在工人房,天黑了,再撵他出去。”那女人说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程杰半昏半醒地,在工人房不晓得歪着多久,等到夜深人静,那四名汉子又进来了,把他拖进了条阴森的后巷了,一名汉子道:“有种的别报警,报了警你连小命也保不住。”跟着在他胃部连抽几拳,程杰痛得五内翻腾,要吐又吐不出来,软瘫地蜷缩在污水地上,像虫一般地蠕动着。
“雪儿,雪儿……”他神志不清地唤着,一时失去知觉,一时恢复知觉,一时仿佛躺在雪山上,鹅毛白雪向他身上片片盖下,好冷,好冷。
那么的冷,那么多的雪,他伸手一摸,地上是湿湿的污水,到底是十二月了,寒风把他冷醒了,他不是在北海道,他是在香港,一个他无家可归的地方。他扶着墙壁走到最近的公园,泼了一脸水,洗清脸上血渍,一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程杰吓了一跳。
一张轮廓分明、五官清秀的脸,变了像个酱泡鱼头,皮开肉绽,眼皮肿得像皮蛋,本来尖挺的鼻子像歪了胀了的长条气球,嘴唇爆裂,肿得和人中鼻孔连成一块,下巴破皮烂肉,像个发霉苦瓜般凹凸不平。
程杰根本认不得这就是自己。
耳朵捱了重重的几拳,他感到自己在半失听觉状态。
他没有去报案,也没有去医院,只是蹲在公厕的一角,头昏脑胀地不知何去何从。
他怕人看见他的脸孔,只好挑阴暗的墙角背门蹲着,让没那么疼痛的左肩顶住一边墙角。
白天到了,间中进进出出的不是没看见他便是不理他。
在香港的公厕里,谁想理什么怪异物体,谁敢理?
程杰既伤又冷且饿,就像头无力挣扎的小猫,歪在公厕里。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耳鸣中只仿佛听见“雪儿,雪儿”这个名字。
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这世界似乎无地让他开始,亦似乎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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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想着雪儿的名字,他希望捱到站得起来那一刻。
昏昏沉沉的,时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