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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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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怕硬,谁惹你就跟谁闹,你闹上十次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第二天昌记当铺的老板来米店找到了五龙。五龙正摸不着头脑,当铺老板掏出了一只翡翠手镯放到桌上说,这是你家二少爷典当的东西,我怕这是家传宝贝不敢收纳,但我还是付了一百块钱给二少爷,现在龙爷是不是把手镯赎回来,也可以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五龙抓起手镯看了看,又扔到桌上,他皱着眉头不耐烦他说,我从来不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你去对绮云说吧。五龙觉得这只手镯眼熟,但他记不得在哪个女人手上见到的,五龙一向讨厌女人的这种累赘的没有实用价值的饰物。而绮云的反应证实了当铺老板职业性的疑虑。缔云拿过手镯后很快就付了赎金,赎金是一百零五块钱。当铺老板在数钱的时候听见绮云在轻轻抽泣,绮云说,可怜的织云,你如果阴魂不散就回来吧,回来看看冯家的这些孽种,当铺老板与米店一家相交多年,他从前也认识织云并听说过她惨死于吕公馆的故事。在米店的门口,他站住想回忆一下织云的脸,遗憾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织云已经死去多年了,她的美貌和千娇百媚随岁月流逝烟消云散,对于活着的男人丧失了任何一种意义。
  柴生起初矢口否认他去典当手镯的事,后来被绮云逼问得没有办法,只好说了实话,但柴生没有提及他在米仓意外捉奸的内容,或许是雪巧当时在场,或许是柴生想留下日后再次讹诈的机会。柴生当着所有人的面指了指雪巧,是嫂子送给我的,说完就夹着蟋蟀罐出门去了。
  柴生披露的真相其实只是一半,但这一半已经使米店的其他成员目瞪口呆,乃芳首先发难,她挑衅地望着一旁的米生,你听见没有?嫂嫂给小叔送手镯,米生,你做了活乌龟还天天捧宝一样捧着她,你还算个男人?米生的喉咙里杂乱地响了一声,闷头就往外走,米生在柴堆上找到把斧子,又抽下了捆柴的麻绳回到后厅。绮云上前阻拦被米生推了一个趔趄。绮云失声大叫起来,杀人,你又要杀人了。米生把绳子摔在雪巧的脚下,哑着嗓子说,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你自己挑吧。反正我手上已经有小碗的一条命了,我不怕偿命,不管怎样我总是赚的,雪巧低头俯视着那条绳子,她咬着嘴唇在危险的瞬间设想了对策,雪巧用脚尖挑起绳子把它踢回米生那边,用一种异常镇定的声音大声说,为什么都咬住我不放?我没给过柴生手镯,那是他从我这儿偷的。是偷的,我怎么会给柴生手镯,米生愣了一下,他摸了摸斧子的刀刃,你们两个人总有一个在撤谎,米生说,也许两个人都在撒谎,那样我就把你们一齐砍了,那样我就赚回两条人命了,值得。
  在前厅的混乱的争执中,绮云保持了清醒,她抓住了关键追问雪巧是怎么得到那只翡翠手镯的,雪巧一口咬定是捡来的,是在米仓里捡来的,绮云严厉地盯着雪巧的脸,她说,雪巧,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抱玉虽然远在上海,但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你要小心,小心得罪了菩萨遭五雷击顶之灾,绮云绷着脸拉走了米生和乃芳,关起了前厅的玻璃格门,她端起一碗药汤喝了几口后对雪巧说,我原先以为你还算孝顺懂事,现在看来也是假的,也许走进这米店的就不会有好人,这是我们冯家的劫数,雪巧没说什么,一场殚尽心智的恶战使她显得疲惫而娇弱。其实我知道手镯是抱玉给你的,其实你和抱玉的下流勾当我早就发觉了。绮云又说,我们冯家的家丑实在太多,我都没有脸再说了。雪巧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她想起米仓里伤心的一幕,想起抱玉褪裤子时高傲和调侃的神态动作,依然心碎欲裂。雪巧的申辩声听起来更像一种病痛的呻吟,冤枉,其实你们都冤枉了我。
  绮云就是这时候把半碗汤药泼向雪巧的,她看见褐色的药汁溅到雪巧苍白的脸上,就像血一样婉蜒流淌。它使绮云恶劣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绮云最后思索着说,我们家的男人都是杀人坯,我们家的女人都是不要脸的贱货,这是劫数,靠我一个人撑着又有什么用呢?
  雪巧犹如一只惊弓之乌,米店一家在察觉了雪巧的不轨之后以各自的形式对她施加压力。雪巧不在乎乃芳的每天例行的指桑骂槐,也不在乎米生的诉诸拳头和房事两方面的虐待,她最害怕的还是柴生,她害怕柴生最终会说出米仓里的事。


  我小看了你,想不到你会倒打一耙。柴生咬牙切齿地对雪巧说,我要惩罚你,罚你一百块钱。
  柴生,别恨我,我不是故意的,雪巧满面愁容,她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你是男人,背点黑锅不要紧,我背上这口黑锅就惨了,就没脸做人了。
  多自私的女人,柴生冷笑了一声,他说,我们的交易还要做下去,你必须给我一百块钱,否则我就站在瓦匠街上把你的丑事告诉每一个人。
  雪巧绝望而哀怨地看着柴生,她的手里握着一朵淡黄色的白兰花。明天吧,等到明天吧。雪巧把白兰花的花瓣剥下来,一瓣瓣地扔在地上,我会想办法还清你们的债。
  接下来的是一个不眠之夜,这个夜晚无比懊热,偌大的米店没有一丝风,从仓房的米堆上飞出成群的蚊虫,袭击着露宿在院子里的米店一家,他们分别睡在地上、竹床和藤椅上,除了五龙已经响起了鼾声,剩下的每一个人都在怨恨天气和蚊子,绮云点起了苦艾草来熏蚊子,奇怪的是那些烟味没有任何作用,蚊群仍然嗡嗡地盘旋在米店的上空。活见鬼,绮云望着夏季暗红色的天空,自言自语他说,还没到大伏天就这么热了,今年奇怪,我觉得天灾人祸就要临头了。
  绮云想了会儿心事,看看天色已经浓黑一片了,风迟迟不来。这么热的天会把年老体衰的人热死,我娘就是在这种天气过世的,尸体停放半天就发臭了。绮云摇动薄扇,环顾着家人们,她忽然发现雪巧不在院子里,绮云问米生,你女人呢?她怎么能在房间里呆得住?
  我不知道,米生含糊地答道,他快睡着了。
  她不会寻短见吧?你去看看她。绮云用蒲扇柄戳了下米生,但米生没有动弹,米生仍然含糊他说,随她去。
  大热天的,我不希望家里停死人。绮云嘀咕着站起来,她走到南屋的窗前,掀起帘子朝里望了望。雪巧正坐在床上发呆,昏黄的灯光越过飞旋的蚊群,涂抹在雪巧光滑而纤细的肌肤上,雪巧静止的姿态看上去就像一片发黄的纸人。绮云看见床上还有一只小巧玲玫的藤编花篮,雪巧的一只手斜插在花篮里。绮云记得雪巧嫁来的时候就是带着这只花篮,篮上堆着一些红色的鲜花,鲜花的下面是半篮雪白的米。那份简单寒酸的嫁妆似乎预示了雪巧日后坎坷的生活,但绮云无法猜透雪巧现在的心思。这个反常的燠热的夏夜,米店一家怨天尤人心绪不宁,唯有雪巧独自枯坐于室内,她的神情平静如水。
  凌晨的时候从西北化工厂的方向吹来了些许南风,风中夹杂着一股异味,院子里的人终于在这阵风中睡熟了。雪巧穿着她最喜欢的桃红色旗袍从里屋出来,悄悄地绕过院子里的人和睡具,她走进厨房开始淘米,然后打开了炉门。雪巧,你在干什么?绮云被厨房里细碎的声响惊醒了,雪巧在厨房里轻声回答,我在煮粥,你昨天不是让我煮粥吗?雪巧的声音听来显得沙哑而又遥远。绮云说了声煮稀点就又躺下了,在困倦的睡意中她似乎看见雪巧走出了家门,雪巧拎着那只花篮,她的桃红色的模糊的背影在店堂里闪了闪就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候雪巧还没有回家,并没有谁留意这一点。她去买菜了,我们不管她。先吃吧。绮云说着就开始盛粥。粥熬得果然又稀又粘,这使绮云不得不承认雪巧干家务是一把好手,首先端起碗的是五龙,五龙喝了一口粥后立刻又吐出来了。什么味?五龙放下碗筷,他皱着眉头说,这粥的味儿不对,谁煮的粥?
  可能米没淘干净吧?绮云也尝了一口粥,她说,也可能米箩里掺进了老鼠药,这味是有点怪。
  你们先别喝这粥。去把猫抱来试试。五龙站起来寻找着家里的黄猫,但黄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除了五龙,一家人都没有了主张。米生突然端起那锅粥泼在院墙下,米生的嘴辱有点哆嗦,是砒霜,他说,她昨天吓唬我说要吃砒霜,没想到她把它放粥锅里了。米店一家一时都望着那些粥汤发愣。乃芳叫起来,多狠的女人,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毒手。只有五龙一言不发,他走过去把地上的粥捧回了锅里,他说,等她回来,我要让她把这些粥全部喝光。
  但是雪巧一去不返。有人对沿途寻找的米店兄弟说,看见雪巧操着一只花篮往火车站走了。
  你猜她去哪里了?柴生问米生。
  随她去哪里,我均无所谓,最多再花钱买一个女人进门。米生从地上捡起一块残砖,敲打着路边的梧桐树的树干,他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一刀砍了这贱货。
  我知道,她去上海找抱玉了。柴生眺望着迟迟的车站的青灰色建筑,他的表情狡黠而又空洞。
第十二章
  炎热的天气加剧了五龙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溃烂逐渐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脐以上,有时候苍蝇围绕着五龙嘤嘤飞落。
  它们甚至大胆地钻进了他的宽松的绸质短裤。五龙疯狂地抓挠着那些被损伤的皮肤,在愤懑和绝望中他听见死神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米店周围蜘蹰徘徊。
  五龙仍然坚持自己对自己的治疗,在舍弃了镇江膏药和车前草末后,他先用了手工酱园酿制的陈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里注入两坛醋,然后把整个身体浸泡其中,五龙相信这种新的土方子缓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历数了弥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疱后,无法减轻内心的焦虑和恐惧。暗红色的醋在木盆里波动,浮起了五龙受尽创伤的身躯和充满忧患的心灵。五龙发现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丧失,他像一根枯树枝浮在暗红色的醋液中,看见多年前逃离枫杨树乡村的那个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过,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烂的水稻和棉花。在拥挤的嘈杂的逃亡路上奔走。那个青年有着敏捷而健壮的四肢,有着一双充满渴望的闪烁着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么喜欢他,多么留恋他,五龙轻轻地将醋液泼洒在脸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带来的死亡的联想,固执地回忆那条洪水包围中的逃亡之路。这条路上到处是死尸和杀人者,到处是贫困和掳掠,饥寒交迫的人们寻找着遥远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经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我不知道这条路将把我带到哪里栖息并且埋葬。
  米店的店堂里仍然堆满了米和箩筐,仍然是买米的居民和卖米的伙计,世事苍茫,瓦匠街云集的店铺和手工业作坊随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总是呈现出稳定的红火景象。当长江沿岸的农民在稻田里喜获丰收,人们不再担心粮荒而囤积居奇时,可怕的战火却蔓延到长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边码头出现了那些矮小的留着胡髭的日本士兵,于是人们再次涌进米店购米,谁都清楚,米或者粮食是生存的支柱。绮云坐在柜台后面,怀着一种摸棱两可的心情——喜悦或者忧虑地观望着店堂里的人群。她听见后面的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粗哑的吼叫,店堂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有绮云对此充耳不闻,她习惯了五龙的这种发泄痛苦的方法。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伙计老王走过来悄俏地问绮云。
  别管他,他这种病不叫难受,叫了还是难受。绮云在柜台上清点着一堆竹片米筹,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说,他的下场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恶多端的人不会寿终正寝。
  五龙卧病在家的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帮会势力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纠葛,青帮倾巢投靠了驻扎下来的日本人,而隶属红帮的码头兄弟会在时局的变化下手足无措,他们曾经到米店来求教于病中的五龙。五龙躺在装满红醋的大木盆里,冷峻地望着那些仓皇的兄弟,他说,我现在养病要紧,那些事你们作主吧,只要能活下去怎么都行,投靠谁都行。
  八月以后时局变得更加混乱,有一天从化工厂日本人设置的岗楼上飞来一颗子弹,洞穿了米店厚实的杉木铺板,铺板上留下了一个圆形洞孔。绮云大惊失色,她坚持要让五龙去看那个弹孔,绮云埋怨说,都是你惹来的祸,你现在躲在澡盆里不出来,倒要让我们替死,真要打死了人怎么办?五龙坐在醋盆里揉搓着已经溃烂的小腹,看上去漫不经心,他说,那是流弹,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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