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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得拉一看见我的母亲,就从我的身后闪出来,给她作揖。“师太,您好!”
母亲看着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瘫软下去,以为见了鬼。我及时上前,扶起了母亲,用力掐着她的人中,方使她恢复神智。
我用家乡话告诉母亲,眼前的黑人是我带来的学生,他不是鬼,是外国人,外国人的皮肤跟我们不一样,其他都一样。
“他们也吃羊肉么?”又愣了一会的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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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吃,什么都吃。
母亲兴奋起来,吩咐我弟弟准备宰羊。
我弟弟去后山唤回了放羊的我弟媳,宰了羊群中的一只羊。两夫妻手脚麻利,两个小时不到,一顿丰盛的晚宴就准备好了。而此时,母亲也把所能叫到的亲戚都请到了家里。
母亲在饭桌边频频地给我夹肉,给曼得拉夹肉。肥厚的羊肉、鱼肉一块接一块地放到我们面前的碗里,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鱼不够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证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子的学生吃够,仿佛她的大儿子和大儿子的学生在城市里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
曼得拉给我母亲敬了好几杯酒,母亲每次都喝了,劝都劝不住。农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楼的杯子不一样,要大许多。母亲每次端着拳头一样大的杯子和曼得拉干杯的时候,我就心里发怵。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没有酒量的,六年前当我第一次带她的大儿媳妇回家的时候,狂喜的她都没有喝这么多。但今天她的酒量却特别惊人,如得神助。
看着酣畅痛快的母亲,我不敢把我离婚的事告诉她,也没有告诉我的弟弟。他们以为人在英国的曹英还是我的妻子,还巴望着她为我们彰家生子,传宗接代。我弟弟彰文合已经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开除公职的风险。
但是口无遮拦的曼得拉却酒后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离老婆,您儿子呀占了两喜”,让听懂普通话的我母亲突然惊诧。她快乐的表情一收,审慎地看着我,“你当官啦?”
我说:“没有。”
“您儿子就要当市长啦!”曼得拉附声在我母亲的耳边说,“是考上的。”
“你别听他瞎讲,”我对母亲说,“考是考了,没考上。”
母亲不理会我,问曼得拉:“市长是个什么官?”
“大官!”曼得拉说。
“比乡长大?”
曼得拉举起拳头,“比乡长大得多。”
“跟县长一样大?”母亲说。
曼得拉摇摇头,“比县长还要大!”
母亲说:“考上的?”
曼得拉点点头,“考上的。”
母亲也点点头,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话。然后她看着我,脸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涨工资了,当官了呗。”
曼得拉笑着摇摇头。他的这一笑又把刚浮在我母亲脸上的快慰荡掉了。
母亲绷着脸,瞪我。
我说:“我是发财了,也要当官了,没错。”我想起李论给我母亲的一千块钱,把它掏出来,“喏,这是奖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奖给我的。妈,给你。”
母亲仍然绷着脸,瞪我。
看着母亲威严的眼睛,我不敢再骗她。
“我和曹英离婚了。”我说。
母亲没有说话,她蓦地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一条鞭子,又走过来,将我一把拧起,扯到我父亲的遗像前,命令我跪下。
我跪下。
母亲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说:“曹英有什么不好?你要和她离婚?啊?”
“曹英没有什么不好。”我说。
“那就是你变心了,是不是?”
我说:“我没变心。”
“还说!”母亲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变心是什么?你当了官了,有权了,哦不,官还没当上呢,就丢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让狗吃了吗你?”
“不是我丢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离婚的。”
“她要和你离婚?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你外边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我说不是。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还说不是?”母亲说,“曹英不在你身边这几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我说我没有,我冤枉。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母亲继续用鞭子抽打我。她边抽边骂,我越是申辩,她就打得越狠,也骂得越狠,就像是打骂自家的跑到别人家造孽的狗。
我记得二十三年前,母亲也曾这么打过我。那时我读高二,父亲死了,我卷着铺盖回家,不上学了。母亲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现在跪下的这个地方,然后打我。她打我时除了骂,还有哭。凌厉的鞭子和悲愤的哭骂声在我们家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铺盖重新返回学校。
母亲现在打骂我时,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心里没有哀伤,只有愤恨。她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儿子竟变成了一个负心、黑心的男人,因为她坚信是儿子背弃了儿媳妇,当官了就变坏,所以她要体罚儿子,执行家法。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学的儿子抽成一名名牌大学的学生,那么现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堕落的儿子抽成一个好人。
曼得拉看着自己的导师被痛打了一番后,才过来替我挡了一鞭子,然后从我母亲手上夺下鞭子。他看着如太后一般威仪的我母亲,说师太,够了,再打下去,你儿子就残废了。
母亲看着我,咬着牙,眼睛里却含着泪水。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后跑去,脚刚出门,哭声就像决堤的水喷轰隆震响。巨大的哭声扑向屋后的山壁,再打回头,传进门,像倒灌的洪水,将我们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来。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抢着出去,劝慰母亲,要堵住让本来和美的团圆饭变得祸患的源头。母亲仍然在哭。
然后是我的一帮子亲戚出去。他们是要回家。
母亲立刻就不哭了。
儿子走向深渊的开始
散开的亲戚们被赔着不是的母亲请了回来,他们重新坐在饭桌上,为难得的家族团圆,为家族中产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无一不信的宁阳市副市长,舒畅开怀地庆祝。
餐桌上的笑容,只有母亲是装出来的,我知道。她不认为我当官是好事情,因为当官要使她的儿子变坏,至少现在儿子已经把她又能干又善良的儿媳妇给离弃了,这是儿子走向深渊的开始,也是当官的路造成的。她再怎么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离异其实与当官无关,更何况我能不能当官,现在还是未知数。
9
那两辆一绿一白越野车开到河对岸码头上停下并发出长鸣的时候,我和曼得拉正在山上,祭奠李论的祖父。
李论的祖坟像汽车的车头那么大,是用石头垒砌成的。它三面环山,看上去就像一顶帽子,安放在沙发上。我没有见过李论的祖父,但我知道李论祖父的骨头就藏在这风水宝地的坟墓里面。这把已明显变得尊贵的老骨头,正在被我这个不是他孙子的人顶礼叩拜。我一叩一祷告:尊敬的李老大人,我代表您的孙子祭您来了!您的宝贝孙子李论现在飞黄腾达,全托您的保佑。他现在又要升官了,那么请您继续保佑他吧!如果您慈悲,也顺便保佑保佑我,让我跟着您的孙子发达富贵!
在我的祷告心声中,曼得拉愉快地烧着鞭炮。哔哔啪啪的鞭炮声响彻云霄,回荡在整个山间河谷。
汽车的长鸣就在这时候响开过来,就像乐队的某种乐器,配合地奏起,与悠扬的鞭炮声和谐地交响。我寻望着汽笛的来处,看见了停在河对岸的汽车。
半个小时后,在我的家里,我看到了李论,还有县长常胜。
他们是来接我回去就任的,因为我考上了宁阳市的副市长!
李论把G省的省报在我面前摊开,指着头版上一条标题,说看吧。
我看报纸。
公选14名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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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公开选拔,省委组织部研究并报省委同意,郭元元等14名同志(名单附后)拟提拔担任副厅级职务。按有关规定,现予以公示,征求党员、群众和单位的意见,并就有关事项通告如下:
1. 在公示期限内,个人和单位均可通过来信、来电、来访等形式,向省委组织部反映公示对象在德、能、勤、绩、廉等方面的情况和问题。以个人名义反映的提倡签署或自报本人真实姓名;以单位名义反映的应加盖本单位印章。
反映公示对象的情况和问题,要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不得借机诽谤和诬告。
2. 公示时间:8月29日至9月5日,共8天。
3. 受理单位: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
地址:宁阳市星湖路8号省委大院
邮政编码:530011
联系电话:07—871851
传 真:07—871899
电子信箱:gb@sohu.com
G省公选14名副厅级干部任前公示名单(附)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党校本科,拟任省委党校副校长)
章明(男,1962年6月生,法学硕士,拟任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
钟蓓蓓(女,1963年1月生,党校本科,拟任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
………
………
韦德全(男,1958年11月生,大学本科,拟任省教育厅副厅长)
李论(男,1964年5月生,经济学硕士,拟任宁阳市副市长)
彰文联(男,1964年8月生,文学博士,拟任宁阳市副市长)
………
我的眼光一目十行,在碰到李论的名字后烫了一下,在紧接着触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沸腾了。
我的家顿时成了欢腾的蜂箱——闻讯而来的村民和亲戚们踏破了我家的门槛,不知是为了看看县长长的是什么样子,还是为了当上官的我和李论道贺,总之他们蜂拥而至,争相进入我的家里。家门外还有许多未能挤进的乡亲在翘首以待。
县长常胜、我和李论就像三只蜂王一样被淳朴的群众簇拥,被热切的乡音包围。在我们村的历史上,从没有县长光临过,也没有产生过比县长还大的官。可今天我们家,一下子却集中了三位“大官”!一个县长,两个副市长,如果村民们了解一点官场常识的话,应该知道副市长的级别比县长还高。是的,村民们知道了,县长常胜亲口告诉了他们。并且从县长对我和李论谦恭的神态中,村民们也看了出来。他们把热情的重心转向了我和李论,把希望和要求向我们这两位本村本土走出的高官和盘托出——
修一修我们村的码头吧。村民们如是说。
我的心一震,因为村民们并没有要求造桥,而只是希望修一修码头。这要求多低啊!
我正要拍胸脯答应乡亲们的时候,李论攥住了我的手。
李论说:“我们走吧。”
我看着李论。
“事情很急,需要你马上回去,”李论说,他的脸色阴郁,心情焦虑的样子。
“什么事情?”我说。
“到车上再跟你说,”李论说,“走!”
我看看满目真诚的乡亲们,对李论说:“什么事情现在不能说?”
“非常严重的事情,非你解决不可,”李论说,“我打你的手机不通,也知道这里没信号,就只有亲自跑来了。”
“那你就不回家看看了?”我对已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李论说。翻过我家后面的山,就是李论的家,他鳏居的老父亲还在那家里。
“以后再说吧。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李论说。他一脸的猴急。
李论的神态也让我起急,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回家已经一个星期了。在这偏远的山村里,不通电话,也看不到报纸,那座我想躲避其实还惦念着的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个时辰之后,我坐上了来接我的汽车。透过车窗,我看到真情的家乡父老仍然站在河的对岸,眺望着我们,目送他们衣锦还乡又决然离去的儿孙。他们的目光越过没有桥的河流,火辣辣地追随着升官的李论和我上路。
最具有想象力的作家
在送别我们的人群里,有我的母亲。我虽然现在看不见她,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人群里面,用昏花而又自信的眼睛寻望着我的身影。在刚才我临走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里屋,要我发誓。“命中注定你要做官了,”母亲说,“那你发誓要做个好官!”我不敢发誓。母亲说:“那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于是我发誓。我说:“我要做个好官。”母亲又说:“刚才乡里乡亲的要求你听见了?”我说我听见了。母亲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