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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落下泪来。
小木匠善解人意,礼貌地请店主搬来九个花盆,把花儿移到盆里,然后一浇了水,这才招呼上饭。
第一道叫龙腾四海的菜装在一个紫砂盘里,等柳娘喝完了盘底的汤汤水水,才知道那是一条足有三斤重的红鳞加吉。她知道这是海鱼中最鲜美的鱼,可惜她当时并没有品到鱼的鲜美就被卷进五谷轮回之地。其后是两笼蟹黄包子。小木匠说姑娘你慢用,好货色还在后头呢。可是柳娘没有听他的话,一口一个,很快就吃光了。只要填饱了肚子,她就不在乎什么礼仪了。
很久没有吃这样一顿饱饭,柳娘一次就撑出了胃病,她再也走不动了。就随着小木匠住进了丁家大户的豪宅里,丁家其实早就在土改前就离开了豪宅,有人说去了香港,也有人说去了台湾。这里成了县政府驻地,只因小木匠手艺高超,才被请到大院里来,修复戏楼。
戏楼有百年的历史,座北朝南,与天后宫的正殿直线相对,戏台四角各有石柱一根,后台连房屋三间,戏楼前挂有横匾,记有“巨观”二字,台口左右石柱上题有字联,左记:乐奏钧天潮汐声中喧岛屿。右记:宫开碣石笙歌队里彻蓬瀛。
戏楼是黄县的一大景观,毁于日本鬼子的炸弹,新上任的县长知道文物保护的价值,请了小木匠来修复破败的雕花门窗自有一个说法。黄县的文人秀才自古闻名天下,一个文化名城怎么能没有戏楼?
县长以为柳娘是小木匠的妻子,小木匠将错就错,并不解释,柳娘也就隐瞒名姓住在了丁家大院。
黄县的男人好啊,他们说话的声音是绵长的,完全是商量事的样子,在他们的话语里,没有惊叹号,甚至连问号都没有。有很长一段时间,柳娘被那个唾液星子喷到脸上的长工责骂怕了,高声大气地说话都能吓尿了裤子。长工说话是一杠子,又一杠子的,小木匠的话语是清澈的小溪,唱歌一样,源远流长,不带半个脏字。柳娘爱上了这里的语言环境,这是女人的敏感,也是高贵女人骨子里的讲究。
小木匠刻木雕花,以质论价,一天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活儿,其余时间,便是出门看戏,坐在树下喝茶,站在窗前胡思乱想,胡思乱想是外行说法,柳娘猜小木匠是在构思,在苦思冥想雕刻艺术。
前几年小木匠为丁家大户雕了一堂门,一炮走红,达管贵人慕名而来,有的雕寿器,有的雕牌匾,柳娘和小木匠睡的这张雕花木床,用的是镂空雕法,雕的是凤凰戏牡丹,雕到两层,已经是高手了,小木匠却另有创意,在床头雕出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两个童子。柳娘认出来了,这是泣红亭,是唐小三寻父,封信演义里的故事。亭子与童子在空间上各有远近,雕在环环套住的前后层面上,远看牡丹,近看故事。小木匠把手艺活作到了极至。
爱一个男人的手艺,爱听他说话的声音,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女人真的不想知道手艺人的来龙去脉,也不在乎小木匠是否有家室,她只想让他走近,象剥开冬日的柑橘,无比恣意蓬放出激情的香甜。
这是一个柔韧的男人,他有极大耐心和毅力,他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为人处事绝对低调,甚至做起生意来也决不先声夺人。他身上混杂着温和与坚韧的精神力量。货真价实的品貌圣洁,气质高雅。
他们带着一种近乎宽容的袭扰去接近对方,观察对方,从而获得了全新的温暖的感受。就象鲜嫩的神经和细胞在温柔地震颤,在热切地呼吸,在和煦地生长。这是一个自然而然就处于热恋之中的高度幸福阶段,他们彼此为对方触摸了大胆的幻想,来到一个爱的天堂、极土和乐园。
小木匠的眼睛里闪耀着柔和的光辉,当他轻轻抽开一条禁锢的丝带,女人轻薄的衣衫便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肌肤,泛青的血脉和深红的峰尖。那是世界上最完美又虚无缥缈的对称。男人温柔地占住一片峰峦,手指轻轻地揉搓那峰巅,直到它巍然耸立,无比柔嫩而又无比坚挺地迎向他的掌心。他把双手盖在上面,反复感觉它柔嫩的质地。当两片唇沉浸在双峰之间那甜蜜芬芳的山谷里,然后滑到平坦的腹地,终于栖息在一泓柔润的芳泽之中。他的唇温柔地带着几近崇拜的慷慨,灌溉她最细致的欢愉,深入她走缠绵的等待。
她望着他,望着他明亮的瞳孔中反应出自己的面容,望着那湿润的黑发有如一簇渔火在燃烧,充分领受着他细腻的爱抚是谁教会他这种耐心求偶的艺术?她从不知道,自己也会这么蓬蓬勃勃地燃烧。他竟能在片刻之中,把生命的活力灌溉她的全身,她只觉得自己象一朵缓缓展开的花蕾,荡人心魄的欢乐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小木匠的爱抚有着罕见的魔力,能使她欢乐到极点。浑身的感官是如此清晰,如此敏感,乐到极处,竟衍生出一丝几乎痛楚的情愫。她粘紧他的唇,牢牢地贴在他精瘦的身上,她愿做他的长青藤,她愿做他的小壁虎。只要他愿意,她恨不得做他的舌头,让他永远含在嘴里。
当两个人再也分不开的时候,女人的花苞里已经有了小木匠授予的种籽。这期间,养在花盆里的牡丹,也生生死死地缓过神来,绽开了万卷书和红绣球。
有情趣的男人赏花的样子也和别人不一样,他懂得花的习性,从不色靡靡地盯着一朵看,也不象那些花心风流眼的人,从这一朵飞到另一朵,他知道距离产生美,他是那么得体,完全是一个懂礼节的绅士,他崇敬的敬佩的羡慕的眼神,聪敏而爱怜的姿态看花,深深陶醉的样子。这样的男人,一旦动了真情,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爱牡丹就是爱女人。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可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是俩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小木匠第一次发现大院里的那个副县长是个女人,他本来在为屏风的图案设计伤脑筋,机会就这样来了,副县长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晒床铺,小木匠发现了一对刺绣精美的粉红枕头,他盯着枕头行注目礼,左靠右看爱不释手,就偷偷地把一对枕头托回了家。这种绝妙的刺绣哪里是人垫头的,简直就是两件精美的艺术品。
柳娘一见那枕头,立刻就犯了胃病,那时候胃病都说是心口疼,柳娘的心口疼来得突然,见到了自己的杰作,睹物思人,眼前一黑,软得象一根面条。她就这样歪着身子倒在了小木匠的怀里,还有思考的时间,在她闭上眼睛说心口疼的时候,就已经在策划下一步怎样走了。她知道于家第二代媳妇已经住进了大院,那个高个方脸的女人,就是于栽的媳妇。这对枕头,就是当年她为自己的侄子一针一线绣的,柳娘绣花从来不用样子,都是心里出的,刺龙绣凤,龙腾凤舞,银针就是她的画笔。那时候心情好,生活悠闲,每个儿子生下来都有美好的祝愿配备着。这对龙凤枕,还是于栽自己选定的,那时候他才七八岁,柳娘就逗他,要个什么样的媳妇,于栽说,要个柳娘一样俊的。柳娘记得,她给于根绣的一对枕头是鸳鸯戏水,给老三绣的是喜鹊登梅。女孩是赔钱的货,她只给侄女做了几床锦被。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当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于家大院的时候,就知道此生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以这样的方式与于家的人接茬。老天有眼,给她留出一条退路,幸亏于家的大媳妇不认识柳娘,也幸亏这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如果不是晒行李,柳娘肯定还要蒙在鼓里,如果在这里遇到了于栽,那将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情啊,柳娘真的不愿意破坏树立在于家的美好形象。宁可死,也不愿意让于家的第二代人看到她和一个小木匠苟合在一起,而且有了身孕。这丢人显眼的事让孩子们知道了,她哪里还有脸活啊。
柳娘趁着心口疼的空挡,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她是个嘴紧的女人,她不会卖弄自己的手艺,要让男人知道她的心灵手巧,很容易办到。珍惜自己的隐私,这比什么都重要。为此她必须离开小木匠,躲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她不能让于家的人看到她现在这种样子。
促使柳娘下最后决心的是第二天的夜晚。
当她舔开窗户纸,看到了日夜想念的妯娌丰云的时候,她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想象的一点也没有错,副县长是于栽的媳妇,好象于栽已经当了什么教育局的局长,还有老二于根,已经长得高高大大,这就使他背后的媳妇闫小绮显得更见矮小。
柳娘依着大院里的老槐树,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于家的亲人,近在咫尺却无脸相见,妯娌的头发全白了,青色的大襟褂子,紫色的绣花鞋。那三寸金莲的小鞋也是柳娘做的,老嫂比母,情深意长。于家的当家人,如今也撇家舍业地跟着儿子们出来了,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当柳娘重新把耳朵贴在窗外的时候,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好象于栽决定让老二和媳妇到青岛教书,他的媳妇却不同意。副县长尖细的嗓门一直在发表演讲。丰云是盘着腿坐在炕上的,目光严厉,始终没有说话。柳娘知道,丰云不说话,正是有重要的话留到最后才讲。她害怕这种目光,她也熟悉这眼神,等量级的对手就是于栽的媳妇。丰云决不会允许一个女人在婆婆面前指手划脚,柳娘了解她的脾性,在她这里只能是无条件地服从,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同情弱者,她的慈悲只在需要帮助的人那里展现。
柳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女县长不会有好果子吃,在她滔不绝的演讲里,肯定有许多纰漏,比如说,让婆婆丰云留在黄县,让于根和媳妇去青岛,让老三继续读书。等女县长的话说完了,柳娘知道丰云要发言点评了。
丰云说,雀占凤巢算什么东西!有本事把你们的柳娘找回来!
丰云的话说了一半,就好象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柳娘知道这个从来不流眼泪的妯娌是把一杯苦酒咽下去了。等她喘过了一口气,立刻就换了另一种强调教训她的媳妇们。
果然,丰云说,吃红肉拉白屎的白眼狼,要你们这些媳妇有什么用,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天天领导穷人闹革命,不是要解放受苦受难的人吗?你们的柳娘都没了下落,你管得了吗?还想让我给你们当老妈子,做梦吧。你们两个会干什么?一个就会说阿、窝、鹅,一个就能学兔子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们懂吗,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柳娘听仔细了,妯娌说出的话,句句都是冲在大媳妇去的,却把偎在墙角的老二媳妇也捎带着骂了进去。经过她改编的三从四德女儿经就象一支支翎箭,射中女县长的草船,只是一个劲地求饶,妈妈,你说话轻点声吧。二媳妇说,谢谢妈妈的指教啊。
柳娘知道,丰云摆平了两个媳妇,肯定要随了于根去他们教书的地方,最需要帮助的就是老二,刚才的一番较量,长了婆婆的威风灭了媳妇的狂气。老大这里没有问题,牵肠挂肚的是老二,他从地狱里回来,留下了许多的后遗症。在于家的谈话中,柳娘听出来了,老二的病不是身体的,是精神的,恢复战后的创伤,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
柳娘知道了,妯娌丰云要跟着老二去青岛了。这里只是他们中途的一个站点,过了这一夜,她就再也看不到于家的人了。门前的拴马桩上,有一匹骡子,见了柳娘,竟然把舌头伸过来了,它好象在问,这一年你去了哪里?连我都想念你了。柳娘摸索着骡子的耳朵,悄声对它说,你带我回家吧,骡子点了点头。柳娘说,还记得回家的路?骡子又点了点头。柳娘说,那就劳驾你了。牡丹是我唯一的行李,一起走啊。说这话的时候,柳娘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苦涩,抱着骡子哭了,骡子好象不耐烦地甩了甩缰绳,它的蹄子原地踏步踢了几下,好象说,快走吧,有些话路上慢慢地说吧。
骡子托着柳娘不急不续地赶路,灰蒙蒙一片的黎明在田野上展开,低洼处有一点舞滞留在小溪上。可是,骡子不让柳娘洗脸,要等到白日真正到来才行。人与牲畜那紧紧地互相依偎的肢体在发抖、哆嗦,村庄、小树林、山冈、桥梁,骡子头也不回一直飞快地往老家走,因为激动,因为夜奔,她那微弱、嘶哑、失真的嗓音却异常温柔,不管你把我托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这声音甚至有点稚气的谦卑,这似乎是对自己红杏出墙忏悔,有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谴责。那骡子眨巴着大眼睛,同样发愣但带着温情的眼光盯着柳娘,似乎它努力要怜悯女人的愚蠢无知,大概它也体谅了她的无奈。