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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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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歌妓的南方小调听来就像一台旧机器的单调的鸣唱,五龙在浓绿的浮有油污的河面上恣意畅游,他想了会儿战争的内容以及战争对他本人的利害,终于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模糊,不如不去想它。远远地河面上漂来一只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他游过去把瓜皮顶在了头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在枫杨树乡村度过的少年时关,关于往事的回忆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伸出它的枝蔓,缠绕五龙空旷的思绪。我还是在水上,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龙面对着四周一片潋滟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他扔掉了头上的那顶已经腐烂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龙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夏季暴涨的河水回想着他的枫杨树故乡,回想着这些无处不在的水是怎样将自己推到翠云坊下的私家河埠的。也就是这时,五龙感到了下身的第一阵刺痛,他伸手抓挠着,刺痛又转变成更加难以忍受的奇痒。在他黑红色的粗糙的生殖器表层,出现了一些奇异的梅花形状的斑点。
  一个码头会的兄弟沿着河岸奔来,他带来了瓦匠街被炸的消息。五龙似乎没有听见。五龙迷惘地站在河边石阶上,一只手撑着肥大的短裤,你过来,看看我的鸡巴上面长了什么东西?五龙细细地察看着,他的金牙咬得咯咯地作响,这是脏病,这些操不死的臭婊子,她们竟敢把脏病传染给我?她们竟敢这样来暗算我?
  这天夜里一群穿黑衫的人袭击了城南一带的数家妓院。他们带走了曾经与五龙有染的所有妓女,临走向鸨母支付了三天的陪客费用。起初谁也没有注意,妓院的老板们以为是做了一笔大买卖,直到三天后翠云坊的一个老妈子去河埠上洗便桶,她的刷子入水后触到了一团绵软的物体,她用刷子推了推,那团东西就浮了起来,是一具肿胀发白的溺水者的尸体,老妈子在惊恐之余认出那就是翠云坊被带走的姑娘婉儿。
  八名妓女溺毙护城河的事件在这年夏天轰动一时,成为人们夜间乘凉聊天的最具恐怖和神秘色彩的话题。作为一起特殊的事件总有某种特殊的疑点,譬如从那些死者身上发现的米粒,妇女们觉得这些米粒不可思议,即使八名妓女已经死去,她们仍然不能宽恕城南一带罪恶的皮肉生意。而男人们的谈话中心是谁干的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干。已经有很多人猜测是五龙和他的臭名昭著的码头兄弟会,谙熟本地黑道掌故的人悄悄传播着五龙传奇的经历和怪僻,他们着重强调了五龙非同寻常的报复心理和手段,也谈及了他靠一担米发迹于黑道的往事,五龙的名字在炎炎夏日犹如一块寒冰使人警醒。有人绕路到瓦匠街的米店去买米,为的是亲眼一睹神奇人物五龙的真面目,但五龙很少在米店露面,他们见到的是米店其他的表情抑郁行动懒散的家庭成员,譬如躺在藤椅上喝汤药的老板娘绮云,譬如整天骂骂咧咧的瘸子大少爷米生,譬如挺着大肚子愁眉不展的二少奶奶乃芳。
  瓦匠街曾经传言说五龙将要去坐班房,黑色的警车确实在瓦匠街上停留过,一群警察闯进了大鸿记米店,附近店铺里的人都挤在米店门口朝里观望,后来他们看见警察依次走出米店,每人肩上都扛着一袋米。五龙跟在他们后面拱手相送。米店的伙计们相帮着把米袋搬上车,警车一溜烟地开走了。五龙抓挠着裤裆对两个铁匠喊,等会儿过来摸两圈牌,今天我破了财,赌运肯定特别好。
  后来本地的报纸对八名妓女的死因作了另外一种解释,报纸说日本人的飞机空袭本市炸死无数良民百姓,其中包括在护城河里游泳的八名娼妓。
  隐秘的暗病使五龙不得不蜗居在家静心调养,这个夏天五龙在院子里的树荫处铺开一卷凉席,终日卧地而眠。隔墙的榆树上蝉声不断,而米店一家都渐渐习惯于踮着足尖走路,以免惊动五龙夏日漫长的睡眠。
  其实五龙半梦半醒,在迷迷糊糊的假寐状态中他经常听见一些虚幻的声音,他听见织云会在院子的另一侧哼唱一支挑逗的民间小调,他听见死鬼阿保沉重的身体从院墙上噔地坠落,阿保的黑皮鞋好像就踩在凉席的边缘。他还听见过冯老板临终前的衰弱的咳嗽,听见他的眼球被冯老板抠破的爆裂声:这些声音使五龙无法平静,也加剧了患处的奇痒和痛楚。五龙觉得这些细腻而难以言传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以往受过的枪伤、咬伤和抓伤。五龙对应邀而来的江湖郎中大发雷霆,他怀疑那些五花八门的医术和药剂,甚至怀疑他的病是越治越严重了。最后他撵走了所有自吹自擂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开始自己替自己治疗。他回忆起枫杨树乡村治疗毒疮的上方,用车前草籽和大力丸捣碎了敷在镇江膏药上,在火上烘烤片刻,趁热贴在患处。五龙做这些时避开了家人,他站在房间中央,通过一块大玻璃镜打量着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无疑是古怪而可笑的,四肢颀长而粗壮,腹部肌肉仍然坚挺有力,而生殖器被红色的膏药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形象貌似普通但又有别于常人,他是残缺不全的,他丢失了一只明亮的眼睛,还有一根无辜的脚趾。也许他还将在暗病的折磨下丢失整个生命?在一阵黯然神伤之后,五龙冷静地找出了他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
  绮云摇着蒲扇走进屋子,皱紧眉头对五龙瞟了一眼,她说,你这样没用,什么药也治不了你的脏病。我早说过了,你的命又臭又硬,别人害不了你,害你的肯定是你自己。五龙的嘴里哼唧了一声,他用一种悲凉的声音说,你说对了,你是个女巫。那么你现在就开始等着收尸了?绮云面无表情,走到窗前卷起遮阳的竹帘,绮云说,我不给你收尸,我也不要别人给我收尸,等我老了就进尼姑庵去,我不指望儿子,更不指望你。我已经在尼姑庵的菜园里买好坟地了。五龙发出了会意的笑声,看来你不糊涂,我也不糊涂,你听着,我如果要死就死到我的枫杨树老家去,你知道为什么?我怕你们把我碎尸万段,你们会的,活着你们怕我,死了谁也不怕我了。
  绮云没再说什么,绮云挥着蒲扇赶走一只苍蝇,无声地离开了屋子。风的游丝从南窗里挤进来,挤进来的还有榆树上的蝉声和黄昏依然灼热的气流。五龙走到窗前,听见院子里响着泼水声。米生举着一盆水从头顶上往下浇。雪巧正在洗头,她的乌黑的长发像水草一样漂浮在铜盆里。在北厢房里柴生和乃芳正在摆弄新买的留声机,一个男人的假嗓呜咽似地时断时续,这就是我的后代和家人,这就是我二十岁以后的家。五龙突然对一切都陌生起来,他怀疑这幕家庭生活情景是否真实。也许整个米店都是虚假的幻象,只有生殖器上的刺痒和细菌才是真切可信的。这么多年了。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可怜的米店小伙计,但他仍然在遭受新的痛苦。五龙伤心地闭起了眼睛,黑夜的感觉重新降临,在炎热的空气和虚无的心绪里,他寻找着古塔上的风铃声,他知道那座古老的砖塔已经毁于战争的炮火,但他想念的风铃声还清脆地回荡在这个夏日黄昏,除此之外,他还听见了远远的火车的汽笛以及车轮和铁轨撞击的声音。
  对于五龙,他所在的地方永远是火车的一节车厢。它总是在颠簸、震动。五龙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儿步,双手撑着沉重的脑袋,这种行走的方法是多年前偷偷爬上那辆运煤火车的翻版,为了驱除晕眩,五龙扬起手掌朝自己脸颊打去,他听见一种异常的声音,他嘴里的两排金牙脱离了牙床,松散地倚在舌头下面。五龙把手指伸进嘴压紧金牙,手指从金箔上滑过的触觉是异常柔和温馨的。他突然想到这两排金牙或许会是此生最大的安慰。多少年的漂泊和沉浮如梦似烟。他的枫杨树人的血液依然粘稠,他的汗腺在夏季依然排放着硕大的汗珠,他的双脚离开鞋子后依然臭气仆鼻,但他现在拥有了两排真正的闪闪发亮的金牙。也许这是唯一重要的变化。也许这真的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了。
  雪巧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每当回忆起米仓里那场没有实现的幽会,她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抱玉的匆匆来去很像一夜惊梦,或者就像一口美丽的陷饼,雪巧陷入其中,她所看到的天空是淡黄色的令人不安的,危险的阴影密布米店的每一处空间,尤其是来自柴生的致命的威胁。在炎炎夏日雪巧频繁地洗濯沐浴,借助清凉的井水来保持冷静,思考她的处境和应该采取的策略。她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柴生,有时候她希望柴生永远泡在赌场烟馆里,最好像赌场里经常发生的那样,被其他赌徒在胸前捅上几刀,这样她的危险的处境就会有所改观。
  而柴生果然没有放过雪巧,有一天雪巧在厨房里洗菜的时候,柴生悄悄地闪进来,柴生对雪巧嘻嘻地笑着,雪巧敏感地意识到最害怕的事情来临了,柴生向她索取一百块钱,说是欠的赌债,一定要马上到手。
  你这是逼我寻死,雪巧涨红了脸,她按捺住心头的愤怒,温婉地哀求柴生,缓几天给你吧,你知道我们的钱都捏在米生手上,无缘无故地他绝对不会给我这么多钱。
  那你可以编个理由,你可以说你爹死了,要带钱回家奔丧,柴生说。
  可是我爹没死,雪巧刚要发怒,旋即又降低了音调,她很害怕北厢房里的乃芳会听见他们的谈话,柴生,你我叔嫂一场,我还给你做过鞋子,你不兴这么逼我,我手上真的没钱,除了每月的零花钱和菜钱,我从来就没有攒下过钱,不信我给你看我的钱包。
  看来你是不肯给了,没关系,我不逼你,柴生推开了雪巧抓着钱包的手,怏怏地往外走,他说,一点不错,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不是我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了。
  雪巧放下手里的钱包和一只茄子,冲过去拉住了柴生的手。雪巧的脸因为惊惶和强作媚态显得很丑陋,她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并且慢慢地将它上举,最后停留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我没现钱,雪巧期盼地观察着柴生的反应,给你这个行吗?
  柴生的手木然地按在雪巧的乳房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那只手,摇摇头说,我不要这个,这个又不能当钱用,我只要钱,你要是没钱就给首饰吧,首饰卖到当铺去也能变钱。
  你们冯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狠毒,一个比一个贪心。雪巧绝望地叹了口气,在柴生的提示下她想到了那只翡翠手镯,雪巧说,我给你一只翡翠手镯,不止值一百块,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也别来敲诈我了,你要再来我就只好死给你看了。
  米店叔嫂在厨房里最后完成了一笔交易,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厨房时正好被乃芳看见了。乃芳伏在厢房的窗台上大声责问,你们躲在厨房里搞什么鬼?雪巧不动声色他说,厨房里有一只老鼠,我让柴生把它打死了。乃芳狐疑地打量他们一番,冷笑了一声,是一只骚情的母老鼠吧?你应该叫你男人打,怎么叫小叔子打,雪巧不宜申辩,装作没有听见,急急地走过院子,乃芳尖刻的声音像马蜂一样追着雪巧不依不饶,乃芳站在院子里很响地吐着唾沫,不要脸的骚货,勾引到小叔子头上了。
  雪巧躲在房间里隔窗听着乃芳撒泼,身体瑟瑟地发抖。乃芳的骂声米生也听见了。米生的脸色气得铁青,他把雪巧从椅子上拉起来,怒视着她说,你到底干什么了?你真的操不够,连柴生也要?雪巧终于呜呜地哭起来,雪巧跺着脚说,她在栽赃,我什么也没干,你要是也来逼我,我只有死给你看了。米生愤愤地把窗子砰地关上,隔绝了院子里乃芳的声音。米生抓住妻子的头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他说,你要是真干了这种事,我马上就去给你找一根上吊绳,家里的房梁够高了,绳子也是很多的。
  院子里终于重新安静下来,乃芳看见五龙从里面出来,就噤声不语了。五龙没说什么,他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抬头望天,一股奇怪的气味从他的白绸裤后面隐隐飘来,乃芳捂着鼻子钻进了北厢房,乃芳现在已经出够气了,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大床的后面,用刀子在床架上划了一道横线。床架上已经有五道横线了,这意味着乃芳大闹米店的记录达到了五次之多。乃芳记住了母亲传授的独特经验,那个寿材店的老板娘对女儿说,你要想在冯家不受欺负就要会闹,人都是欺软怕硬,谁惹你就跟谁闹,你闹上十次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第二天昌记当铺的老板来米店找到了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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