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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寻找那只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铁锤捅开了屋顶的每一块漏砖,除了几只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尘,柴生什么也没有找到,盒子呢?那只盒子呢?柴生怀疑母亲欺骗了他。他最后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张望的母亲吼道,是不是已经让你拿掉了?
没有。你们应该知道他的脾气,他从来不相信我,我怎么拿得到他的东西?绮云对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见五龙往漏砖孔里塞那只木盒的,别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后来绮云微笑着对儿子说,他肯定挪过地方了,我知道他藏东西的本事特别大,你实在想找盒子只有去问他了,柴生的情绪由愤怒渐渐转化为沮丧,他把梯子从北屋拖到院子里,他其实了解父亲的脾气,不到咽气是不会交出那只盒子的,说不定到了咽气之时还是不会交出盒子,柴生想到这一点心情又从沮丧变得焦的,他双手拎起竹梯,将竹梯垂直地撞击着地面,以此发泄胸中的怨气。他看见五龙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五龙听着竹梯与石板相撞的嘭嘭的声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和谐。
是什么东西在响?五龙说,我一点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响。
梯子。柴生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将梯子移向五龙身边,他继续在地上撞击着竹梯的两条腿,柴生说,我在修理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塞起来。
我以为是铁轨的震动声,我以为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夜里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瓦匠街上响成一片,米店屋檐上的铁皮管朝院子里倾斜,雨水哗哗地冲溅在那张旧竹榻上。那是五龙最喜欢的卧具之一,现在它被仅雨细细地淋遍,每一条竹片都放射着潮湿而晶莹的水光。
绮云替五龙和柴生收拾好行囊,推开窗户观察着雨势。雨下得舒缓而悠扬,没有停歇的迹象。估计这场夜雨会持续到早晨,绮云朝窗外伸出手掌,接住了几滴沁凉的雨珠。她突然记起母亲朱氏在世时说过的话,每逢一个孽子出世,天就会下雨,每逢一个孽子死去,天就会重新放晴。
尾声
南方铁路在雨雾蒙蒙的天空下向前无穷地伸展,两侧的路基上长满了萧萧飘舞的灌木丛。当那列黑色的闷罐子车笨拙地驶上渡轮时,江边的景色焕然明亮了一层,像箭矢般的阳光穿透朦胧的雨积云,直射到江水之上,而渡轮上以及渡轮上每一节车厢也染上了一种淡淡的金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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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过徐州天就该放晴了,驾驶渡轮的人远远地向火车司机喊道。
谁知道呢?火车司机钻出肮脏的驾驶室,抬头望了望天空,他说,就是下雨也没关系,这年头人的命都是朝夕难保,谁还怕淋点雨呢?人不怕雨,车上的货就更不怕了。
闷罐子车厢里的人无法看见天空,起初从车顶板的缝隙中不时渗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后来慢慢地停止了,后来火车渡过了江面,轰隆隆地向北方驶去,柴生试图打开那扇窄小的风窗,但是风窗是被固定着的,三颗铆钉钉死在滑槽上,风窗半开半闭,至多伸出一条手臂,这样,除了几树秋天的枯枝在窗口疾速掠过,车厢里的人甚至无法看清外面荒凉的野景。
车厢里装满了新打的白米。父子俩都置身于米堆之上,五龙一直静静地仰卧着,从风窗里漏出的一块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见父亲萎缩的身体随火车的摇晃而摇晃着,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在黑沉沉的车厢里浮动,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树枝摆放在米堆上。
火车是在向北开吗?我怎么觉得是在往南呢?五龙突然在昏睡中发出怀疑的诘问。
是在朝北开。柴生的手眼把玩着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亲扫了一眼,你死到临头了还是不相信别人。
朝北,五龙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说,朝北走,回枫杨树老家去。我就要衣锦还乡了。我小时候看见过许多从城里衣锦还乡的人,他们只带回一牛车的大米。可我现在带回的是整整一节火车车皮,一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
柴生没有说话,柴生觉得这段漫长的旅途是极其无聊的,他懊悔没有带几只蟋蟀上火车,他还有好几只蟋蟀没有在秋风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茎逗引它们,仍然有可能见到精彩的斗蟋蟀场面。
可是除了这些米我还剩下什么?五龙的手缓缓攀过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说,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我的脚趾头是不全的,我的两只眼睛都瞎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块皮肉,告诉我现在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口气,柴生粗暴地甩开了父亲的手,他根本不想触摸父亲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剩下一口气,五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五龙的手举起来在空中茫然地抓握着什么,然后搁在胸前,无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满脓痂的生殖器周围滞留了一会儿,然后那只手又向上升起,经过干瘪的失去弹性的胸腹,最后停放在他的牙齿上,那是两排坚硬光滑的纯金制作的假牙。五龙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他说,还有这副金牙,我小时候看见他们嘴里镶着一颗两颗金牙,可我现在镶了整整两排,柴生,你看见这两排金牙了吗?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这两排金牙。
柴生看见父亲枯卷的双唇之间放射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价值,他凑近了父亲的头部,细听他急促的冰凉的鼻息。柴生已经闻到了一息稠酽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气味,柴生想到母亲说起的那只木盒至今没有下落,不由得忧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诉我盒子藏在哪儿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他必须赶在他咽气之前找到那只盒子,五龙在这阵猛烈的摇晃下身体奇异地卷了起来,就像一片随风飘逝的树叶,米——他的头问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藏在米堆里?柴生焦急地喊叫着,但是五龙已经不再说话,柴生在米堆里到处扒挖寻找木盒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微弱而浑浊的气绝声,他继续将米向两侧扒开,最后在米堆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只沉甸甸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风窗边急切地打开,让他吃惊的是盒子里没有地契,也没有钱币,他看见了满满一盒子米,它在风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种神秘的淡蓝色。
柴生疯狂地呐喊着扑到父亲的尸体上,你到死还在骗人!柴生高声怒骂,一边拼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脸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满了死者的脸部,很快又从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来,柴生看见了父亲嘴里闪着一点金光,一点金光挣脱了枯辱与白米的遮拦。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闪闪烁烁,金牙。柴生从金牙迸发的光芒中感受到另一种强大的刺激和诱惑。
后来柴生果断地打开了亡父冰凉的唇齿,他把手指伸进去用力掏着,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后下面的那排就轻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里的米,把两排金牙装了进去,他听见两排金牙轻轻地碰撞着,声音清脆悦耳。
五龙没有听见金牙离开他身体的声音,五龙最后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当哐当的响声,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车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声已经消失,也许是阳光阻隔了这第一场秋雨。五龙在辽阔而静谧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时的情景,可惜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只记得他从小就是孤儿。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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